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小椿不敢?!?/br> “可你字字句句都是為蘇稚、為還瓊,你有替我想過嗎?” 她何嘗不想,她全心全意所有身心都是替他想啊。只是那些露骨的話不是她敢說出口的。她的怯弱猶豫讓霍鈺更生煩躁, 重重地又問了一句:“還是你覺得我如今成了殘廢,連蘇稚都配不上!” “當然不是!”聞人椿被他激得升高了音調(diào),“二少爺,您不該這么想?!?/br> “呵,也是。這傷沒有落在你身上,你不懂?!?/br> 她如何不懂。若是不懂,又何必三番四次忍下他的無理取鬧、喜怒哀愁。不知不覺,聞人椿的眼睛酸了,盈滿了水珠,于是她低頭,偏過半片臉,以極快的速度用袖管將其拭去。 再抬眼時,她已能波瀾不驚地說話:“二少爺,若是為了復仇,興許還有更好的法子?!甭勅舜徊⒎鞘切难獊沓敝v的這一句,那些做工的空隙、驚醒的夜晚,她都會自然而然地想著如何幫霍鈺回到他想要的位置上。因思慮過許多次,聞人椿今日很快便將諸多可cao作的門類一一舉例列出,其中有一項倒是與霍鈺近日來想的不謀而合。 “就藥材買賣的事兒,再說詳細些?!?/br> 話題又回到正事兒上,霍鈺不再自怨自艾,似是又變回了當年霍府那位少年志氣的二少爺。 聞人椿有時覺得霍鈺變了,有時,譬如專心致志的此刻,她又覺得他沒變,只是在原來的心上包了一層盔甲一層戲服,層層疊疊,只有得他允許方能見真心。 同霍鈺探討后,藥材買賣的事兒一直縈繞在聞人椿的心上,他們必須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得到蘇宅藥材的代理買賣,繼而收得整個系島的。不過此事不易,系島雖地廣人稀、人口分散,倒也不是好任人擺布的。事關身家利益,只有找到一個拿得出手的點才能說服蘇宅的大家長。 她想得入神,手下輕薄的里衣都被洗出了一條口子。 “哎喲喲,你這干活的勁兒還真大。”陳大娘看不得好好一件衣物被糟踐,將里衣從她手里抽了出來,“你就是為了洗壞這件衣裳才不吃飯的?”陳大娘取笑她。 “餓得都開小差了?!甭勅舜混t腆地笑了笑。 經(jīng)過這幾個月,陳大娘也算摸出了她的個性,直言:“你年紀輕輕,這么吃苦耐勞,實在是少見。” “我們那兒的人挺多這樣的。大家生來低人幾等,誰敢不吃苦?!?/br> “這人不是生而平等嗎?”光是聽她說,陳大娘的皺紋已經(jīng)愁得擠成一堆。你若同她講貧窮、富有、目不識丁與飽讀詩書,她都是能懂的,偏偏主仆尊卑的階級觀念一直教她百思不得其解。她索性拉了把凳子坐下,要同聞人椿掰扯清楚:“就比如我吧,家中清貧,來蘇宅做工,每日做好分內(nèi)事便能領工錢。若有克扣的、無端辱罵的,也不必忍著,大可去島主那兒參他們,教他們罰個傾家蕩產(chǎn)。難得你們那兒的當權者就不會這樣護著你們嗎?” “誰管螻蟻死多少?!?/br> “什么螻蟻,我們是人!遇到壓制便得奮起反抗!”陳大娘說著說著已是義憤填膺,霍鈺也自然成了她開炮的對象:“就那個教蘇姑娘寫字的,他能恢復到現(xiàn)在模樣,不都仰仗你悉心伺候嗎。也不見他感激,反正我是聽說了,他還對你大呼小叫、橫眉豎眼的。什么不識趣的玩意兒!真當自個兒是天人下凡嘛?!?/br> 聞人椿雖不這么想,可聽陳大娘絮絮叨叨地罵著,心中郁結倒是散了不少。 “對嘛,笑著才好看。你整日被那種人奴役著,壓著心性,人都要不美了呢?!?/br> 聞人椿長呼一口氣,該替霍鈺解釋的還是解釋了:“大娘,其實他從前不是這樣的,只是家中逢難,一時接受不能?!?/br> “是你讓他遭的難?” “當然不是的!” “那便好了,遷怒于你算是什么名堂。小椿,你可得離這般眼珠長在天上的人遠一些。日后他若是走,你千萬別跟著,待在系島好歹能圖個自由輕松呢?!?/br> 聞人椿但笑不語,只是陳大娘接下來的話就讓她很難笑出來了:“小椿啊,我坦誠同你說,我有一侄子,自小看著長大的,與你一樣老實淳善,長得人高馬大,如今就在桑武士手下做事。你不妨同他見上一面,若是看對了眼就是好事一樁,若是對不上眼嘛,也無礙的?!?/br> 聞人椿猶豫了一下,還是應下了。 她怕霍鈺往歪處想,同陳大娘的侄子見面前還特地知會了霍鈺一聲,然而霍鈺若有所思后說出口的與她設想過的截然不同。 “小椿,你要順著他攀到桑武士的關系?!彼贾妹畹臅r候,眉毛尾巴就像被人拎起了,充滿算計。 “可若他看不上……” “你必須讓他看上你!” “然后——嫁給他?”聞人椿皺著一張小臉,小心翼翼問了一聲。 霍鈺以一種奇異的目光打量著她,深邃眼珠在她身上上下滾了三四回,才幽幽發(fā)聲:“你想留在島上?” 坦白講,她不是沒想過。 “你別忘了,你的奴籍還在我手里?!?/br> “我……” “你什么?你想說你明明放在自己的包裹中了嗎?試問那包裹里的東西哪一件不是我給的?” “聞人椿,是你救了我,不能不顧我!” 他好理直氣壯,聞人椿不愿同他相爭。只是之后的幾日,在無人之時,她總是郁郁寡歡,便是去見陳大娘侄子的時候,她還帶著一副不展的愁眉。 不曾想那委屈模樣映著流水湯湯,恰恰觸動了陳大娘侄子的心弦。 正如陳大娘所言,她的侄子威武健壯,約摸著比霍鈺要高出大半個頭,身形也比霍鈺厚一重。聞人椿站在他對面,簡直就像立于泰山之下。 “你真好看。”他帶著笑容夸她,露出八顆大白牙齒。 聞人椿太久沒被人這樣直白地夸過,那陰郁憂思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緋紅將她的臉從額頭染至脖頸。 她手忙腳亂地捂住脖子,燙得像是烙鐵。 “是我嚇著你了嗎?”陳大娘的侄子誠惶誠恐地往后退了兩步,他沒什么男女相處的經(jīng)驗,一時不知所措。 聞人椿連連擺手:“是我皮薄?!?/br> “可你確實好看嘛。” 這一夸,聞人椿更不知道如何說話了,之前編排的勾人手段早就被拋至九霄云外。她竟低著頭說了實話:“在我們那兒,大家都說我長得太英氣,有些男兒像了?!庇绕涫莾蓷l烏黑眉毛,眉峰挺拔高聳,似男人般堅毅。不論做何打扮,都與婉約之風大相徑庭。 “英氣多好?。〈锌樟宋医棠泸T射,配上馬鞍弓箭一定瞧著更颯爽!”說完,陳大娘侄子自己倒是不好意思了,揉著后腦勺又講,“不過你若不愛學就算了。我不是要逼你。” “有機會的話,當然要學!” “那我回了軍營便替你挑好弓箭駿馬。這可是我拿手的!”一提到騎射,陳大娘的侄子就似變了個人,滔滔不絕,自信滿滿。 聞人椿忽然覺得如此相處也不錯,簡單樸實,沒什么擾亂人心的雜念。沒有激烈的仇恨,更沒有壓抑的愛戀。 可惜她想錯了。 有人聚集的地方怎可能簡簡單單。 她和霍鈺的一舉一動早就被桑武士盯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陳大娘的侄子真的不錯。 第28章 浮萍 異鄉(xiāng)人的身份總是尷尬的。 總會有人想理清楚你是“從何處來、往哪處去”, “怎么來又怎么去”。 戒備之心,是任何一個人、一個種群活下來的根本。 桑武士作為守衛(wèi)系島邊疆的一把好手,縱覽兵書古籍, 警覺性自是一流。聞人椿與霍鈺近日的異動早就被他瞧在眼里。聽聞陳大娘侄子要教聞人椿騎射,他更是拍案而起, 痛批自己的心腹沒長腦袋。 陳大娘侄子同聞人椿的第二次相約因此被截胡了。 當聞人椿傻乎乎地端著一盤親手做的點心走到后山時,只見到一個莊重肅穆的背影。其實望起來與陳大娘侄子有那么七八分相似, 可氣質(zhì)凜然、不可褻玩, 絕對不會被認錯。 “聞姑娘?!鄙N涫康亩Σ诲e, 他很快地轉(zhuǎn)身, 讓聞人椿錯失逃跑良機。她只好硬著頭皮同他招呼:“您好?!?/br> “初次見面,我叫桑藤見。”他聲音渾厚, 與后山起伏的巨石極為相襯。且他不愧是系島男女老少皆想攀附的人,不僅武能殺敵,這一口宋語練得也是字正腔圓。每一個發(fā)音都剛剛好。 他面無表情地立在原地, 聞人椿不覺害怕, 倒還有些許安全之感。 收了收筋骨, 聞人椿立得比剛才還要端正:“久仰桑武士大名。今日一見, 確實非一般人?!?/br> “我同宋人打過幾回交代, 阿諛客套之流暫且免了吧。” 他一本正經(jīng), 極不給面子。 “桑武士可是對我有何誤會?” “你與你帶來的那位男子步步接近小蘇,又將觸角伸至商貿(mào)、軍營, 到底是何居心!”他摸得還真是清楚。 聞人椿不懼,搬出蘇稚,“不知蘇姑娘可有同您講過我們的遭遇。” 答案自然是沒有,桑武士當即哼了一聲。 “我家少爺本是臨安富家子,滿腹經(jīng)營韜略, 卻被兄父栽贓嫁禍趕出家門,甚至末了還毀了他一條腿。如今他好不容易拾回一條命,如何甘心茍延殘喘,自是要籌謀東山再起的。桑武士,您雖見他與收藥材的幾家聯(lián)絡繁忙,可他從未居心不良,皆是本著彼此利益正當商討的。您也是懷抱大志之人,設身處地,想必您能明白這份心?!?/br> “至于蘇姑娘——她心思剔透晶瑩,誰見了都忍不住親近?!?/br> 桑武士原本看她的眼神是凌厲的,帶了一絲審問,可到底是系島人,民風淳樸,聽著聽著便點起了頭。尤其是最后一句,簡直是說到了他的心尖上。 正當聞人椿松了一口氣,他又猛地醒悟過來,抓住了漏掉的那一點細究:“那你為何要人教你騎射!可是要占島掠地、反客為主?” “啊?”就憑她,聞人椿自個兒都不信,桑武士還真是高看她。 桑武士看她無可奈何模樣,以為自己問到了痛處,又厲聲道:“你給我如實交代!” “桑武士。”聞人椿盡量將語氣放得舒緩,好教桑武士消了火氣,“您若不改改這一點,蘇姑娘很難對你傾心的。” “不必抓著小蘇當由頭!若你們要同系島為敵,就是小蘇此生再不見我,我也二話不說下令斬殺!” “我們沒有要同系島為敵啊?!甭勅舜槐簧N涫康姆婪吨聂[得哭笑不得,又怕桑武士當了真不好收場,苦著一張臉慌慌忙忙解釋起來,“是陳大娘介紹我與他侄子相親。我歲數(shù)漸長,一直有意找個夫家,自然應了。陳大娘侄子您是認識的,他的為人本事您應當比我更清楚。我看他不錯,想與他處處,答應他學騎射他都是順水推舟啊?!?/br> “順的什么水!他只長個頭不長腦袋,保不齊是掉進了你的話里了?!?/br> 天可憐見,那日她被陳大娘侄子的幾番夸贊惹得暈頭轉(zhuǎn)向,甚至將霍鈺要她做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凈,甚至記起來了也不好意思下手。 純潔的人,她實在利用不了。 “桑武士,您若確實不信我、不信我家少爺,大可去問問蘇宅的人,譬如陳大娘、譬如管家。若我們存了惡意,怎么會一絲把柄不露?!闭f著,聞人椿的語氣也硬了起來。 那桑武士也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兒,拂袖甩出一句:“我自會看著你們!” “勞桑武士費心了。” “你回去同你那位少爺也講一聲,他要東山再起同我無關,決不能將我系島百姓當作墊腳石!” 這話,他倒是說對了。 隔著薄薄鞋底,沿著一顆顆石子踩過一步又一步,到了門前聞人椿才從思慮中醒來。 這桑武士雖不是壞人,可若他為了保衛(wèi)系島安寧,有心針對,她與霍鈺只能聽天由命。到時系島不能容下他們,天地之大,又要飄向何處。 聞人椿最恨浮萍無根。 “二少爺!”聞人椿才推門便驚呼。霍鈺竟拄著拐杖親自來了她的屋中。 前些日子,蘇稚為了方便聞人椿照顧霍鈺,特地將她的屋子換到了現(xiàn)在這方地上,按常人步伐計算,兩處屋子相距不遠,可霍鈺腿疾,走一步疼兩步,他是怎么撐過來的。 聞人椿剛有擔憂又立馬壓下,畢竟之前經(jīng)驗無數(shù),霍鈺不喜她提腿疾之事。 “二少爺可是有急事?”聞人椿掩上門,拎了暖爐,安安靜靜地替霍鈺續(xù)上一盞茶,沒有多說一句無用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