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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丞抱著滿懷的藥材，往海家渡趕，悶雷聲越發(fā)密集。蕭丞加快了腳程，天氣還是陰暗下來，烏云罩頂。蕭丞只感覺腳上一陣陣的疼，他低下頭，就看到草鞋下面不知道何時，磨出了一個銅錢大小的洞，腳底板已經(jīng)磨出紅色的血痕。

    他又抬起頭望了望天上，周圍的濕氣越發(fā)的重了，懷里的草藥淋不得雨。蕭丞轉(zhuǎn)頭向不遠處林子里的岔路走去。

    不遠處出現(xiàn)一座破舊院落，這是蕭丞之前和蕭丞的叔叔趕集，路過這里意外發(fā)現(xiàn)的，這個時候正巧可以避一避雨。

    這個時候，天上的雨點開始砸下來，蕭丞跑著鉆進院子，看了看懷里的草藥，還好，草藥沒有淋濕，不然損了藥性就白花銅板了。

    蕭丞進了木屋，打算暫時避一避，剛剛走進木屋，他就呆了一呆。一把刀橫在了他的頸間。

    蕭丞不敢回頭，也不敢看是誰，脖子上冰冷的觸覺讓他通體冰涼。

    “我沒見你們樣貌，你們這樣殺人滅口，不講道理?！笔捸┑吐曊f。

    后面的人無動于衷，蕭丞也不再開口，氣氛就這樣僵持下來。

    過了半晌，一個清冷的聲音傳來：“只是個小男娃子?！?/br>
    身后的人方才放下刀，蕭丞伸手抹了抹褲子，抹掉手上的冷汗，面色平靜的轉(zhuǎn)身，在他身后，拿到架在他脖子的上，是那位白天在藥鋪呵斥他的中年男人曹軒叔。而不遠處，站著那位少年公子。

    只是，少年公子此時臉色異樣蒼白，嘴角泛紅，紗衣上隱隱有幾分血跡。地上還擺著一副新的泥爐藥罐子，正煮著藥。

    曹軒叔謹慎的盯著蕭丞：“你是誰，為什么跟著我們？”

    蕭丞幾不可見的皺了皺眉，答非所問的看著少年公子的衣衫：“你衣服臟了?！?/br>
    少年公子突然輕笑了兩聲：“我受了傷你好像看不見，一直盯著我的衣裳。為什么？”

    蕭丞想了想：“人命不值錢，衣裳值錢?！?/br>
    曹軒叔聽完，面露怒色：“你的命不值錢，但我家公子的命，非常值錢?！?/br>
    蕭丞想了想，忽然說：“你和少東家一樣?！?/br>
    曹軒叔聽了為之氣結(jié)，自己家公子何等尊貴，怎么會跟什么東家比？

    少年公子也不氣，只是輕笑著問：“哦？”

    蕭丞越發(fā)覺得自己想的有道理，就低聲說：“人命本就不值錢，值錢的是少東家的身份，所以，你應(yīng)該和少東家一樣?！?/br>
    曹軒叔呵道：“大膽，你這鄉(xiāng)野娃娃……”

    面對曹軒叔的呵斥，少年公子卻擺了擺手，曹軒叔只能忍住不說。少年公子認真的想了想，忽然問蕭丞：“你叫什么名字？”

    “蕭丞?！?/br>
    少年公子點點頭，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旁邊的曹軒叔連忙從地上拿起藥罐子，倒了滿滿一罐蓋，遞給公子。

    公子接過藥，剛要喝下，蕭丞沒做聲，走到跟前，伸手一拍，滿滿一罐蓋的藥湯撒了一地。

    曹軒叔眼神一冷，盯著蕭丞。

    蕭丞只感覺周圍一股冷意，不自覺打了個哆嗦。先前在藥鋪里，還有在門口，刀架在脖子上的時候，和現(xiàn)在的感覺完全不同，這一次是冷到骨子里的寒意。

    公子眼神也深邃了幾分，盯著蕭丞，一語不發(fā)。周圍的氣氛瞬間仿佛凝固了。

    蕭丞抬起頭，強忍著寒意，直視少年公子：“你傷了肺腑，這藥喝下去，遇到寒涼天氣，會發(fā)作的更厲害。”

    曹軒叔眼睛微微瞇起來：“這藥就是治肺腑的。”

    “這里頭有一味天腳板，是涼性的，現(xiàn)在是祛熱止痛，不過久了，趁著傷時，寒入肺腑，會落下病根?！?/br>
    蕭丞說完，就感覺周圍寒意漸褪，周圍又如平常一般。

    少年公子詫異的看著蕭丞：“你會診病下藥？”

    蕭丞搖搖頭：“我會練毒，但是老瞎子說過，是藥三分毒，藥理、毒理相通。”

    少年公子突然斂了肅容，輕笑兩聲：“那你來給我診診病，我這里有好些從藥鋪買的藥，你瞧一瞧，幫我煎兩幅藥?！?/br>
    蕭丞上下打量公子一圈：“你的衣服，鞋子，還有一碗面?！?/br>
    少年公子愣了一愣，饒有興趣的問：“人家都會想辦法要銀子，你怎的只要我的衣服、鞋，還有一碗面？”

    蕭丞眼神平靜的看著他。

    “銀錢對窮人家來說，會招災(zāi)?！?/br>
    少年公子看了一眼蕭丞腳上的破舊草鞋，又隱隱看到他走過的地方，泛著紅痕。眼神微微有了些變化。

    “好，照你說的做?！?/br>
    曹軒叔從包袱里取出了一雙新靴，一件罩衫。遞給蕭丞。

    少年公子說：“面，等我病好了，定是請你吃的?！?/br>
    蕭丞沉默半晌，指了指少年公子：“我要你身上這件?！?/br>
    少年公子雖然略有詫異，還是脫下罩衫遞給蕭丞，又將新罩衫穿了起來。

    蕭丞接過罩衫，點點頭，沒在說什么，在一堆藥材里翻找了一下，便找出了一包生姜。遞給曹軒叔。

    “把這個加進他的藥里，重新煎一下，三碗水煎成一碗?！?/br>
    曹軒叔接過生姜，看了少年公子一眼，公子閉上了眼睛，曹軒叔低下頭，煎藥去了。

    蕭丞抱著紗衣，又將新鞋一并抱在懷里，躲到了屋子的角落坐了下來。

    “你既得了新鞋，為何不穿？”

    蕭丞看了他一眼，沒言語。說了也沒用，就像東家永遠不會知道，海家渡的日子是怎么個過法兒。

    蕭丞抬頭看著窗沿，外面的雨偶爾打進來，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蕭丞忽的想起陸懷寒教過他的一句書本上的話：“不可與夏蟲語冰。”

    現(xiàn)在想來，這話原是這個意思。果然，讀了書以后，很多道理，觸景之下，瞬間明悟?？磥?，果然還是要讀書的。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昨夜整夜未眠，加上天沒亮就趕去了塢鎮(zhèn)，這一路奔忙難免疲憊。沒多久，蕭丞便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等蕭丞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偏了西邊，雨也停了，外面濕潤的泥土混著青草味兒。屋子里的曹軒叔和那少年公子，不知何時也已經(jīng)離開了，桌子上還放了些什么東西。

    蕭丞站起來，走到桌子旁邊，看到桌子上裹著一個布包，包里頭有很多草藥，想來這兩個人不通藥理，就買了很多用不上的藥，眼下也就都留在這里了。

    既是不用銅板的藥，自然不能丟，蕭丞連忙去裹緊包裹，忽然，從里面滾出了個什么東西。蕭丞低頭一瞧，是一個鼓鼓囊囊的小袋子，袋子是緞子做的，摸上去滑滑的，蕭丞以前從沒摸過這種質(zhì)地的荷包，心中喜歡。

    摸了半天，才想起打開袋子，袋子里有一些散碎銀子，還有一吊銅板。

    上面還帶著一張字條，字條上的字蕭丞認的不多，但是認出了塢鎮(zhèn)面攤上面，都會掛著的幌，這一個“面”字，他是認得的。

    想來，這公子兩人是有事先走了，給他留下了一些銀錢，請他吃面的。

    蕭丞數(shù)了數(shù)錢袋子里的錢，銀子他見過，但是沒摸過，也不知道這東西怎么算術(shù)，但是那兩吊銅錢，倒是看得清清楚楚。蕭丞數(shù)了又數(shù)，這一吊錢居然足足有一千個銅板。

    蕭丞呆呆的坐在那里，平日里在集市上，他見蕭丞的叔叔賣魚，鮑家魚肆的老板，每次給蕭丞的叔叔算錢，都是按吊錢算的。一吊錢大概也就500到600個銅板。具體多少，還要看老板高興不高興。

    不過這些個銅板，給海家渡的人們分一分，有不幸出海遭了難，沒回來的，在給置辦一副發(fā)送，給高堂親眷留點錢，真正到手的，也不過每人20文左右。

    而蕭丞手里這一吊錢，足足一千銅板，還不算那些散碎銀子。蕭丞沒見過這么多錢，可是想了想，無非也就是些破銅爛鐵，又不能吃。若是拿回家去，給村子里的人們分掉，是不是他們就不用出海了？

    不出海就遇不到鮫鯊，那大家的命也都保住了。這樣想著，蕭丞背起包裹，匆忙的往海家渡趕去。

    日頭快要落山了，夜路并不好走，怕是腳上又會多幾個血泡。疼一點倒是不打緊，但是因為腳傷潰爛，下不了地，可就誤了事。

    盡管如此，遠遠看到破草屋的時候，也是月光罩頂了。蕭丞將衣服和碎銀，埋在院子里的老榆樹底下，連同自己剩下的銅錢，一并埋了下去，只留下那一整吊銅錢，往村子深處走去。

    每走到一家門口，就把銅錢放在窗臺上頭，每家20文。足抵得上一兩次出海的收成，一路走下去，很快手頭越來越輕。到了張家嫂子家門口，蕭丞沉默了一會兒，將50文銅板掛在窗沿上頭。

    蕭丞轉(zhuǎn)過身，看著遠處漆黑一片的大海。蕭丞的叔叔說，葬身海里的漁子，會保護出海的人無災(zāi)無難，可是張家嫂子，誰來保護？

    屋子里，蕭丞的叔叔坐在破木桌子前打盹，蕭丞輕手輕腳的來到炕沿，拿出100枚銅錢，放進蕭丞的叔叔的枕頭里，又輕手輕腳的縫好枕頭，這才上了炕。

    蕭丞躺在炕上，很快就睡死過去。這時候，蕭丞的叔叔輕輕站起身，伸手摸了摸枕頭里頭，入手就是一串銅錢的分量，蕭丞的叔叔看著睡的正香的蕭丞，半晌無言。

    天還沒亮，海家渡卻熱鬧起來，這么熱鬧的日子，除了出海的時候，還有漁船回航，幾乎沒有過，連過年都沒有。要是在鎮(zhèn)上，每逢過年，還能聽到富人家的府里頭放鞭炮的聲響，但是窮人家沒資格過年。

    蕭丞起床就看到，蕭丞的叔叔已經(jīng)不在屋子里頭了，桌子上放著一碗煮好的谷糠和麩皮，他趿著草鞋走出去，就看到海邊嗚嗚泱泱跪了很多人，幾乎所有海家渡能站著的人，都在對著大海跪拜磕頭。

    “謝謝海龍王給賞錢?！?/br>
    “海龍王大恩，還記得我們這些苦人家。”

    “求海龍王保佑我們的收成?！?/br>
    蕭丞的叔叔站在不遠處，一語不發(fā)。跪拜的人站起身，激動的跟蕭丞的叔叔招呼，說海龍王給了銀錢，這是海龍王在救我們。

    蕭丞的叔叔笑著，應(yīng)承著，連連點頭稱是。

    蕭丞轉(zhuǎn)身回了屋，坐在桌子前吃起了麥麩菽粟，沒多久，門口多了一片陰影，蕭丞也不抬頭，端著空碗舀水去沖。

    “你去鎮(zhèn)上干啥？”

    蕭丞不做聲，半晌，才開口道：“龍王爺給了銅板，可以不出海了?！?/br>
    蕭丞的叔叔嘆了口氣：“不出海，銅板花完了，吃什么？”

    蕭丞的手僵了一僵：“至少，這一次不用出海了。”

    蕭丞的叔叔看著外面的大海：“日子，沒有旱澇保收的過法兒，活著，也不能得過且過?！?/br>
    蕭丞心里好像被扎了一樣，蕭丞的叔叔還是要出海，要是遇到大海怪，下一個死的是不是蕭丞的叔叔？他氣呼呼的站起身，把碗丟在了水桶里，轉(zhuǎn)身跑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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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丞坐在炕沿上，張家嫂子把熱水遞給他。

    “嫂子，海龍王給了銅板，為啥非要出海?！?/br>
    張家嫂子強扯出一絲笑意，伸手拍了拍他：“以后你也莫叫我什么嫂子，你知道我叫李織娥，你就像我沒出嫁之前一樣喚我。”

    蕭丞伸出小手，悄悄握住另一雙冰冷的手。低喚了一聲：“織娥姐?！?/br>
    李織娥溫柔的笑了笑，拍拍蕭丞的腦袋

    “不出海吃什么呢？龍王爺不會每日撒銅板，日子還得過啊?！?/br>
    蕭丞蔫著臉：“出海若是回不來，那別人的日子還要不要過……”

    蕭丞話音剛落，表情立刻僵了一僵。立刻抬頭看向李織娥。一時間，心里痛罵自己，嘴巴沒個遮掩。

    李織娥眼睛里有淚花，抬起頭看著不遠處放著的木頭牌位，那是張家哥哥的靈位。

    “嫁他的時候，想的是一輩子。沒想到老天爺不成全，一輩子變成了一年?！?/br>
    蕭丞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沉默著，聽著李織娥聊起那些和張家哥哥苦中作樂的日子。聊到日近黃昏。

    蕭丞想著，和織娥姐的事兒比起來，自己那點小事屁都算不上。若是沒有蕭丞的叔叔給的海環(huán)，織娥姐怕是以后都要餓肚子。這世上，哪里還有比餓肚子更大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