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古樹本是祖上拿來擋煞的,風水先生說必須要粗、要壯,萬里挑一,才選到這顆樹樁飽滿、葉片粗大、猶如鐘馗再世的。 好像只有這棵樹不曾變。 吹過年少無知,亦吹過兄弟斷袍日。 霍鈺始終記得那一晚, 他年紀小,犯了瞌睡搖搖晃晃,腦袋差些撞在桌角上,霍鐘腦袋也有些不清明了,卻當即敏捷地托起了他的腦袋。 他說:“弟弟小心?!?/br> 他說:“謝謝大哥?!?/br> 雖是從未放在嘴上,但這件事一直積了許多年。 哪怕大房二房相爭,其中生出無數(shù)禍患,霍鈺甚至多年不同霍鐘交心夜談,他都在心里將霍鐘視為大哥。 他以為他可以補救大哥失去的東西,做個閑散文官,將家業(yè)拱手相讓,卻不想霍鐘的怒火愈燒愈烈,直至將娘親燒得尸骨無存。 哪一步錯。 怎么做才對。 這一盤棋是否生來就要陷入困局。 霍鈺也要迷惘了。 “放了還瓊吧?!被翕曈终f了一遍。 “姑娘家總該有個歸宿的,我愿意納她進門,外頭的人都羨慕著呢。怎么我的親弟弟,還瓊的親表哥卻偏要橫插一腳故意作對呢。莫非是你們表兄妹情意未了?”霍鐘不痛不癢,眼神在橫梁上飄忽著,而后驀地冒出一句,“這么重的橫梁,哪天塌了,你說會砸死誰?。俊?/br> 霍鈺瞧都沒瞧。 他真是越來越瘋了,若不是礙于生意才有了起色,一切尚未妥當,霍鈺才不會這般委曲求全。 “你不會對她好?!被翕暫V定地出聲,將兩人間談話定在重點之上。 “嚯,你也算吃過教訓的,怎么還想著這么不靠譜的事兒。男男女女合在一起,不過是彼此利用。爹有五房娘子,對他好的得了什么下場,他對人好的又是什么下場。怎么你真以為世上有真情真愛,連流著同樣骨血的人都未必同心,何況旁的!”挾著冷笑,霍鐘不吝賜教。 而霍鈺那時還有聞人椿,自然不會茍同。他面帶不屑側(cè)過臉去。 瞧他堅決不聽的模樣,霍鐘笑出聲。 他拋出一小截自己的拐杖,往霍鈺的拐杖上敲了敲:“殊途同歸,你怎么還是不懂?!?/br> “這是你與我的恩怨!” “不。”霍鐘出聲極快,他不滿地搖了搖頭,“不能這樣一言以概之。只要是入了局的,就都別想要摘出自己?!?/br> “攻城略地尚且有善待婦孺……” “我又不是將軍!”霍鐘突然怒火燒起,那拐杖撞地的時候恨不能將泥地盡數(shù)撞裂。他最好地上立馬生出百十個無底深淵,眾人死去,一了百了。 霍鈺實在不懂他為何瘋魔至此,竟是比他離開系島之前更加激烈了。 他恨自己根基淺顯,手下沒有多少能打的,不能千百人馬一聲令下,將許還瓊當即從這兒綁出去! “看來是想硬搶了?!被翮姕喨徊话鸦翕暦旁谛纳?,語氣輕蔑,“去吧,把我們霍二少爺?shù)男母伪砻谜埑鰜?。看看他有沒有本事硬搶!” 今夜的劍拔弩張在他心中如同少年時的迷藏,他甚至打了個漫長的呵欠。 霍鈺怒從心生,隱在袖中的手臂因為過度用力冒出了青筋。 也不知道小椿有沒有收到自己的紙卷。 若是不能——他便是廢了這雙手也要將許還瓊帶出去。 他絕對、絕對不能讓許還瓊像娘親一樣折在他眼前! 許還瓊被人請了出來,她頭發(fā)散成一堆,毫無章法地糾結(jié)在一起。那月色在她臉上照見了、熄滅了,直至她徹底站定,月色離去,只留黯淡。 霍鈺想起郡主之子的喪宴,她也是這般,渾身透明地似是要消失了。 只是今日的她不再求救,而是緩緩昂起頭,沖他說:“鈺哥哥,你走吧。” 事已至此,他再走便是要受天打五雷轟的。 “還瓊,過來?!彼Z氣清冷平靜,像夜色轉(zhuǎn)涼后樹上悠悠墜下的一滴露水。 身旁健碩的小廝,霍鐘刺一般的眼神,都被他的憐惜隔開。 許還瓊往前跨了一步,又停住,她用力地對著霍鈺再三搖頭:“鈺哥哥,我不能再耽誤你了?!?/br> “你過來。” “鈺哥哥,其實……” “你先過來!”他生出怒意,絕不是沖著許還瓊的,而是因他自身無能。 “當真把我看作廢物了呀。”霍鐘先于許還瓊,堵在了兩人中間。他那根拐杖恰巧對上燃得最旺的那根燭火,金得刺花眼。 “親弟弟的表妹與我結(jié)連理,該是喜上加喜。怎么你們竟像是鴛鴦被棒打了呢?” “哦——是啊,若沒我興風作浪,你們早就該兒女雙全了?!?/br> 偌大正廳,只有霍鐘一人言語著,偶爾沖著霍鈺,偶爾沖著許還瓊。真不知二娘在地下還能瞧見嗎,她最愛的兩個孩子竟有這樣的一天。 拐杖撞擊的聲音繞著橫梁唱了三圈。 霍鐘湊到霍鈺耳邊,遺憾地提醒道:“別怪大哥不提醒你,你這表妹現(xiàn)在有多臟要多臟?!?/br> “夠了,霍鐘!” 照著正臉便是十成力道的一拳,霍鐘始料未及,連退三步還是摔在了地上。那血從他的鼻骨開始流,腥味揮散不去,他啐了一口,竟也是深紅的血水。 “了不起!”霍鐘往地上重重地拍了三掌,以表慶賀。 霍鈺再想上前,卻已有小廝架住他。 “放開放開。我與二弟自小打鬧慣了,這些算什么?!贝髮捯滦渫爝呉徊?,霍鈺借著小廝的力又站了起來。 他站得遠了些,灌了口茶水,漱了漱口又吐了出來。 “二弟既然對自家表妹情深至此,怎么還等到了今日。若你早早提親,你那舅舅也不會饑不擇食,隨隨便便將女兒許給我吧?!?/br> “此次回去,我自會同舅舅講明!” “來不及了,這人都送我府上了?!?/br>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難道你有嗎?”霍鐘的眼神居高臨下,他總是給霍鈺一種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錯覺。并非是他棋高一著,而是他實在太瘋了,霍鈺甚至覺得有朝一日霍鐘會將自己磨碎了變成手中一顆子。 只要能將所有人殺進阿鼻地獄。 “鋪子、生意,你想要什么。”到底是穿鞋的,昂著頭的霍鈺先敗下陣。 “呵,這些玩意我要了有什么用,又不是沒有?!?/br> “那你是想要我的命?!?/br> “咦——死了多無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討厭死人了。”霍鐘轉(zhuǎn)動眼珠,當真努力思索起來自己想要什么。 香燒到只剩小半柱的時候,霍鐘終于大開金口:“不然你用小椿跟我換吧?!?/br> 剎那間面如金紙。 霍鈺如此,窗下的聞人椿亦然。 那是多少年前了,掰著手指頭數(shù)數(shù),手指頭都要不夠用了吧。 爹娘帶著聞人椿和弟弟終于逃到了臨安城里。那兒什么都有,高闊的朱漆涂過的院子連著綿延起伏的奇花異草,聞人椿識不得,但覺得好看,比家鄉(xiāng)雜草堆里冒出來的小白花好看,比戰(zhàn)火燒過的發(fā)著焦味的野花更是好看。 都說這座城能納八方來客,可是奇怪,他們一家遲遲落不下腳。小小的聞人椿總是在熙熙攘攘中仰著頭,看那些勾金繡花的荷包里掏出一枚枚圓乎乎的幣子,看一只只香噴噴的rou包子被塞進嘴里,又很快仍在角落。 她起初還是知道禮數(shù)的,人家扔掉的東西,她可不要吃。 但后來實在過不下去了,爹娘辛辛苦苦撿來殘羹冷飯,她怎么能不吃呢。 “又不是大戶人家的姑娘?!?/br> 旁人是這么說的,她漸漸也這么想了。 等到爹娘將她賣給班主金先生,她才第一次發(fā)作,撒了潑地抓著娘親的手不肯放。 為什么呢,她從來沒喊過苦,她愿意跟著爹娘吃那些殘羹冷飯,愿意被人當成小叫花子打發(fā),只因為一個家中養(yǎng)不起兩個孩子她便要賣身嗎。 那為何不選年幼愛哭的弟弟而是她呢! 她話音剛落就被爹爹甩了一個耳刮子。 幸好金先生的手勢快,一陣胡鬧很快停住。 “決定了就去賬房拿錢?!苯鹣壬氖窒抡Z出冰冷,“我們先生做的是良心生意,去了旁的地,換不出這么多銀兩。” 然后爹娘身影模糊了,娘親的聲音隨風飄得遠:“你要聽話,我們會來接你的。” 賣都賣了,怎么接得回去,再回去那就是買回去的呀。 聞人椿眨眨眼,停了最后的掙扎。 她的性子一向鬧不出什么大名堂。 娘親從起初一月來一次,到數(shù)月來一次,到最后徹底沒了音訊。 她其實知道的,爹娘就是不要她了。一紙籍契將她變成了一只rou包、一串糖葫蘆,那些人掏出荷包里的餉銀就能把她買來賣去。 但那樣想,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她得活下去,自欺欺人也要活下去。 鄰家哥哥和那么多父老鄉(xiāng)親拋頭顱灑熱血不就為了給她們博一個活下去的機會嗎。 何況爹娘也是沒辦法。 舍得她一個,他們?nèi)湍芸吹较M?/br> 聞人椿素來都是這樣體貼別人的。 故而這一刻,她甚至過分自尊了,她想她絕不能讓霍鈺點頭稱好,與其被人換出去,不如自己勇敢些,挺身而出。 她太知道被親者踩過心臟的滋味了,會見到地獄閻王的猙獰模樣。 第53章 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