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等著最好，等不著就拉倒，不伺候了。

    五分鐘后，他轉(zhuǎn)過身，一雙沾滿浮灰的二夾腳在他跟前兒停了下來。

    順著二夾腳往上看，是兩邊兩條白道的紅色運動褲、把阿迪印成阿達的山寨t恤、在肩頭上勒成一股繩的民工包，以及一雙冷漠鋒利的黑眼睛，亂七八糟的頭發(fā)里裹著半根草。

    這人估計以為自己是擋了路才被盯，跟江初對視一會兒，他拽拽肩上的包帶，眼皮一耷拉就要往旁邊繞開。

    “覃最？”江初福至心靈，一股突如其來的直覺涌上來，他要接的那人來了。

    男孩沒有跟剛才那位一樣繞開他溜走，應(yīng)聲偏過了腦袋。

    沒跑了。

    江初松了口氣，年齡也基本對得上。

    接著他就情難自控地挑起眉毛，心想這他媽怎么跟條野狗似的。

    野狗覃最的嘴角警惕地輕輕一抿，盯著江初，沒起沒伏地“嗯”了聲。

    “我是你……哥?！苯醺麑σ暺?，無話可說地點點頭，“先走吧，我爸和你媽在飯店等你。”

    都走出去兩米了，他再回頭，人覃最根本沒跟上他，還在原地站著，微微皺著眉打量他，一副下一秒就可能掏手機報警的表情。

    江初在心里罵了句真cao蛋。

    “防拐意識還挺強。”他實在是被曬得有點兒疲，挺心煩地笑了笑，又站回覃最跟前兒，“你媽叫覃舒曼，我爸叫江連天，他倆二婚了，你親爸前兩個月沒了，你昨天上車前才給你媽打了個電話，我爸一個鐘頭前剛給我打電話讓我來接你，這是你小時候照片。”

    他“劈了啪啦”一通說，最后舉著手機往覃最臉前一杵。

    “能跟我走了么？”江初盯著覃最問。

    覃最看著手機上的照片，黑眼睛瞇縫一下，又看了江初一眼，還是野狗一樣的目光，但沒再問別的，拽拽背包帶子跟著他。

    江初一扭臉，看見覃最黑t恤的后背心上還沁著一圈大汗堿。

    第2章

    一前一后隔著小兩米的距離，江初直走到車旁邊要開后備，才發(fā)覺覃最身上就一破包，連個行李箱都沒拖。

    “你東西都拿齊了？”他回頭問，“沒箱子？”

    覃最一直在身后沒聲沒響地打量他，聽見江初問他，他又是一聲“嗯”，過來要把大包卸進后備箱里。

    江初扣上車后蓋，接過他的包直接塞進了后排。

    “上車?！彼@去駕駛座，從里面把副駕的門推開。

    覃最也不知道是不放心自己那包還是不放心江初，站在外面猶豫兩秒，才躬身坐進來。

    剛才在外面聞不著，現(xiàn)在挨著坐在密閉的車廂里，江初聞見了從覃最身上一陣陣渡過來的汗味兒。

    還不止是汗，是在火車上擠了一夜的那種形容不來的酸，特雜。

    他把空調(diào)調(diào)大了點兒，從地下車庫開出去。

    江連天又打了個電話過來，問江初接著人沒，他們已經(jīng)點好菜了。

    “十分鐘?！苯踔苯娱_了外放，讓覃最也能聽著。

    江連天說了兩句“路上慢點”之類的廢話，江初用眼角瞟著覃最的反應(yīng)，覃最沒有反應(yīng)，眼睫毛都沒多抬一下。

    本來江初來前還心想，萬一這前兒子剛沒了親爹，見了自己這個后爹的兒子再不順氣兒，或者哭上一鼻子，還挺讓人頭疼。

    現(xiàn)在看來純粹就是想多了，覃最上了車就把視線定在車窗上，不知道在看景還是在琢磨，一路沒說話。

    雖然省事兒，可他倆到底牽著“兄弟”的名頭，也不能真這么沉默到底吧？

    “臥鋪過來的？”江初目視前方開著車，用不經(jīng)意的語氣問了句。

    覃最望著窗外，還是個面無表情的模樣，等了一會兒，他才終于開口說了見面后的第一句話：“站票?！?/br>
    江初看他一眼，說：“夠累的。”

    覃最又不說話了。

    到飯店停車場停好車，覃最開了車門就去拽他的大包。

    “你那包……”江初想說就上去吃個飯，這么大個包用不著隨身帶著，放車上就行。

    張開嘴他才反應(yīng)過來，覃最這直接就跟著他媽去江連天那兒了，包留在他車?yán)?，他還得等他們吃完了，再跟著一塊兒下來開門取。

    覃最看他，江初大著臉改了個口：“拿著也行。”

    覃最也沒打算參考他的意見，江初話尾巴沒落地，他已經(jīng)把包帶子勒回肩頭上了。

    進門時大廳經(jīng)理左右看了他倆好幾眼，要過來把覃最的大包接過去存在柜臺，覃最一點兒也不配合，徑直從江初身后進了電梯。

    “沒事?！苯醭?jīng)理笑笑，實在是不知道說什么好，抬手摁下鍵盤。

    到了包間門口，從門里迎出來的是江連天。

    “兒子來了，辛苦了?！苯B天拍拍江初的肩，見到覃最的造型也有點兒吃驚，但他滴水不漏，表現(xiàn)得比對親兒子還熱情，一把將覃最攬過來，“來來，快進來涼快涼快?！?/br>
    覃最明顯不樂意被個陌生人……不對，陌生爹這么招呼，但是也不好做什么反應(yīng)。

    江初在身后看他僵著膀子被江連天拐進去，突然有點兒想笑。

    “小初來啦。”覃舒曼從座椅上站起來，笑著喊他一聲。

    “啊?！苯觞c了下頭，奇怪她竟然不先跟自己親兒子說話，下意識轉(zhuǎn)眼去看覃最。

    覃最進門后就盯著他媽，嘴角輕輕動了動，沒出聲。

    見著媽了也不喊？

    覃舒曼這才跟著望向覃最，從頭到腳打量一圈，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你怎么這樣就過來了?！?/br>
    她是個挺有氣質(zhì)的女人，跟江初親媽是兩種風(fēng)格，一顰一笑都很溫婉，對覃最說這話語調(diào)雖然不高，可也不是那種母子間親切的責(zé)備。

    甚至有點兒生疏。

    江初想起江連天打電話時說她還沒準(zhǔn)備好，現(xiàn)在看這態(tài)度，何止是沒準(zhǔn)備好，幾乎就是不歡迎。

    覃最看著她不說話，江連天忙說：“剛來，一路都沒休息好，咱們先吃飯。江初，自己坐，有你喜歡吃的菜?！?/br>
    江初本來想送人到了地方就走，這會兒倒是有點兒好奇覃最跟他媽之間的古怪氣氛，而且他今天從早上就沒吃東西，確實餓了。

    他拉開張凳子坐下，江連天在另一邊給覃最拉開一張，想幫他把大包給摘下來。

    覃最沒讓他碰，側(cè)過身避開，沒貼著他媽坐，去江初旁邊坐下了，包放在腳邊。

    江初正在涮餐具，一邊眉毛抬了抬，沒說什么，順手把覃最面前的碗筷拖過來，慢條斯理地也給拾掇了。

    江連天跟覃舒曼對視一眼，有點兒尷尬。

    覃舒曼撥撥頭發(fā)，無奈地笑了下，輕聲說：“你過來坐吧，他自己能吃?！?/br>
    江連天招呼服務(wù)員上熱菜，想多關(guān)心覃最幾句，結(jié)果覃最還是那個樣兒，見了親媽沒有多出任何變化。

    江初也懶得說話，倆人坐在一塊兒，悶頭就是吃。

    吃著吃著，江初發(fā)現(xiàn)一個細(xì)節(jié)——覃最一直在跟著自己夾東西。

    他夾一叨子麻醬豆角，覃最也吃麻醬豆角。

    他夾一塊糖醋小排，過一會兒，覃最也吃糖醋小排。

    江連天在對面揮著公筷熱情推薦的海參大蝦，他一筷子都沒碰。

    做設(shè)計的人多少具備點兒共情的基本素養(yǎng)，江初觀察著覃最，就想起來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看紅樓夢，林黛玉剛進賈府那一段。

    不熟悉的環(huán)境，分不清真情實意的人，生怕自己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出丑，就瞄著別人干什么，自己學(xué)著來。

    真要設(shè)身處地想想，親媽再婚幾年了都沒把他接過來一塊兒住過，現(xiàn)在親爸死了，一個人坐一宿火車過來，也沒感到個受歡迎的態(tài)度。

    十六七的男孩是最要面子的時候，覃最這樣不愛搭理人，大概是種自我保護。

    說到底還是年齡小。

    江初麻木地想完，再動筷子時就有意往貴的菜上多夾點兒。

    反正是江連天花錢，不管從他這論還是從覃最那兒論，左右都是爹，不吃白不吃。

    “覃最來這邊，學(xué)校安排了吧？”這頓毫無氛圍的飯吃到尾巴，江連天放下筷子倒了杯茶，問覃舒曼。

    “嗯?！瘪媛眉埥聿敛磷欤爸八?，在那邊學(xué)校都給他辦完了。我也跟二十七中溝通好了，等手續(xù)轉(zhuǎn)過來，月底開學(xué)直接就跟著上高二?！?/br>
    江初正往生蠔上倒醋，這是他跟大奔學(xué)的吃法，抬眼見兩人都盯著自己，就隨口接了句：“二十七中挺好的，重點。”

    “對?！瘪媛c點頭。

    “是吧，”江連天笑著搓搓手，手臂撐在餐桌上往前傾了傾身，望著江初親切地說，“離你那兒也近，走讀方便?！?/br>
    覃最在吃一塊牛rou，咬肌隨著這句話一頓，掀起眼皮盯著覃舒曼。

    江初被醋嗆得偏頭咳了聲，把生蠔往餐盤里一丟，說：“倒多了?！?/br>
    然后他拽出張紙巾擦手，邊擦邊回望向江連天，真誠地問：“你說什么？”

    覃舒曼訕訕一笑，江連天直接朝他招著手往外走：“來兒子，陪爸去抽根煙，你覃阿姨也想跟覃最說說話。”

    當(dāng)著覃舒曼和覃最的面確實不好說什么，江初把紙巾攢成個團也扔進餐盤里，站起來跟著江連天出去。

    兩人進了抽煙室，對著盆龜背竹一左一右點上煙，江連天才就著煙氣深深呼出口氣。

    江初也不問，只靠著窗臺看他，等著聽他能說出什么花來。

    結(jié)果沒等聽完，他就把煙頭一彈，轉(zhuǎn)身朝外走。

    “兒子，江初！”江連天立馬攥住他，“你這什么他媽的狗脾氣，都是你媽教的……好好，你先聽爸爸說完……”

    “聽不了?！苯鯎芩氖?，“你自己說出來不覺得好笑？讓他去我那兒住，我欠他的還是欠他媽的？你別拽我，松開，我不跑?！?/br>
    “不是長住，是先住一陣子，”江連天朝他仔細(xì)解釋，“等你覃阿姨準(zhǔn)備好，我們再看看怎么安排?！?/br>
    “她到底準(zhǔn)備什么??？”江初是真的納悶兒，“不是她親生的？”

    “你不懂，現(xiàn)在跟你也說不明白。”江連天悶了口煙，擺擺手示意先不提這個，“你就當(dāng)幫爸爸個忙，他的生活費用不著你掏，都準(zhǔn)備好了，其實就相當(dāng)于你把房間租出去一間，還能賺點兒錢，多好！”

    “這么有錢給他買套房自己住啊?！苯醵夹α?，覺得不可理喻又煩躁。

    “他自己住也得等他先適應(yīng)咱們這兒的生活啊，一個小孩兒，沒成年，人生地不熟的?！苯B天挨著他壓低聲音，“你看那穿的，那悶不出的勁兒，眼神野得跟狼崽子一樣，放他自己住不了幾天就得去少管所里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