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直到替霍鈺查明藥材克扣的實際鐵證,她才敢正大光明地登門。 霍鈺將她帶來的卷則從頭至尾看了一遍,里頭夾了些破碎的憑據(jù),但字跡、手印清晰。若訴至公堂,至少有七八分把握。 “你怎么想到的?”他竟是第一時間起了疑心。 許還瓊的嘴角不禁凝住,她略微低了低下巴,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亟忉尩溃骸澳侨章犅勑〈还媚镎f藥材缺了許多,我便多留了個心眼。畢竟調(diào)撥數(shù)量不多,能讓小椿姑娘如此動氣,想必還有原因。我順著查下去,才知有人從中又抽走了一部分?!?/br> “你如何查的?” “從哥哥那兒套話并不難?!?/br> “要得到這些?!被翕晫⒕韯t在手上掂量了起來,“還瓊,你怕是花了不少心力吧?!?/br> “有錢能使鬼推磨?!彼故菍⑵渲行量嘁还P帶過,“何況這人地位不高,若是再顯貴一些,藏得更深一些,我也幫不上忙了?!?/br> “那你可知順藤摸瓜,說不定舅舅也會被牽扯其中?!?/br> 許還瓊卻是忽然抬起了頭,堅定地朝著霍鈺笑起來:“我只知道鈺哥哥是對我最好的人。所以無論鈺哥哥的對面站著誰,我都不在意?!?/br> 霍鈺只是笑笑。 “鈺哥哥?!苯袢赵S還瓊似是有很多話要說,“我不會再讓你孤立無援!”她忘了許多事情,卻獨獨沒有忘記自己舍棄霍鈺的事實。 若她當年能有今日的勇敢,他們之間定會還像少年時兩小無猜,甚至情意更濃更深,此生難分。 霍鈺這才發(fā)現(xiàn)她比少年時更加利落執(zhí)著了,就像一塊圓鈍的玉石,被鑿到了最堅硬的部分,于是再敲再打都不會變形。這是好事,世間苦難能傷她的更少了。可霍鈺不希望她將此用在愧疚上:“還瓊,你不必責怪自己。當年的事都是迫不得已?!?/br> “可若我死也要護著鈺哥哥,你今時今日就不會提防我了!” “……我沒有?!?/br> “你有的。”許還瓊收了緊追不舍的目光,說得縹緲又無力。她想她是不是讀的詩詞太陽春白雪了,關(guān)鍵時刻只知聽父母之命,沒一句教她奮起反抗,才讓她一生都在追悔。 “不過不打緊。父親用心不純,鈺哥哥防我是情理之中。不過還瓊?cè)詴^續(xù)幫你,就當是不負姑姑的托夢?!?/br> “你也夢見娘親了?” 許還瓊點頭,神情苦澀起來:“姑姑死得冤枉,每每夢見,醒來都覺得惆悵空曠?!?/br> 霍鈺頗有同感,低聲“嗯”了句。近來小椿不在身邊,他常常噩夢醒來便再也睡不著,就這么睜眼到天亮。次數(shù)多了,他索性讓人點燭看起賬本。 “鈺哥哥?!痹S還瓊往前走了兩步,說話聲音不大,卻是力道用足,“姑姑的仇并不是你一個人的仇,不要什么事情都一個人抗下。”說完,她抬起手,想輕輕拍下他的肩膀,怕他拒絕,只是蜻蜓點水般碰了碰便放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豆瓣上看到了大家討論劇情的帖子,原來一些暗線已經(jīng)被看出來啦!另外,風暴已經(jīng)在路上,甜甜的愛戀早就到頭啦! 第62章 初醒 待陳雋前來復命, 霍鈺早就對藥材克扣的事情了若指掌,因而他沒怎么對此發(fā)問,反倒問起聞人椿的近況。 陳雋不藏私, 如實相告,連聞人椿交代要隱去的部分都說了出來。譬如幾日前的一場寒熱。 “是累著了, 還是受了涼?” 陳雋搖搖頭:“許是都有吧。畢竟小椿姑娘采藥時賣力,起早貪黑, 難免沾了露水。勸她早些回去休息, 她也是從來不聽的。不過若非如此, 也很難尋到罕見藥材。” “小椿確實如此。陳雋, 便是你們系島女子也很少有比小椿更好的吧?!被翕曉掍h一轉(zhuǎn),倒是對準了陳雋。 他心中一驚, 又重新惜字如金:“我見過的女子并不多。” “其中可有鐘意的?” “倒還沒有。” “也是。你們系島民風崇尚自然天性,若有心儀的,你怕是早就領(lǐng)回去了。” 陳雋隨霍鈺淡淡笑起來。他想是自己疏忽了, 應(yīng)該將對聞人椿的那一點點心意藏得更好些。畢竟此處不是系島, 人們不信光明正大、不求回報的喜歡。 這一點插曲很快抹去?;翕曔€有公事交待他。 兩人于是坐在案幾兩側(cè)論起生意經(jīng), 論到小廝進來倒茶時分, 才知天邊已泛金紅色的邊。 “今日的茶不錯。”口干舌燥時分, 簡簡單單一杯茶都能得霍鈺贊嘆。 小廝不敢搶功, 忙說:“是許家姑娘煮的?!彼匾庵噶酥肝萃獾耐ピ?,“她說主君與陳公子論起正事, 定會將吃茶吃飯拋諸腦后。但真要論得喉嚨冒火了,也不值當,便親自去廚房撿了些去火的食材,熬到現(xiàn)在?!?/br> “請她去前廳歇歇吧?!被翕晹R下杯盞,又說, “問問她可要留下吃飯?!?/br> 小廝的小碎步邁得飛快,就像火燒屁股,不多時又進來回話:“許家姑娘說不吃了。她只是來送藥的。” “什么藥?” “瞧著是治腿疾的膏藥?!?/br> “那請她進來吧。如今日頭不長,她再等下去便要黑夜了。” 許是為了避嫌,許還瓊替霍鈺換藥的時候,并沒有讓陳雋去外頭候著。陳雋倒是坐得住,眼觀鼻、鼻觀心,悠悠吹著茶上的熱氣。 許還瓊的手熱得發(fā)燙,霍鈺這才看明白,原來她帶進來的那只小火爐上是為了烘烤作用。 “往后還是教小廝來做吧?!彼此袃扇齻€手指已經(jīng)起了薄薄一層水泡。 許還瓊昂頭,對上他眼神又立馬躲了過去:“大夫說這推拿手法細致,一個不巧就要推壞,我不敢假手于人。何況小廝的手多是粗糙的,如此推拿,你豈不更加吃疼?” “沒這么講究?!?/br> “再講究也就講究一時。待你好了,我也不愿如此受累?!?/br> 霍鈺便不再多說,倒是陳雋不知為何嗆出了聲,往胸口拍了好幾掌才咳出了誤吞的茶葉。 “陳公子,可是這茶口味不佳?”許還瓊并未停下手上動作,抹了一張膏藥貼到了霍鈺的膝蓋處,她仍維持著半蹲的動作,只是微微伸長脖子,瞧向陳雋。 陳雋嘆她確有一副好臉龐,和那些個名家們爭相描摹出的女子圖相差無幾。但畫中人都有一個通病,美則美矣,情意涼薄。 陳雋揮揮手,回道:“我是武士出身,偶然喝到這樣精細的茶,鬧笑話了?!?/br> “若是喜歡,我差人天天給你送去。” “這可不必。其實喝在我嘴中,都是水罷了?!?/br> “喝久了自然能嘗出其中不同的?!闭f著,許還瓊又看向霍鈺,“記得鈺哥哥小時候也不愛喝茶的,總嫌禮儀繁復,被姑姑押著喝了幾年,如今自然成了習慣?!?/br> “噢?!标愲h長長地扯了一個字,不知如何應(yīng)付,扯完就覺得失禮,便另起話頭繼續(xù)說,“敢問許姑娘,這方子是哪兒得來的?” “從臨安宮里求來的。” “宮里?你去找了郡主府的人?”霍鈺不由側(cè)目,他知曉郡主府的為人處世,情急之下甚至抓住了許還瓊的胳膊,“還瓊,你不要這樣犯險?!?/br> 許還瓊瞧著他的手,定定出神,那朵泛著青又透著紅的紫色椿花著實刺人眼睛,僅僅一朵就讓她想起府門口的花團錦簇。她不忍再看,挪低了眼神,將霍鈺的手拂下:“郡主府已是日落西山,表面不講,但我想你給的藥材已是她們唯一支撐。如今她們只剩婦孺幼兒,不敢輕舉妄動的。” “許姑娘說得在理,不過人心難測,霍先生的擔憂實屬正常?!标愲h忽地橫插一句,“聽小椿姑娘講,她也正在找一味奇藥,若找到了,許姑娘便無需犯險了。” “小椿姑娘可真是有心啊。” 屋中三人皆浮出淺淺笑容。 此時此刻,聞人椿正鋪著一張紙。她不講究,拎起一支記賬的羊毫,便蘸進了墨水。 家書,她畢恭畢正地寫下二字。又卡殼了。 要從何說起呢。那些藥材他該是看到了吧,再提一句,是不是顯得自己太想表功勞。不如問問定價幾何,需不需要讓人多多采摘。可她轉(zhuǎn)念一想,這是家書,起的頭一列,字字離不開生意,是否過于沒心沒肺了。 不如寫寫系島的所見所聞,可她總在那么幾個點上轉(zhuǎn)悠,一時之間竟想不出有什么瑰麗風光。唯一瑰麗的好像就要屬蘇稚家小娃娃的笑臉了,跟春日和風一般,吹得從此不見夏秋冬。唔,這一句感慨不錯,她立馬填到了竹簡上。 有了第一句,后頭的東西寫起來便是行云流水,洋洋灑灑便有了半卷。只是從頭讀過一遍,聞人椿的臉又垮了下來,怎么自己看著很求子心切啊。她不愿讓霍鈺為難,沉思之下,便將這一卷徹底廢了。 待到這卷家書趟過山水送到霍府的時候,徐徐展開,只有淡淡幾筆。她寫自己過得順遂,要霍鈺努力加餐飯。 聞人椿才開始讀些長詞,沒有耐心一字一句地研究。若她知道努力加餐飯的來源是一首別離詩,恐怕是絕不愿意觸這個霉頭的。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甭勅舜粵]讀到的,許還瓊爛熟于心。她捏著卷則,似哭非哭,手一緊,牙一咬,便趁軟塌上的人還未清醒,將這幾個字連帶著下頭寥寥幾筆涂出的奇怪小宅子扔進了廢書簍中。 “娘!娘!”霍鈺又起了噩夢。 許還瓊連忙跑去軟榻邊,握著他的手,好讓他有所依靠,慢慢醒來。 可他醒得并不真切,陰霾光照下,他撫著許還瓊的臉龐還以為是娘親來托夢。他有太多話要跟娘親講,譬如家仇、譬如誓言,于是如抓到一支藤蔓,不停地往自己胸口處拉扯。 許還瓊凝著淚珠,不忍打斷他的夢,便覆在他手背上,輕輕柔柔地摩挲起來。 他們一個力道輕,一個力道重,卻終究是連在一道的。 外頭大雨將至,云彩灰蒙蒙黑漆漆,織滿整塊天,萬里挑一也不見一處純白。 夢中人初醒,雙眼朦朧,不知此刻是酉時。 直到電閃雷鳴接連席卷,小廝撐傘來詢“可要用飯否”,身旁人支起身,問他噩夢可解。 漫無邊際的雨水,是眾生難得的平等。 系島臨海,更是時時刻刻得其照顧。 聞人椿待在蘇稚家中,好吃好住,卻像是天天被雷打過一遍,嘴角垮得能吊一壺女兒紅。 蘇稚怨她不知享受,拆了壺酒,自斟一杯:“旁人都愛這閑散日子,倒是你,老天要你歇一歇,你還不樂意?!?/br> “歇到何時去?我這藥還沒找到呢?!甭勅舜灰贿呎f一邊奪下蘇稚沾了酒的筷子,差一點點,這么可愛的小娃娃就要被酒氣熏了去。 倒是親媽心大,連說“不礙事”,挑了另一根筷子又要沾酒。 聞人椿索性將小娃娃護到了自己懷里,可是小娃娃不領(lǐng)情,鼻子拱了拱,下一刻便嚎啕起來。它張著手臂,也不顧危險不危險,就往蘇稚懷里撲。 “母子天性,我便是害她,她也不怨我。”蘇稚抱著自家女兒,得意得很。 聞人椿權(quán)當自己找罪受,恨恨地白了一眼。 “我又不是瘋女人,怎會真的害她。對不對,對不對?”后半句是逗弄小娃娃的。她才鉆到蘇稚懷里,便雨過天晴,捏著蘇稚的一根食指玩得心滿意足。 “你這般喜歡孩子,不如此次回去就同霍師父直講吧。我想他也不是心腸硬的,難道十年報一仇,你們就等十年后才成親生子?” 聞人椿抿了抿嘴,她確有此意,就是少人推一把。這段時日她與霍鈺離得遠了,想得也更明白了。名分于她而言從來不重要,她從頭至尾求的不就是和霍鈺的一個家嘛。 只要大娘子之位空懸,她與霍鈺依舊自成一家。而以妾室、乃至外室入門,于許大人也算是個交待。 蘇稚見她目光堅定,晃著小娃娃的手搖旗吶喊:“嬢嬢!嬢嬢!喝喜酒!喝喜酒!”聞人椿當真以為自己很快便能成家的,亦笑得眉眼都成了一條線。 她想自己足夠體貼,做小伏低無一不愿,還要如何卑微呢。 何況三日之后,她尋到了古書中記載的治愈腿疾的奇藥——神鞭草。木綠色的一株,隱在懸崖邊的草木叢中,撥開旁枝后往上一撥,根莖下方竟拖出足有一人高的長須。 聞人椿睡到一半仍是不敢信,爬下床,照著醫(yī)術(shù)又比對了一番。 是它,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