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按理說,七月的天最燥熱,哪怕三更時分,那絲絲涼意也該是舒爽的。 可聞人椿冷得稀奇,止不住地打顫,讓她一時分不清是傷了的骨頭更疼,還是受涼的肌膚在疼。 “就這樣都不能醒?”耳邊有個陌生的男聲,聞人椿驚得下意識睜了眼。 他的臉就這樣闖進她的視野。 是那位極少露面的大少爺。許是陰郁沉悶的個性,讓他看起來不如霍鈺英朗,甚至還不如霍老爺。 “大少爺好?!甭勅舜幻銖姄纹鹕碜樱虐l(fā)現(xiàn)自己剛被澆過井水,身上地下皆滑得很,使也使不上力。 霍鐘給面子,蹲在她身旁,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看她掙扎。 還不時地將手拱成碗狀,繼續(xù)往她身上潑水。 “好玩!我還是頭一回在府里見到比我活得更慘的?!彼樕峡床怀鲆唤z憐意,反倒有些喜悅,但又并非落井下石的那種。 聞人椿折騰了兩三回,將自己都折騰得麻木了,索性老實躺于地上。 “繼續(xù)啊,與命搏斗!其樂無窮!” “……”聞人椿更想死了。 “是誰將你傷成這樣的?二房?四房?還是五房?噢,或許是眾人日子過無聊了,要你的命圖個熱鬧!” 聞人椿終于閉上了眼。 “裝死么?需不需要我給你個痛快!” 第8章 蝴蝶 “若是我能救你,你要如何報答我?” 霍鐘咬著聞人椿的耳朵,一邊廝磨一邊低低發(fā)聲,遠遠望去如情動男女。 老天極不公平,竟賜他流沙一般的嗓子,明明此刻說著殺人的話語,卻讓聞人椿看見風(fēng)中揚沙細細綿綿。 她想她要是有把好嗓子,就不必在班子里落得一份看顧畜生的差事,那今日種種也不會發(fā)生。愈想愈覺得此生該死。 霍鐘恨她沒有回應(yīng)。 不躲、不怕,不抱著他死死求饒。反倒把死看作成全。 哼,他眼中閃過凌厲,下一刻便圍住了聞人椿的纖細脖子。 五根利爪透過皮rou,似段段分明的白骨,一寸寸往里進,掐得聞人椿不能克制地求救起來。 “還不是怕死?!彼鬄闈M意,冷笑著松了手。 聞人椿緩過瀕死感覺,苦兮兮地想道,此乃生物本能,難道這也有錯。 “想要活也簡單?!被翮妼⒙勅舜蝗踊氐厣?,起身道,“今日我高興,你只消說一句,‘大少爺,求您救救小的’。我便勉為其難救下你?!?/br> 聞人椿想了許多。想得最多的還是如何討好閻王,哪怕舍棄投胎,讓她在地府任勞任怨干幾百年、幾千年的活計她都愿意,只要下一世不再顛沛、不再為奴。 可是娘親會失望吧。 明明能活,卻不要活。如何對得起家鄉(xiāng)無辜戰(zhàn)死的人。 “大少爺,求……” “太遲了?!被翮姸伦×怂淖?,遺憾地搖搖頭,“不過我再給你一個機會,你可知我最愛的是什么嗎?” “……” “興許對你太為難了。也罷,我便再透露些,能飛的?!?/br> “……鷹?鷲?大鵬?” “錯!錯!錯!” “是蝴蝶。我最愛將其捉在瓶中,戳其翅膀,拔其觸須,看它魔怔般四處亂撞,直到漸漸失了力氣,奄奄一息,掙扎不能,連死都要聽天由命。是不是美極妙極?” 光是聽他說,聞人椿都覺得殘忍不堪、瑟瑟發(fā)抖。 “你啊,真不是一只好蝴蝶?!?/br> 霍鐘與霍鈺不愧是一父所生。 他提起腳,向著的位置與剛才霍鈺踢過的地方幾乎不差分毫。 聞人椿已在心中開始告念——娘親,不是女兒不珍惜這能聞花開、能聽鳥鳴的日子,實在是花下有毒草、鳥中有猛禽,驚心動魄不亞于地府煉獄。還請接納女兒吧。 她閉上了眼睛,睫毛同心臟一道激烈地顫動起來。 “大哥好有閑情?!被翕暬馗臅r機湊巧,正與他們打了個照面。 霍鐘沒抬頭,只一副眼皮緩緩抬起,陰冷不輸于身后夜色。他鼻頭輕哼,抬起的腳竟是落下了。 “二弟閑心也不少?!?/br> “父母日日耳提面命,我自然要做到兄友弟恭?!?/br> “哪位母親?是那位叱咤商鋪、掌握府宅的,還是那位流連臥榻、死活不知的?” 霍鈺低聲一笑,聞人椿聽得心尖疼。她受了打、淋了水、遭了愚弄,做好了赴死的全部準備,不成想臨了臨了還要再聽一回兩位少爺?shù)拿髦S暗嘲,也不知她得在油鍋上熬多久才能獲個痛快。 霍鈺往前走了幾步,直到與霍鐘只隔一人距離時才停下。 他四兩撥千斤,笑問:“霍府難道有不希望子女恭順和睦的人嗎?大哥這話別教父親聽了去?!?/br> 霍鐘為之驚奇,連拍三掌:“龍生龍,古人誠不欺我?!?/br> “大娘出于世家,論龍鳳英姿、高尚姿態(tài)、慈悲心腸,誰能越過大哥?!?/br> “二弟著實厲害?!被翮娞裘?。他往霍鈺肩上拍了一記,力道之輕卻似撣灰。隨后對著聞人椿搖頭嘆息,最終還是步子懶散地背手而去了。 “求二少爺給個痛快?!贝丝痰穆勅舜徽麄€人瑟縮在一起,像極了扔進滾水燙熟的河蝦。她虔誠地看向霍鈺,寄希望于霍鈺能念及舊日主仆情分,不要學(xué)霍鐘迂回折磨。 霍鈺緊了緊眉頭,應(yīng)當是有話要說,又欲語還休。 聞人椿很識相,主動道:“二少爺,小椿是自個求死。您放心,我就是變成厲鬼,也不會糾纏您和還瓊姑娘的。” 霍鈺的唇明明都張開了一個口子,卻很快閉緊,甚至怕閉不緊,又重重地抿了抿。 “求您了,動手吧。”疼痛難忍的聞人椿實在顧不得體統(tǒng),摳著石板的細縫,一聲一聲地哼唧起來。 疼,太疼了。她一直以為心里的傷比天大,沒想到骨rou之苦更切膚。 可惜霍鈺失了方才的狠決,良久才給出一個云淡風(fēng)輕的巴掌。 她要的是一個巴掌嗎! 等等!順著她喉嚨滾下去的丸子是什么! 太陽升至最灼熱時,聞人椿醒了過來。 她身上筋rou酸楚似是解了不少,但被踢的地方是實打?qū)嵉膬捎洠耘f無法起身。 “小椿姐?!庇信勇曇糨p的不能再輕,好像游絲吹進耳朵。 竟是女使打扮的籮兒。 她也入了霍府。沈蕉在戲班子臨出明州城前,遣人將她買了回來。 聞人椿不想她卷入風(fēng)波,咧著嗓子說道:“你該做什么的便去做什么?!?/br> “是沈,不,是四娘遣我來瞧瞧你。” “她——還有何吩咐?” 籮兒附在她耳邊,速速交代了一通。難為此刻落魄潦倒,聞人椿還有發(fā)笑的本事。她不愿籮兒難做,只說:“我曉得了,人多眼雜,你快回吧。” 沈蕉啊沈蕉,你倒是出手極快、毫不窩囊。 籮兒走后,又來了兩位面孔不熟的婆子,兩位魁梧大力,一前一后將聞人椿抬去了廂房。她被喂了點米,又換了身干凈衣裳,還沒緩過神,便被抬去中廳受問。 許是瀕死來過一波又一波,聞人椿此刻心如止水,趴在屏風(fēng)后從頭至尾一聲都未出。 婆子不知是看她可憐還是別有用心,將她置于地上后留下一句:“你只要憑真心說真話,總有轉(zhuǎn)機?!?/br> 她眨眨眼,心想自己的利用價值真是出乎意料地爬至了山頂巔峰。 人人都有話交代。 恨不得把嘴貼在她臉上。 只是聞人椿還沒想好要用哪一個。 人齊之后,戲便開了場。 四娘難得著素衣裳,錦緞帕子動不動就往眼下拭。聞人椿昂頭瞧了會,實在脖子發(fā)酸,索性老老實實垂頭,哪知正巧看在她裙擺上,灰色鑲金蝴蝶飛得滿眼都是。 聞人椿頓時嚇得呼吸不能。 那句“我最愛將其捉在瓶中,戳其翅膀,拔其觸須,看它魔怔般四處亂撞,直到漸漸失了力氣,奄奄一息,掙扎不能,連死都要聽天由命。”,清晰猶在耳邊。 幸而今日這位暴戾的霍府大少爺沒來。 “暉郎?!彼哪镆兄衾蠣?,柔柔發(fā)話,“自五娘入府以來,波折不斷。哪怕為她腹中孩兒,我今日有話不得不說。” 霍老爺不語,捋了捋茶葉,小抿一口后問向身后小廝:“二少爺請了沒?” 說曹cao曹cao到。 霍鈺今日套了一身黑,從料子到剪裁,皆是臨安城老師傅的手筆。他平日少年氣盛,此刻黑色暗繡將其壓得正正好好,還放出幾縷肅殺氣概。 他向長輩問過好,便尋了個末端位子坐下。滿臉輕松,大有隔岸觀火的意思。 然,在場誰不曉得今日燒火都是為他。 “鈺兒?!被衾蠣斊仓?,沉著發(fā)聲,“那日為何將你四娘房中的侍狗女使擊打至此?!?/br> “畜生咬人便是該死。她要護著畜生,我自然成全她?!?/br> 四娘抖著帕子,啞聲插話:“我這小白狗,自入府以來乖順聽話,怎么偏偏遇到二少爺便似發(fā)瘋?!?/br> “四娘您錯了。畜生是朝還瓊發(fā)瘋,若我不及時制止,鬧出大事,驚動許大人,今日你我眾人怕是該在衙門聽人審問。” “這……別說許家姑娘還未過門,縱使過了門,你也不能事事拿她許府搪塞我們啊。老爺,我到底嫁的是霍府還是許府啊。” “四娘不必混淆視聽。無論誰人入了霍府,都該以霍府家宅安寧為重。違者,自有祖宗與天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