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他的話就像地獄傳來的誦經(jīng),聞人椿握著短刃往前一推,便逃一般松開了手。 “沒有!不是我!我沒有!我從來沒有要殺他!我只是要威脅你,為什么你當時不肯放了許還瓊!是你逼我的!”她沒有殺死無辜的人,她明明捅在不是要害的地方啊。 “傻啊,我那是在幫你。若是許還瓊當時死了,霍鈺如今就不會娶她了!” “你說什么?” “主人家這么大的喜事,難道小椿你不知道嗎?” 第64章 記恨 “你可知今日一切, 都是我那二弟布的局啊。只消你的一條命,既能置我于死地,也能給許大人一個交待。一石二鳥, 他真是沒有白做學(xué)問。” 幽暗的屋子里全是霍鐘一個人的聲音,帶著血, 卻得意。 聞人椿只在方才著急地問了一句,而后再也沒有搭理他。 一石二鳥? 她不信, 霍鈺絕不可能這么做。他在床笫之間說過那么多次嫁娶的情話, 他最愛親她手腕上那朵定情的椿花, 他還由著她去做了喜服, 因怕她怯弱不敢多要求,他親自叮囑裁縫師傅要下金絲重料, 聞人椿顧及生意艱難,本想將就,他卻說, “一生只一次, 我的小椿值得的。” 那些情意纏綿的眼神怎么會是假的。 定是霍鐘挑撥離間! 霍鐘看她篤著一張小臉, 在角落里裝聾裝啞, 便是包扎傷口的時候還不忘嗤笑:“呵, 就這么信他?他給你灌過什么迷魂湯。是說要迎你進門做大娘子, 還是承諾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竟能讓你這般死心塌地,嘖嘖?!被翮婎D了頓, 在傷口處扯了個死結(jié),他一邊走向聞人椿一邊問,“你該不會是早早地把身子給了他吧?!?/br> “霍鐘!”她聽不下去,小獸般吼出他的名字。只是效力薄弱,沒能阻止他繼續(xù)逼近。 聞人椿的眼睛忍不住地瞥向那把掉落的短刃上。 “后悔了?”順著她的目光, 霍鐘也看過去,“要不要我替你撿起來,再交到你手里?” “你到底想怎么樣!” “你還不明白嗎?我這是要救你啊?!彼f得慷慨又無私,試圖伸手輕撫聞人椿蒼白的臉龐。卻被聞人椿一巴掌打下,清脆的聲音繞梁好幾圈。 “力道還真是大!”霍鐘冷哼,“有朝一日等你看清我那二弟的真面目,記得也要這般狠狠打上去!唉,好想知道二弟當時的表情啊。” 霍鐘的神情實在癲狂,聞人椿連看一眼都覺得折磨。 她咽了咽口水,出聲同他劃清涇渭:“大少爺,請你不要再浪費口舌。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若你對小椿有仇有怨,刀便在那兒,你我大可搏一場!” “哈,哈哈哈——” 聞人椿的肅穆落在霍鐘的眼里仿佛一個笑話,他連拍三掌為她叫好:“小椿,你真的是我見過最妙的一只蝴蝶??上О?,蝴蝶天生孱弱,被人視為玩物,錚錚鐵骨又如何,照樣得一生掙扎至死?!?/br> “你以為傍得一個霍鈺,同他施點恩、講點愛,他便會將你視作掌中珍寶嗎?你與他相識不過短短數(shù)載,何曾真的了解他。他的血脈里,從頭到腳流的都是自私。他對你好是為了自己,對你不好還是為了自己。你剛?cè)敫畷r,他與他娘正得意,若愛得癡,他早該將你納入房中,何必等到落魄天涯時。聞人椿,你大可不信我的話,可你看看我、看看我娘。若你執(zhí)迷不悟,就會與我們一般,得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 聞人椿不想聽的,她捂著耳朵,那些字卻像生了腳,鉆過之風,接二連三地往她耳朵里爬。 “不過我想他也不至于太絕情。他會在你死后給你立一塊風光的墓碑,日日教人奉花侍酒,為的就是讓你早日喝下孟婆湯,免得去他夢中糾纏。我的二弟,哪怕做壞人,也要披一件慈悲衣裳?!?/br> 霍鐘洋洋灑灑感懷許久,他語氣輕薄不似常人,但字字句句又是連貫的,遠遠稱不上是一個瘋子。這讓聞人椿想起曾經(jīng)的傳言,說霍鐘三歲時便作詩體恤路邊凍死骨,在明州城內(nèi)一度傳作佳話。 外頭的草忽然婆娑出聲,來不及細想是風還是人,便有一個捂著胸口的小廝扎進了屋子:“大少爺,有人追來了。” 留下這一句,他便倒地,再也起不來。 “跟著我!”霍鐘滿臉神采洋溢,興致似是一下子漲至最高,在聞人椿尚且震驚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抓住了聞人椿的手臂。 “只要我在,誰都別想讓你死!” 他們在漫無邊際的野草地里穿行,不知名的小蟲子來不及避開,一只只撞上臉,不疼,卻讓人心煩氣躁。還有那晶瑩露水,沾了入秋后的寒涼,滴在身上泛起激靈無數(shù)。 只是很快,聞人椿便不在意這些了。 “姑娘不是要和霍少爺成親了嗎?這成親前殺人,也不怕晦氣?!?/br> “哪有這么多忌諱,人死了才能高枕無憂啊。” “我聽說那女人也是個下人,這下手太重了吧。萬一哪日我們做錯什么……” “瞎想八想!你也配!” “哼……我還聽說姑娘從前給人當過妾的,沒想到再嫁反而是去做大娘子。雖是個女兒家,這運氣可真是好。我瞧霍少爺身家不淺,難不成是被捏住了什么把柄!” “要不是我們姑娘求來宮中神藥,霍少爺?shù)耐仍趺春玫昧恕!?/br> “原是報恩啊,這代價可真是不小?!?/br> “哎!你這舌頭生得可真是長!就不怕這些話傳進府里,把你也一刀結(jié)果咯?!?/br> “此處荒郊野嶺,說點話壯壯膽嘛?!?/br> 他們是壯了膽。 躲在暗處的聞人椿卻是寒了心。多希望這夜在此刻鋪天蓋地地壓下來,掩住所有眼淚與哭聲。 明月繞過中天時,他們勉強找到了一個山洞?;翮娊湫闹兀朐偻钐幾咦?,聞人椿卻掙開了他的手。 “對我倒是兇得厲害。”霍鐘就此罷休。他像只雄獅,繞著山洞走了一圈,而后轉(zhuǎn)過身,猛地湊到了聞人椿的鼻尖。她眼睛水汪汪的,卻愣是沒有留下一滴淚,相反地,她此刻還知道豎起敵意,一雙英氣的眉毛拔得很高。 “好!”霍鐘在她腦門上拍了拍,“繼續(xù)忍著。我最討厭哭哭啼啼了?!?/br> 聞人椿別過頭。 她不會流眼淚的,不會在不心疼她的人面前留下一滴淚。哪怕心中早已是汪洋決堤。 霍鈺,他怎么可以! 他一次次地要自己信他,讓自己做了一場場癡夢!如今二話不說,就讓她醒得這般猝不及防,甚至——他根本不是要她醒,他要她死。 聞人椿想到心快碎成五六七八塊。怎么會這么痛,比受霍府家法時還要痛,甚至比當初被爹娘扔在戲班子的時候還要痛。 “現(xiàn)在能信我了?”聞人椿的掙扎讓霍鐘腿上的傷痛減輕了不少。他今夜奔波太多,止疼的藥湯失了效,疼痛一起,脖子邊上的青筋都開始亂跳。 聞人椿不知是想要欺人,還是自欺,振振有詞道:“也許那些人都是你派來的,你要我恨霍鈺,要我替你報復(fù)霍鈺!” 霍鐘為她的奇思妙想失笑連連:“精彩!不愧是戲班子里長大的。小椿,若你能用揣測我的心思揣測霍鈺,那霍鈺可就有的受了?!?/br> “不勞大少爺cao心。我自然會向他問清所有事情!” “他會告訴你嗎?還是吃一塹,長一智吧?!被翮姷穆曇魸u漸沒了。他身上古怪的興奮勁兒消散了許多,反而一直摸著自己的膝蓋,有時整個人會觸雷一般停住,像是有針刺進了他的天靈蓋,卻沒聽他哼哼一聲痛。 聞人椿收起了眼神。她不想問,也不愿問。 她連自己都顧不好。 嘭。 聲響劇烈,讓聞人椿從短暫的蒙蔽心智的瞌睡中醒來。 等她適應(yīng)了微光,才發(fā)現(xiàn)霍鐘竟是連坐都坐不住了,整個人蜷成一團倒在地上,渾身顫抖著。 “你……怎么樣了?”她很不喜歡死人,還是沖他問出了聲。 “呵,很高興吧。”他的每個字都像乘著波浪,上下起伏,大得驚人,“你,你可以逃了。你原本就不屬于這里?,F(xiàn)在是天賜良機?!?/br> “是腿疾造成的嗎?”聞人椿忽略他的瘋言瘋語,不由分說將他的褲管扯高。 觸目驚心。縱使她侍奉霍鈺的腿疾那么久,仍是被霍鐘腿上的傷痕嚇到了。新的、陳的,烙傷的、棒打的,甚至還有針眼的痕跡。 她情不自禁問出口:“你這到底去哪兒遭的罪!” “你不是也打過嘛?!彼钩橐豢跊鰵?,還在說玩笑話。 “我……” “我不怪你。沒有霍鈺他娘親打的底,你又算什么?” “這些——都是二娘做的?” “不信就算了?!被翮姾芸焓章?,他習(xí)慣了,從來沒什么人會信他的話。他和他的娘一向都是府上多余,包括說的話。 聞人椿替他查看完傷勢,最終還是拿出了神鞭草藥膏。 反正霍鈺大抵是不需要了。 “你擦什么?”他畏懼,卻已無力反抗。 聞人椿上著藥,看都不看他一眼,過了會才平靜回以兩個字:“毒藥?!?/br> “呵,你沒那能耐?!?/br> “是啊。”聞人椿跟著罵了自己一聲。她就是這么窩囊,只知道如何付出衷心和善意,不懂使陰謀詭計。 可為什么做個好人就不能在這世道太太平平地活。 為什么一個個都會變了嘴臉。 難道非要你死我活才能心滿意足。 “大少爺,你們到底要如何才能放下仇恨???” 這句話,問到了霍鐘的癥結(jié)所在。他頓時怒不可遏,使出唯一一點力氣將她推倒在地,而耗盡她心血的神鞭草藥膏也隨之掉落在地。玉與石相撞,發(fā)出了極為好聽的一聲清脆后,沿著青苔一路滾到了石頭縫里。 聞人椿連忙伸長了手去撿,平白無故手臂上又劃一道傷。 “你若是想靠一瓶藥膏就妄想讓我放下仇恨,那不如讓我痛死過去!”見聞人椿還要繼續(xù)替他上藥,霍鐘極為抗拒。 聞人椿在他腿上使了勁,恨恨道:“我只是不想浪費這些藥?!笨倸w是花了力氣的,哪怕不能用在她心愛的人身上,換個人治也算是物盡其用。 不,不能再揪著霍鈺不放。聞人椿重重地晃了晃頭。 偏那霍鐘愛猜人心思:“這藥是你給霍鈺準備的吧?!?/br> “……” “可惜他用不著了?!?/br> “……” “二弟真是命好,對他死心塌地的女人一個接一個,個個掏心掏肺。” “你說夠了沒有!”聞人椿在不傷要害的地方狠狠地敲了一記。 霍鐘一陣齜牙咧嘴,等疼痛消了一些才用食指碰了碰她的袖口:“我不愿意欠人,你有什么要我做的?!?/br> “我欠你一條人命,這不算什么?!?/br> “人命抵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