第141節(jié)
“叫你睡覺,你連眼睛都沒合過?!?/br> 梁太醫(yī)橫看豎看他不順眼:“當初誰對老夫說,若是得了空,定然高臥不起,睡上三天三夜的?” 云瑯躺得溜平,他這會兒當真有些想念汴梁街頭的殿前司都指揮使,咳了咳,挺不好意思:“獨守床榻,空枕難眠……” 梁太醫(yī)已被這兩個小輩折磨了多日,早練得金剛不壞,不為所動,重新在氣海xue下了針。 云瑯還在回味昨夜蕭小王爺在榻邊躺得那一炷香,猝不及防,身子一繃,沒了聲響。 老主簿守在一旁,他已不少見云瑯治傷,卻還是被眼前無異于受刑的情形駭?shù)眯念^一緊,快步過去:“小侯爺——” 云瑯胸口起伏幾次,冷汗順著鬢角淌落,眼睛反而亮起來:“不要緊。” “如何不要緊?”老主簿看著他煞白臉色,心疼得團團轉,“您每次行針都避著王爺,如何得了?總該叫王爺抱著……” 云瑯眉睫間盡是涔涔冷汗,神色反而從容,握住榻沿,任梁太醫(yī)埋頭行針:“今日之后,就能叫他抱著了?!?/br> 老主簿一陣茫然:“為何偏偏是今日?年節(jié)未過,王爺今日只怕還要忙……” “同你們王爺沒關系,是他自己的毛病?!?/br> 梁太醫(yī)依次捻過諸枚銀針,抹了把汗,將銀針一枚枚起出來,瞪了云瑯一眼:“矯情?!?/br> 云瑯受他一訓,嘴角翹了翹,單手一撐,已自榻間利落掠在地上。 老主簿在旁看著,忽然回神,心頭驟喜:“小侯爺,您的內勁復了!” 云瑯斂了衣物,朝老主簿笑了笑,好聲好氣哄梁太醫(yī):“杏林圣手,醫(yī)者仁心……” “你們琰王府是不是沒一個人想過第三句?” 梁太醫(yī)瞪他一眼:“原本還該再封個幾日,徹底養(yǎng)養(yǎng)你這經(jīng)脈氣?!€是算了,若再叫你躺上七天,你當真能給老夫撐著七天不睡覺?!?/br> 梁太醫(yī)行醫(yī)多年,也是頭一回見著這般的病人。 安神助眠的藥量已加到了極限,除非真想把人藥傻了事,否則斷不可再加。 云瑯給什么藥喝什么藥,叫不準下榻就足不沾地,也配合得很。 偏偏就是睡不著。 蕭朔什么時候回了府,在榻前短短陪上一陣,云瑯也就能睡上幾個時辰。這幾個時辰里,但凡門前窗外有半點聲響,哪怕只是玄鐵衛(wèi)巡邏走動,也能叫他瞬間警醒,睜開眼睛。 “不肯叫你們王爺抱著行針,想來也是因為這個?!?/br> 梁太醫(yī)接過老主簿遞的茶,一口喝凈了,沒好氣道:“沒看他這些天打蔫得厲害?罷了罷了,自己慢慢調理去,總歸好生養(yǎng)個幾年,也是一樣的。” 云瑯不辯解,由梁太醫(yī)點著訓,虛心賠禮認錯:“勞煩您了,定然好好養(yǎng)……” 梁太醫(yī)佯怒著又瞪他,看著云瑯分明好了不少的氣色,終歸沒提起氣勢,擺了擺手:“行了,出去散散心罷。” 老主簿在一旁凝神聽著,聞言微愕,不放心道:“才好了些,就能出去了嗎?” “旁人若是受了他這等傷,自然不能,他出去逛逛,倒也無妨?!?/br> 梁太醫(yī)懶得多管,收拾藥箱:“但凡習武的,冬練三九夏三伏,練得太狠,根基多多少少都有損傷。故而雖比尋常人扛得住傷,真觸及根基,自然疾如山倒……他卻不同。” “你問問他,當年太醫(yī)院那些滋補的名貴藥材,都叫誰吃了?” 梁太醫(yī)說起此事還覺來氣:“偌大個太醫(yī)院!要找個二十年的老參,竟還得去府庫擼袖子翻……” 云瑯不料他還記著這一樁舊賬,輕咳一聲,給老太醫(yī)捶了捶肩:“叫我吃了。” 梁太醫(yī)掃了云瑯一眼,拉過他一只手,將一匣益氣滋補的玉露丹拍在云瑯掌心。 云瑯自小練武,先帝心疼,不想叫他這般辛苦折騰,卻架不住云瑯自己格外喜歡。 先皇后與先帝不同,覺得男兒本自重橫行,不該嬌生慣養(yǎng),就該摸爬滾打著長大。 在宮中時,每每小云瑯練得精疲力竭渾身是傷,先皇后都不準人說情,只將上好的滋補藥材做成藥膳,叫云瑯不知不覺吃下去。 日日錘煉,又有藥力滋補護持,云瑯的根基遠比尋常人深厚得多,才能禁得住一而再再而三的變故。 “他只是傷得太狠,緩不過來,如今既已有了起色,自然能慢慢好轉?!?/br> 梁太醫(yī)道:“悶得厲害,就出去透透氣。你心肺瘀滯雖有舊傷牽扯,大半?yún)s在思慮過重,長此以往,老了有你一受……” 云瑯早被教訓成了習慣,人在榻前老老實實聽訓,一顆心已飛過了金水河,溜達上了龍津橋:“是?!?/br> “榻間事也該有節(jié)制?!?/br> 梁太醫(yī)cao心cao肺:“你此前仗著底子,養(yǎng)了些時日,外強中干罷了。如今徹底倒了過來,若是氣血波動,小心嚇暈你家王爺?!?/br> 云瑯一顆心溜達過了橋,上了街市,在醉仙樓的屠蘇酒前繞了三圈:“是是?!?/br> 梁太醫(yī)了解年輕后生,知道什么該緊要強調,合上藥箱:“真節(jié)制不住,到情動時,倒也不必太忍著。那玉露丹是滋補心脈的,若是緩不過來,服上一粒,調息一陣自然好了,不要大驚小怪地來找老夫。” 云瑯一顆心噸噸噸痛飲了三壇屠蘇酒,躺在房檐上美滋滋曬太陽:“是是是……” 梁太醫(yī):“……” 梁太醫(yī)嘮叨了他半日,看著心早飛了的云氏豎子,一陣頭疼:“給老夫出去!” 云瑯依言,三兩下利索收拾好自己,易了容貌,迫不及待出了府門。 - 汴梁富饒,百姓樂業(yè),街巷坊間人頭攢動,處處一派熱鬧氣象。 云瑯已有些日子沒痛痛快快透口氣,出了府門,反倒不急著去哪一處,只沿街溜達,饒有興致地四處張望。 “少爺,慢些走!” 老主簿搜羅了一圈,叫誰跟著云小侯爺都不放心,索性親自帶了人,抱著一領披風追上來:“披上這個,免得著了風……” 云瑯接過來,笑著道了聲謝。 這一領披風也是蕭小王爺特意找人做的,在府里精細擱了幾年,這幾天才叫人拿出來。 外層是上好的緞錦,摻了天蠶絲,白狐裘為里,銀線緙著層疊流云紋,格外輕便厚實。 云瑯系了披風,沒接老主簿遞過來的暖爐:“您幫我拿著,冷了我便朝您要。” 老主簿愣了愣,細看云瑯氣色,終歸忍不住跟著高興,點了點頭:“好,好?!?/br> 這幾天云瑯內力空耗,雖然看起來同平時差不多,同王爺相處時也覺不出什么異樣,可一人靜坐著時,身上就總帶著揮之不去的淡淡疏離。 老主簿心里清楚,每每在一旁看著云小侯爺,都在心里暗急,偏偏無從下手。 如今看云瑯眼中神采,那份瀟灑寫意分明又回來了,才真叫人喜不自勝。 老主簿壓著喜悅,跟著云瑯,心中懸著的石頭徹底落了地:“您要去找王爺嗎?此時殿前司沿城巡邏,要想碰上,怕是要找一找……” “不用?!痹片槗u搖頭,“只是透透氣,不擾他辦正事?!?/br> 殿前司如今正是立威的時候,老主簿細想一陣,也覺妥當,忙點了頭:“也好,總歸等與侍衛(wèi)司交接,王爺便能回府了?!?/br> 云瑯點了點頭,深吸口氣,壓著肺間叫寒意蟄得隱約刺痛,慢慢呼出來。 屠蘇酒香飄十里,混著新雪的明凈氣息,摻上點心甜香、爆竹隱約發(fā)嗆的余煙,釀成辭舊迎新的汴梁。 汴梁。 朝野勢力勾心斗角,暗潮涌動,百姓無知無覺,安居樂業(yè)的汴梁。 將士們爬冰臥雪鎮(zhèn)守北疆,誓死要守住的汴梁。 云瑯慢慢念著這兩個字,走了一段,忽然想起件事,好奇道:“您方才叫我少爺,府上如今給我的是什么身份?” 老主簿沒料到他忽然問這個,一時語塞:“這個——” 云瑯也只是隨口一問,他借此一轉,已想起件始終縈在心頭的蹊蹺:“府上倒不緊要,至少在朝堂上,我明面該是琰王派去玉英閣竊書的護衛(wèi)……不對?!?/br> 老主簿怔了下:“什么不對?” “反應不對。” 云瑯道:“那日在玉英閣的人,蕭朔被當朝詰問,侍衛(wèi)司被處罰至今,為何沒人來找我?” 老主簿這幾日隨著蕭朔整理朝中情形,大致知道情形,聞言細想一圈:“找您與找王爺,有什么不同么?” “自然不同?!痹片樀?,“對蕭朔處處有顧忌,對我則可以用刑,可以逼供,可以強審?!?/br> 老主簿皺緊眉:“少爺……” “我只是一說。”云瑯笑笑,“不是真要去叫他們審?!?/br> 此前兩人在獄中,蕭朔提起安排,云瑯其實也想到過這一層,只是當時情形,倒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蕭小王爺密不透風地護著他,云瑯其實已做好了到不可為之時,干脆下點藥放倒蕭朔,去走一遭提審刑訊的準備。 “侍衛(wèi)司手段,本就不拘昏了還是醒著,只要人尚有一口氣,都能逼出要問的話?!?/br> 云瑯道:“縱然蕭朔堅稱我傷重昏迷,若是皇上執(zhí)意,也能將我提出來,用藥物促醒,再拷出始末。” 老主簿聽得背后發(fā)寒,眉頭皺得更緊:“您……受過這個?” “此事倒不緊要。” 云瑯不是想聊這個,此前困在榻上,他念頭也不盡通達,叫冷風一吹,卻忽然連起前后的反常來:“只是皇上對蕭朔,寬容得似乎過了頭?!?/br> 按理說,一份足以叫皇位變得名不正、言不順的血誓,如今就這般消失在了玉英閣里,無論哪一方都該無所不用其極,盡力追查。 可他與蕭朔不過只昏睡了三日,這三天里,兇神惡煞要逼出真相的各方勢力,竟然就達成共識般消停了下來。 “襄王一派明知那天并未派人竊書,卻不一味緊逼,反倒仍設法招攬蕭朔,是已決心將此事揭過。” 云瑯踩著雪,一步一沉吟:“皇上不為難蕭朔,由他說什么是什么,也是已決心將此事揭過。” 云瑯蹙了眉,低聲問:“有什么緣故,能叫他們寧愿揭過這件事?” 老主簿知他是在思索,只是要人搭個話,想了想道:“總歸不會是忙著過年……” 云瑯失笑,搖了搖頭正要開口,腳步一停,一道閃電忽然自腦中劃過。 老主簿被他嚇了一跳:“怎么了?” 云瑯心頭輕震,平了平氣息,站穩(wěn)道:“只怕就是忙著過年?!?/br> 老主簿:“……” 老主簿憂心忡忡看著云瑯,欲言又止,悄悄摸出了梁太醫(yī)塞過來的玉露丹。 云瑯闔了闔眼,靜心思索。 他此前身在局中,始終將心思放在誓書之上,總覺得要么誓書有假,要么是玉英閣是個幌子,是有心人設的什么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