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好?!彼灾莻€孩子的死與她脫不了關系,罷了。 霍鐘又講:“你要我放霍鈺一馬,也絕無可能?!?/br> 聞人椿斜著眼睛看了他一眼,那她與他之間還有別的能說的嘛:“就當謝你今日救了我吧。” “不可。我要你活著自有我目的,并非真心要救你?!?/br> 至此,聞人椿不想再開口,只期待這夜能短一些,而霍鐘留下的標記能早日被他手下的人看到。 她想親口問問霍鈺,一切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能不能放她一條生路,她——她應該可以永永遠遠消失在他們的身邊。 “需不需要我替你殺了許還瓊?”霍鐘執(zhí)著,說出的報答竟然一個比一個殘忍。 聞人椿嘆了口氣,敷衍道:“這么不愿欠人,那你就將霍府陳年積怨同我講一遍吧。你娘的,二娘的,還有你和霍鈺的?!?/br> 這下輪到霍鐘沉默了。從來沒有一個人愿意聽他講這些,偶爾漏出一兩句,人也當他是瘋狗咬人,無所不用其極, 他想了很久才終于開口:“我娘是個比你還傻還善良的女人。她出身名門,卻三言兩語被父親哄去,非要拿出嫁妝跟著吃苦,又不懂為自己籌謀,一生一世只知道討父親歡心、為父親而活……誰憐惜她呢,被二娘害去半條命,纏綿病榻,神志不爽,府中照樣歌舞升平,父親照樣小妾娶了一房又一房……沒有我娘,哪來這府上一磚一瓦!……我實在不明白人為何能傻成這樣,父親待她的好分明只是一時假象,她為此受盡委屈折辱,臨死還不準我記恨……我若不記恨,誰還記得府中有過一個她!” 他義憤填膺,誓要殺光砍絕的模樣。 聽的那人卻是難過得悄悄背過身,忍了一夜的眼淚不知不覺布滿了臉。 第65章 任性 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可憐霍鐘的一天, 甚至眼淚一度連成線,同石頭縫里源源不斷的溪水一般。 霍鐘斷斷續(xù)續(xù)又說了一些二娘的事跡,還談起他和霍鈺短暫的兄弟之情。盡管他說得悔恨無比, 將其喻為徹頭徹尾的騙局,聞人椿卻想象出稚子天真、胡亂打鬧的場景。 誰想時隔多年, 他們的打鬧已變成針鋒相對、你死我活。 聞人椿不知為何,眼淚淌得更兇了。 霍鐘瞥了一眼, 別過頭。他沒有再說話, 一個人隱在黑暗里沉思了許久。 “你走吧?!彼目谖巧僖姷仄届o, 聞人椿甚至聽出一絲絲霍鈺的影子。 然霍鐘是有條件的, 他凝著聞人椿,定定說道:“離開明州、離開霍鈺, 我就當不曾見過你?!蹦且豢?,聞人椿在他眼里看到慈悲又決絕的光,百般掙扎, 好似下一秒就會反悔。 只是聞人椿遲遲沒有應下。 遠處, 天將露出魚肚白, 投來一縷并不算亮堂的光, 將聞人椿臉上所有的執(zhí)迷不悟照得清清楚楚。 這將霍鐘激得怒意再生, 最后一絲憐憫都消散不見。他起身, 點著她鼻子大罵:“愚不可及!你只配跟我娘一個下場!” “可我的籍契還在他手里?!?/br> “借口!”他壓根不信,“你不過就是不想離開他!非要害死自己、乃至害死自己的孩子才肯清醒?!被翮娫秸f越荒唐, 簡直將對自己娘親的恨意都挪到了聞人椿的身上。 聞人椿看他發(fā)狂,并不生氣,只覺得可悲。 “難道就沒有什么能彌補的嗎?你們非要糾纏不休,一代代斗下去嗎?” “彌補?”霍鐘似是聽到了世上最可笑的字眼,他重復了一遍, 聲音響徹山洞,“聞人椿,你給我記住,這世上多的是不能彌補的事情。人死不可復生,便是頭一樁!” 聞人椿于是不再相勸。 他說的偏激,卻實在挑不出錯。若他今夜講的每一句都是真話,那……聞人椿惆悵極了,她好想馬上見到霍鈺,她要知道所有的真相。 只是她低估了霍鐘的瘋魔。他的善良就是三更流星,轉瞬即逝,一生只潦草出現(xiàn)幾次。當他的手下尋著標記找到他們時,霍鐘冷笑一生,命人將她反綁于石塊上。 她掙扎過,奈何人多勢眾。 最后只能在霍鐘的余音之中漸漸冷下心。 他說:“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 這一句,包括霍鐘之后的其他斷語,都成了聞人椿一生逃不過的判詞。 聞人椿死了的消息隨著霍鐘的馬車一起回到了明州。 霍鐘有心cao持,那消息便像坐在汗血寶馬上,快馬加鞭,一日千里,傳到陳雋耳里、傳到霍鈺耳里、傳到所有有心人的耳里。 陳雋沖進來請命時,霍鈺正在試一身喜服。自從系島回來,他風吹雨淋的次數(shù)少了許多,面貌也變得如從前般俊白,襯得紅衣更加濃艷。 “霍先生,我想去找小椿姑娘?!标愲h還處在弄丟聞人椿的自責與悔恨中,他不確定聞人椿是死是活,但就是死,他也得找到她。 他微微仰頭看了眼霍鈺,以為霍鈺同聞人椿經歷那么多,勢必難掩激動。 可霍鈺只是面無表情地任由小廝在他身上比劃。 “下去吧。”他重新披上外衣,淡淡地同小廝揮揮手。如今他身邊能用的人越來越多,心思卻是越藏越深。 陳雋看他有條不紊,也不知道自己憑什么,莫名地替聞人椿感到不值。 “陳雋?!被翕曤x他近了兩步,“你是不是承諾過,一定會護小椿安全?”他每一個字都比上一個字壓抑得更重,陳雋來不及反應,就被霍鈺抓住了前襟。 他太用力,陳雋甚至覺得有一絲難以呼吸。 “是?!饼X縫里擠出一個字。 陳雋知錯,是他低估了霍鐘,更沒料到在場還有其他人派來的勢力。想到聞人椿最后恍惚的那一眼,陳雋就覺得自己罪無可?。骸拔視フ宜?,哪怕是……” “閉嘴!”霍鈺松了手,難得露出了無法控制的情緒。他不停喘著氣,甚至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小椿不會死的,她不可能死的,霍鐘不會讓她輕易死掉,不會輕易罷休……你去查霍鐘府上的人,尤其是同霍鐘一起回來的,一定能找到小椿?!?/br> “霍先生何以如此篤定?!?/br> “我太了解他了?!?/br> “好,我一定會找到小椿?!鼻榧敝?,陳雋直呼聞人椿小名,于是霍鈺不由地幽幽望了他一眼,“你待小椿倒是真心?!?/br> “……小椿姑娘為人善良,我不過是將心比心?!?/br> “也好。除了你,恐怕旁人不一定能救出她。” 陳雋望著他,沒有說話,他在想霍先生為何不親自營救小椿姑娘,若他出馬,經此一番恐嚇的小椿姑娘定然更生安定與歡喜??伤故且^續(xù)成親。 霍鈺似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深呼了一口氣:“小椿比你想象中更堅強?!彼嘈潘龝具^去的。 可山洞中的日子實在難熬啊。水,尚且能解決,食物卻是極難尋覓。聞人椿原本就是干活的人,飯量不算小,又因掙脫捆綁耗了許多力氣,此時頭腦都在發(fā)昏,簡直要就地暈過去。 一旦暈過去,該是必死無疑了吧。 她聞人椿絕對不能被餓死。于是強撐著兩條綿軟的腿,打了野果、摘了野草,若是還餓,她打算吃蟲子、啃樹皮,就像當年家鄉(xiāng)蒙難逃去臨安時一樣。 思及此,聞人椿捧著酸甜的野果,笑著笑著便哭了,她怎么活了一圈又活到從前的日子里去了。 難道她這一輩子只能陷在苦難之中嗎。 聞人椿連忙拿手腕根部敲了敲自己的腦門,眼下生死關頭,不許胡思亂想。 等她勉強能忘記饑餓了,她又在山洞外頭的野樹林迷了路。那里的每棵樹都長一個模樣,細長樹干,似要撐破天。逃難時容易隱蔽,逃出時卻是每一步都將信將疑??陕勅舜粵]有力氣一個個方向試過來,哪怕是條死路、絕路,她也只能頭也不回地走下去。 陳雋找到她的時候,她幾乎有些脫相,蓬頭,垢面,衣服也因為要留下誤人的標記被撕成了一條又一條。 “都怪我!”最后幾步,陳雋是奔上去的。他顧不得宋人規(guī)矩,將聞人椿扶在了懷中。 聞人椿氣息不穩(wěn),連睜眼都覺得費力,卻還是用力笑了笑,安慰他:“不怪你的。多虧你來救我。”她知道陳雋是個好人,是個跟她一樣傻的好人,所以她怎么好去怪他呢。 不過她沒能堅持太久,很快便睡倒在陳雋懷中。 明明她還有好多話想說的,譬如你應該很累了吧,辛苦你了,譬如霍鈺在哪里。 她等不到答案。 才歇了不過半日,好不容易得了些精氣神,又被一隊人馬糾纏上了。這回,陳雋像是早有準備,并不貿貿然往上砍,而是躲在暗處布網,但凡有人落入陷阱,他便拔刀往死里殺。如此,才算勉強離了那些人馬。 他們再不敢顧及休憩,著魔般往前奔,陳雋怕聞人椿體力不支,索性二話不說將她背在了肩上。 聞人椿從他背上感受到了強烈的起伏,真的有幾分當年逃難時的驚心動魄。 “我原以為只有兩國交戰(zhàn)才會這樣的?!弊谌ッ髦莸男〈?,聞人椿累極了,卻還是沒法安心入睡。 陳雋同她講,船夫是自己人,她經過此番波折,已經不敢完全相信。自己人,誰和誰才是自己人,或許她只有自己一個人吧。 聞人椿的腦袋垂在一邊,冷冷望著天上。大抵這夜星星太少,無法點亮她暗淡的目光。 “陳雋,霍鈺呢?”她終于還是問出口,還是不死心。 聞人椿始終不明白,為何她生死不明多日,他都不見人影。當年他落難,她是如何不顧一切、飛蛾撲火的。難道他以為她是什么不求回報的菩薩再世嗎。 或者——真如霍鐘所講,她礙著他成親、礙著他復仇了。 陳雋遲遲不應,聞人椿想他不是無禮的人,奇怪地扭過頭。 血,又是血! 聞人椿驚起,立刻抱住他身體。 “來人,快來人??!”她喊得極為大聲,幾乎是不想要這副嗓子了。 “別,別叫人。我想安,安安靜靜的。” “你何時受的傷!”一定是與那隊人馬躲避時被人傷害的。而她簡直糊涂,一路奔來,壓根沒有察覺到這些,甚至心安理得地讓他背著自己。 也許沒有自己,他不會傷重至此! 不,她不能讓陳雋死,不能讓他為自己耗了一條命! 聞人椿如同自我麻痹一般,替他按住傷口,反復說道:“會有救的,你要堅持住。等到了霍府,我讓霍鈺找最好的大夫給你看!這是皮外傷,又不是心口,一定不會出事的。你千萬千萬不準出事!” 她在野樹林里快要崩潰的時候沒有哭,此刻卻為自己流淚不止,陳雋忽然覺得一切都值了。 “小椿。”他氣若游絲,聞人椿聽得一顫一顫,“不要說話了。你要留住力氣!你會得救的!” 陳雋不信,仍是配合地笑了笑。他不曉得自己的臉有多蒼白,笑得越溫柔,便越絕望。 “你,可不可以叫我一聲姓名?”她好像只在初次見面時叫過他的名字,后來便隱去了。他等了許久,有時甚至故意句句帶上“小椿姑娘”,她卻還是不給回應。如今想來,也許她知道自己心意吧,只是不動聲色地望他死心。 可愛是這么容易死去的東西嗎。從他們初次見面,他就種下情根,想教她騎射,想奔回家求著父母提親,甚至為了能護她,以系島的名義在明州落了腳。 若不是想著自己快死了,他也不敢任性。 聞人椿好似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面對霍鈺時候的影子,心疼不已。她伏在他肩頭,環(huán)著他,顫著聲地喚了一聲:“陳雋?!?/br> 他說:“嗯,我在?!?/br> “你不能死,你知道嗎?!被璋抵?,聞人椿摸到了他的手,她牢牢地抓緊他每根手指,“陳雋,你還有大好的前程,你還沒有娶妻生子,你在系島還有爹娘姑姑,你不可以為了我死掉,我沒法報答你的。” 她恨老天!要是她愛上的人是陳雋,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解脫。為何要把他們一個、兩個愚弄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