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是真傻嘛?！蓖跹靡鄄桓市牡穆曇魪暮箢^傳來。

    聞人椿確實沒有變傻，她記得去霍府的路，一個人步子走得飛快。反而是瘸了腿的霍鈺，心有余而力不足，跟在后頭很是吃力。

    貼身小廝勸他坐進馬車。

    他卻難得撒火：“你別管我！快去跟著她！別再弄丟了！”

    “大肚婆走路還橫沖直撞的？”街上正是熱鬧時候，聞人椿這么不管不顧的走路法難免與人相撞。

    她卻還是繼續(xù)走，繼續(xù)走，拿出撞南墻的架勢，似乎非要頭破血流才肯罷休。霍鈺只好忍著右腿的疼痛追上去，斂著面子，替她向人道歉。

    總歸是明州城里講得出名號的富賈之一，路人看在他的份上大多噤了聲，偶爾有個不服氣的，也只是抱怨一句：“霍府打哪兒來的怪物??？”

    怪物。

    聞人椿心想，這詞倒是用得妥帖。

    她黑黃斑駁的肌膚，還有碩大詭異的肚皮，確實與這明州城格格不入。

    幸而她早就看透了。

    她命如草芥。

    明州城不會是她的歸宿。

    她身后跟著的那個男人，更加不是。

    第3章 畜生

    霍府的門宅重新修葺過，四邊圍墻高闊極了。

    聞人椿在大約還剩三步路的地方停下。她側(cè)頭，應(yīng)當是這個位置，往上數(shù)第九塊磚，還是她當年親手砌進去的。

    可如今粉飾太多，她只能假裝猜對了。

    看門小廝是個膽小的主，他雖把聞人椿看作街頭乞討的卑微小人，但沒有厲聲教訓(xùn)，只將兩只眼睛牢牢鎖在聞人椿身上。若她不動，他便當無事發(fā)生。

    很快，霍鈺的貼身小廝追了上來。

    霍鈺也趕了上來。

    有他們開道，聞人椿不受阻攔，徑直鉆進了霍府。

    她去了自己從前住的屋子，沒什么人氣，倒是黃的綠的雜草郁郁蔥蔥長得熱鬧。

    霍鈺到底是仁慈的，沒有將她的屋子同她一起丟棄。

    所以她不恨他應(yīng)當是正確的吧。

    闔上門之前，聞人椿透過門縫看了眼霍鈺，他似乎更清瘦了，此刻緊繃著，就像被死死擰成一股的繩子。還有他的腿疾，似乎也比從前嚴重許多，哪怕拄著拐杖都沒法站直。

    不過這些同她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

    她是個連顧好自己都費力的粗使奴婢，從頭至尾就不該替主子cao心。

    聞人椿的屋子大抵經(jīng)年累月無人管，縱使關(guān)門的時候十分小心，還是扯出了一段難聽的撕裂聲響。如同有人拿著刻刀在門前石階上劃了一道又一道。

    每一道疊在一起，就成了越不過去的溝壑，將一眾人等統(tǒng)統(tǒng)隔在遙遠地方。

    包括霍鈺。

    跟在一旁的小廝女使皆是面面相覷，他們不曉得來者何人，更不曉得霍鈺何以如此緊張。好在霍府家教嚴明，他們又紛紛將疑惑吃回肚子里。

    真是驚動不少人。

    聞人椿摸了摸隆起的腹部，心生歉意。她亦是走投無路，若不是為了腹中這條命，她是寧愿死也決計不會再回來。

    亥時三刻。

    墻外更夫的聲音已有疲態(tài)，霍鈺卻還守在聞人椿的屋外。

    “主君，夜涼了，回屋吧?！辟N身小廝原本不知兩人瓜葛，但眼下也瞧出幾分故事，于是又說，“已經(jīng)遣了兩位女使jiejie在這兒候著，主君放心，不會怠慢娘子的。”

    霍鈺屈著手半撐著頭，聲音不大，卻是當即拒了：“我親自在這兒守著她?！?/br>
    哪怕他能做的，緊緊是靠微弱月色看向窗戶里的一小團黑影。

    那團黑影很久沒動了，她是否睡了，睡得可還安好。從前睡在她身旁的時候，他總是怪她睡得太沉，電閃雷鳴都可當作耳旁風。后來她睡得越來越差，有時明明被他抱在懷中，還會突然驚醒……

    屋內(nèi)的聞人椿沒能成眠。

    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知是因為換了地方還是因為身懷六甲，今夜精神莫名好。她篤定自己會睜眼到天亮，便也省了翻來覆去的啰嗦事兒，任憑過往經(jīng)歷在她腦中演出第三遍。

    屋外時不時傳來霍鈺與小廝說話的聲音。

    聞人椿沒得選，盡數(shù)聽進了耳朵。

    他說他要守著她。

    他的聲音隨夜色一道變得厚重，帶一些暗啞，偶爾咳嗽，顯得一旁的小廝更加輕浮不穩(wěn)重。

    怎么當年蓋這屋子的時候沒請泥水師傅將墻壁蓋得厚些呢，聞人椿心想。

    她還是起了身，準備將霍鈺請走。

    此番回來，她無非是想借個安穩(wěn)的落腳地，并不想擾了他人的日子。

    “大娘子，大娘子……”

    外頭又起了一陣sao動，腳步聲三三兩兩地踏近，聞人椿下意識定在了原地。她粗糙的手就落在門閂上，離開門只差一步。

    “大娘子，您懷有身孕，月黑風高路滑，您別走這么快?！?/br>
    菊兒比許還瓊更在意這個肚子，嘮叨的速度同腳上的步子一樣快。許還瓊沒有理她，而是直直地立在霍鈺與那間屋子中，遮住霍鈺所有視線。

    “請主君回房歇息?！痹S還瓊穩(wěn)著言語，福了福身子。

    “怎么還不睡？”

    “主君不睡，我又怎么睡得著?！?/br>
    “……我始終欠了她，不能不顧她。還瓊，你先回房吧。”

    “主君腿疾一日重過一日，我怎能不擔心。小椿meimei既然回來了，事情便有了轉(zhuǎn)機，來日方長，我們定能得她體諒。她在外流落輾轉(zhuǎn)掐頭去尾快有兩年，回到霍府定要好好休養(yǎng)一番，你縱使守著一夜也是徒勞，不如回房休息，明早請來名醫(yī)，我們再一道來看她。”許還瓊教養(yǎng)十足，有理有據(jù)，一旁的小廝女使也跟著勸解。

    霍鈺被鬧得心煩，卻又不能發(fā)作，一副眉毛皺得越來越緊。

    許還瓊嘆了口氣。她微微傾身，伸手替霍鈺抹平眉梢。

    “鈺郎，聽說小椿被拐去渠村，其中經(jīng)歷坎坷，我聽了亦揪心不已。我知這是我們欠她的，若非當年瓏兒突然降生，你本可以……”

    “不必說這個！”這是他最不愿意回憶的噩夢。僅僅只差一點，真的只差一點，明明他都聽見她的呼救了，甚至都能感受到她的氣息，可最后還是什么都沒抓住。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他夢境之中反反復(fù)復(fù)呼救，然后變成云煙。

    “鈺郎，此番小椿回來也是菩薩保佑。可你守在外頭，女使小廝圍坐一堆，你不能好好休息，她也不能好好休息，何必如此。”

    “我知鈺郎擔心什么。待她醒了、休養(yǎng)好了，我會同她說入府的事。若小椿不愿入府，我們也養(yǎng)她一輩子。不急在這一晚，好嗎？”

    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攙起霍鈺，許是顧著她的身孕，霍鈺不再抗拒。

    到底是她又自作多情了。

    聞人椿目送他們的背影遠去，轉(zhuǎn)過身便是一聲嘆息。

    白練一般的月光就灑在她跟前，月光里照出她碩大的肚皮。

    不曉得它是男是女，有何種際遇。

    會不會恨她只知生不知養(yǎng)。

    天亮時分，聞人椿終于有了困意，她忽夢忽醒睡了幾番，神思迷離間竟覺得有一雙手在輕撫自己的臉龐。那只手上有一塊略微凸起的疤 ，雖只有半個指甲蓋那么大，卻讓她起了萬丈奢望。

    她一生不會忘記。

    霍鈺至今不知聞人椿經(jīng)歷了什么。其實他大可以去衙門問個明白，但他怕衙役將血淋淋的事實輕描淡寫，怕自己不能接受真相。

    不過光憑這張臉，至少能告訴他一半的故事。

    這張臉和回憶里的不一樣，和夢里的也不一樣。

    上挑的眉峰不知怎么缺了一塊，嘴角干涸起了皮，臉上、還有脖子都黑了許多，隱隱透出燃燒的焦炭一樣的紅色，

    最重要的是瘦了，太瘦了。

    同樣是有身孕，原本纖細的許還瓊因為一日五頓豐腴了許多，而聞人椿——她該是豐腴的，如今卻只有一個肚子大得突兀奇異。

    霍鈺忍不住盯著她的肚子。

    “小椿……”

    “明明醒了，為什么不肯睜眼看我?！?/br>
    “是不是——恨透了我？”

    ***

    寶元年間，明州城物豐民安。

    時遇春日，桃紅柳綠，臨高望去，商賈白丁，往來不息，滿街熱鬧。

    “若是日日都如此刻般愜意便好了。”籮兒捏了一盞茶，懶洋洋靠在圍欄上。

    聞人椿點頭不語。

    籮兒便學聞人椿，往街上悠遠深長地瞧了幾眼，可怎么瞧也瞧不出實在玩意兒，于是說道：“小椿姐總是故作高深。”

    籮兒見誰都愛喊一聲“哥兒”、“姐兒”，她不曉得自己姓什么、家住哪兒，連出生年月都是個謎。不過她為人倒也樂天，索性以此為由扮嫩，偏她又長了張圓乎乎的餅子臉，戲班子里的人便都由她去了。

    在這點上，聞人椿比她幸運一些，但總歸是出身卑賤，誰會管她們是一等卑賤還是三等卑賤。

    聞人椿從籮兒的另一只手里折下半個桃酥，邊吃邊道：“我哪里是高深，不過是借機發(fā)愣偷懶。過幾日回了臨安，怕是要過很長一段的苦日子了?！彼窃诳嗳兆永锱莸锰昧?，哪怕有一朝一夕的好日子都不敢恣意揮霍。

    籮兒一聽，覺得有理，嘴里的桃酥立馬跟著失了味道。

    她們兩都是戲班子里的小人物，既不能像琴苑那般揮水袖唱古今、也不如沈蕉知曉如何撥弦賣媚。

    籮兒平日里專門給人補空檔，誰的腳折了、手折了，便由她頂上去，照貓畫虎湊個數(shù)，有時搬道具的哥兒沒來，籮兒還得去抗大鼓。

    聞人椿就更不值一提了。

    班主金先生見她第一面就覺得她面相英武颯爽，想讓她唱小生，可聞人椿唱音柔軟，撐不出小生的風采，金先生便大手一揮，讓她去訓(xùn)畜生。她養(yǎng)過藍尾鸚鵡、金絲獼猴、拔了牙的羅紋巨蛇，最近這只白汪汪的小狗倒是最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