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鈺兒這些年一直在補償你們不是嗎?若不是他這些年接濟,你以為你們大房的月俸能給你娘請來城中名醫(yī)!” “好笑?!被翮娛沽藗€無奈的眼色,“你打我們一巴掌,再教你兒子給我們一粒糖,這種劣等把戲,狗都不樂意配合你了?!?/br> “你到底想要怎么樣!” “很簡單,我娘受過的,你要受;我受過的,你兒子也逃不掉。” “呵!想得簡單。你以為沒有霍暉,我能做這些!” “二娘,你放心,他的帳我自然也記好了。只是我以為您是不關心爹的,畢竟許大人對您而已才更重要吧?!?/br> 許梓君聽他這么講,再也忍不出了,抓著牢獄的鐵欄桿,一雙眼里能噴出怒火:“霍鐘!我勸你不要太過分!小心你自己哪一天死的都不知道!” “死?”霍鐘拖了一個長音,臉上的笑意一直升到了頭頂:“只有像您這樣什么都有的人才會怕死,我有什么可怕的。何況黃泉路上,有二弟、有許家姑娘一道作陪,并不孤單。” “霍鐘,你能不能不牽連無辜啊。” “你也配跟我提無辜嗎?當年霍暉覬覦我娘家產,靠她嫁妝才將霍家生意重振,偏娶了你,由著你霸占府中大小權力。他是樂得悠閑了,府內外養(yǎng)了一堆小娘子。你卻貪念變大,要主母之位、要嫡子之位、要我和我娘魂斷府中。你們當時為何不想想無辜二字!” “二娘,你要那么多又有何用呢?如今除了霍鈺那個蠢材愿為了你拋下前程東奔西跑,誰不是作猢猻散去。對了,你還不知道吧,許大人將許還瓊許配給臨安一位貴人了。你沒圓上的夢,你兒子也不能替你圓了。” “你說什么!他居然!他居然將還瓊……”許梓君字不成句,跌坐在地上,雜亂的枯草刺得她皮膚生疼。 “二娘活了一世人,連殺人都不怕,怎么,還怕傷心嗎?” “不!還有鈺兒,鈺兒會救她的!” “嗯?似乎許還瓊比我那二弟還要得二娘的歡心呢?!笨此l(fā)瘋癲狂,霍鐘渾身舒暢,他懶洋洋打了個哈欠,繼續(xù)輕描淡寫地往她心上潑油,“別說二弟此刻是自顧不暇,便是顧得過來,他也會緊著他屋中的小椿。那個小椿呀,嘖嘖,真是命好。有我那二弟放她生路、給她鋪路,往后一生算是不愁了。” “你是說那個賤婢!” “賤?人往后跟著文家少爺濟世救人,可比困在所謂高宅門第之中仰人鼻息要好得多!那種步步為營、一步錯、步步錯的刁鉆滋味,二娘不是最明白不過嘛?!?/br> “霍鐘!你!你!”許梓君忽然發(fā)起瘋來,抓著手邊雜草往他身上拋去。然今日被困的人是她,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是她,發(fā)天大的瘋也沒人會怕。 霍鐘已經說完想說的,沒再應她。他臉上帶著莫測的笑,倒也不見得有多開心。 因果報應啊,他想著,也許哪一天滾在那里潰不成軍的人就是他自己。 人生可真是有意思。 第21章 檄文 霍府大少爺將霍府二娘救出牢獄的事情傳遍了明州城。 人們本來都是不知道這位霍家大少爺?shù)?,他一向行蹤不定、陰郁寡歡,既不于人前拋頭露面,也沒什么值得說道的花邊事跡。 不曾想如今一鳴驚人。 關于霍府大少爺?shù)母鞣⒂谑遣幻劧摺?/br> 有人說他是命犯孤煞,不受器重,卻拗不住天賦本事,可扭轉乾坤。 有人說他是被霍老爺養(yǎng)在暗處的繼承人,只等時機合適,將二娘一眾人連根拔起。 傳得最烈的當屬大少爺生母被迫害的往事——糟糠之妻賠上癡情身心還要附上萬貫家財。 明州城中愛講閑話的大多是年長些的婦人,她們從左鄰右舍處聽來此等慘烈故事,立馬感同身受,直罵霍府二娘是惡人惡報。 而霍鈺作為二娘的兒子,自然受到了牽連。 霍鈺幾乎是跟著二娘出獄的消息一道回的明州城。 那日,他騎了一匹深棕色的大馬,馬的額頭上系了一塊亮堂堂的銅牌。他從前鮮少騎馬,偶爾有幾次,都被明州城的少女婦人盯得滴水不漏??蛇@一回,瞧他的人中多了一些看笑話的,還蹦出一個不知好歹的人,直直地往霍鈺的后背扔了棵水蘿卜。幸而那人水準不夠,水蘿卜只從馬尾擦過。 聞人椿也藏在人群中,她越過人群瞪了那人一眼。 霍鈺幾乎都不知道有過那棵水蘿卜。 他只知道霍鐘正在報復,不顧一切,窮兇極惡。他絕不相信霍鐘是為了救他娘而救他娘。 下了馬,韁繩都沒系牢,霍鈺便沖進了府。 曾經只有霍暉和二娘坐過的位置,如今坐著霍鐘。他優(yōu)哉游哉,神清氣爽,與霍鈺是截然不同的心緒。 “二弟怎么回得這樣倉促?不在文府討頓飯吃嗎?”他抱著一盞茶,說幾個字便品一口。 “我娘在哪里?” 啐。 霍鐘沒說話,茶盞卻從霍鈺身旁飛過,上好青瓷頓時化作一地粉末。 “霍府養(yǎng)的廢物!”霍鐘破口大罵,“平日里不學無術,糊弄度日。我同你們說過多少次,要去二少爺府上學學,人那兒的小女使不僅將畜生伺候得好,還能煮一手好茶?!?/br> 他一連串的指桑罵槐,教霍鈺的火氣燒得正旺。然而霍鈺不能發(fā)作,事已至此,除了保全他想保全的人,不好多做要求。 “大哥要是想吃茶,不妨我來替你煮一壺?!逼约旱幕⒖?,霍鈺說道。 “哦?二弟不急著找娘親了?” “畢竟是在自家府上?!?/br> “也是,到底是一家人嘛,害命不至于,再怎么樣也會留口氣的?!?/br> 聽到這里,洗茶洗到一半的霍鈺險些將水潑了出來。 “不錯,所謂‘茶香吃進花香,花香吃進茶香’便是這般滋味了?!被翮娺B吃兩盞,賞了句贊揚。 “大哥喜歡就好。” “呵?!被翮姴幻魉缘匦α诵ΑK鹕碜叩交翕曊胺?。兄弟兩人其實是一般個頭,可霍鐘瘸了一只腳,顯得矮半分。 “我倒是頭一次發(fā)現(xiàn)二弟如此能屈能伸。從前不是連一個小女使都不肯留給我嘛。” 霍鈺假裝不記得了,只是撐著賠笑。 霍鐘也笑,還穩(wěn)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二弟,我也不同你繞彎子了。只要你將自己從族譜上除名,再替你娘寫一篇自檄文公示全城,我便勉強慈悲,由著你娘頤養(yǎng)天年。” “可還有其它轉圜?”霍鈺此刻已是咬緊牙根。 “你還有資格同我談?二弟怕是不知道二娘此刻過的什么日子吧?!?/br> “爹在哪里!” “爹是什么人,見風使舵的一把好手,早就領著五娘去鄉(xiāng)下別院休養(yǎng)了。何況五娘腹中的也是個男兒,再過兩年就能替你喊他爹了。” “大哥,你我到底是手足!”從前娘要趕盡殺絕,他多番勸阻,難道就是為了如今這個結局?;翕曊娌恢朗撬麄兡д狭诉€是自己魔障了。 霍鐘冷笑一聲,將他的言語都當成笑話:“二弟,這個家里何曾念過手足之情。人倫綱常,只要進了這里便是廢紙一張?!?/br> 何況他算是仁慈的,沒將最狠毒的那一句告知他。 霍鈺沒有太多考量的時間。 起初是一支碎掉的發(fā)簪,一只沾血的鐲子,然后是一簇頭發(fā),剛才又送來了一片完整的指甲。那片指甲被清洗得十分干凈,霍鈺卻看得腸胃翻滾。 他再也坐不住了,提筆,飛快地寫下一篇檄文。橫撇豎捺間,他的娘親已然成了一個自私自利、齷齪不堪、枉法狡詐的毒婦。 他從前意氣風光時,哪知有一日所有出路都會被堵住。什么親朋、什么好友,都有無窮盡考量,都留他一人孤軍奮戰(zhàn)。 等來等去,等天等地,只能等死。 短短幾步路,霍鈺竟像是脫胎換骨,昨日天真都隨夏蟲一道死去。 同霍鈺天差地別,霍鐘正在屋中與四娘調笑,聽小廝高聲報“二少爺來了”,他不緩不慢,又摟著四娘膩了一番才去見人,儼然一派當家主君模樣。 “想通了?” “大哥高抬貴手,我不敢再奢求?!币患埾谋浑p手奉上。 不知為何,霍鈺腦中突然閃過聞人椿的影子。她素來是這樣的,卑微、恭敬,被欺辱、被打壓卻從不敢昂首反抗。他過去不明白人為何能這樣拋卻自尊,原來是時機未到。 “不行啊?!被翮姸堵渲准垼瑧醒笱笳f了一句,嗓子里還帶著沒有褪去的春意。他隨手一揮,才寫好的檄文便隨風落到地上,那是連當今太傅都贊過的文筆,自帶風骨,此刻與塵泥別無二樣。 霍鐘在上頭踩了兩腳,又朝身旁小廝道:“給二少爺?shù)墓P墨都備好了?” “回大少爺,府上并無您說的血紅色朱砂墨,我已遣人去買了。” “這要等到何時?。课业故菬o所謂,可二娘尊貴慣了的,要是受不了昏厥了、不醒了,你們該如何同二少爺交待啊?!?/br> 霍鈺不知他要迂回至何時,直說:“無妨,給我一把刀,我以血研墨?!?/br> “那就辛苦二弟了。”霍鐘抖了抖眉,也不回頭,繼續(xù)掐著他手上的那一枝樹杈。 他最討厭干脆利落一下子折斷了! 霍鈺很快寫完第二張檄文,霍鐘瞄了一眼,懶懶道:“不合乎實際?!?/br> 霍鈺領悟,是批判得不夠狠、不夠不留情面,他什么都沒說,又提筆寫下第三張,幾乎是照著西周的妲己、大秦的趙高、前朝的秦檜在描繪他的娘親。 “唔……庸俗毒婦而已,倒也不配遺臭萬年。” 寫到第七張的時候,霍鐘又嫌墨水里的朱紅色變淡了,全然不顧霍鈺發(fā)白臉色,質問他:“二弟救母的心意看來還是不夠?!?/br> 那割開手指的短柄小刀就在他手邊,刀刃閃著銀光,霍鈺甚至起了背水一戰(zhàn)的念頭。 “二弟,你說你要是成了弒兄的嫌犯,二娘知道了會不會氣得一命嗚呼???” 霍鈺不答,只見他喉結重重地滾動了一記,寫下了重重的一筆。 “大哥,這顏色可還滿意?” “滿意!”霍鐘一邊贊嘆一邊深吸了一口氣,他又說,“二弟不覺得這帶血的氣味教人神清氣shuangma?” 霍鈺點頭,趁霍鐘還沒變卦,他趕緊將檄文填滿呈上。 “甚好?!被翮娙缤弥患瞎艑毼铮瑦鄄会屖?,嘖嘖稱奇,“只消蓋上你和二娘的印章,摁上你倆手印,便可貼于府門前?!?/br> 他沒有收起來,而是將檄文再度交到了霍鈺手上:“二弟,稍后去見二娘時,你便把摁手印的事兒一同辦了吧。畢竟二娘最喜有始有終了。” 去二娘房中的路上,霍鈺一步更比一步沉重。 這條路,他走了十數(shù)年,縱使閉著眼都能走對每一個岔口。從要人攙扶的學步嬰孩走到今日高大身量,他萬萬料不到,他要走回一無所有,還要連累他的娘一道受苦。 當初他來勸娘高抬貴手,似乎走的也是這條路。 因顧及手足之情,因厭惡自相殘殺,因懷念孩提時光,他總是搬出佛家那一套說辭,或動之以情,或曉之以理。 他不希望將事情做絕,總想著一切留有余地、保有表面平靜。 不曾想府中只有他一人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