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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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腳步聲不遠(yuǎn)不近總在身后,他終于回頭看了她一眼,“施主還跟著干什么?” 公主正好有話把兒,“滿世界都是鑊人,我跟在你身邊比較安全?!?/br> 他便也不說什么了,不急不慢地,朝他的禪房走去。 “其實現(xiàn)在開始,你可以不叫我施主了,你都準(zhǔn)備還俗了嘛……”公主亦步亦趨說,“叫我煙雨吧,或者叫煙煙,雨兒也可以?!闭f完自己先打了個哆嗦。 釋心還是搖頭,“在佛門中一日,我就是一日佛門弟子?!?/br> 公主也不強求,待他走進(jìn)禪房,自己也側(cè)身擠了進(jìn)去。 釋心看她的目光有些奇怪,“施主的侍女呢?” 公主說:“在我房間?!?/br> “你有人做伴,何必跟到這里來?” 公主想了想,訕訕笑起來,“我也不知道,好像是習(xí)慣了,習(xí)慣跟在你屁股后頭跑?!?/br> 可是這種習(xí)慣,很快便會被糾正的,離開天歲,相隔六千余里,不再見他,漸漸也就忘記了。 他轉(zhuǎn)身從檀木盒子里取出一支線香,牽起袖子點燃了,那一星微芒在沉悶的暮色里紅得腥腥然。即便是再微小的光,好像也能照亮他的眉眼,公主坐在一旁看,看那紅光映照在他眼眸,多像個半佛半魔的妖僧。 她很少有如此安靜的時候,換了以前,早就上來興風(fēng)作浪了,這次卻沒有。 沒有很好,可以有一段靜謐的時光。然而又空落落的,似乎哪里缺失了,少了一股靈動活泛,人便如暮色一樣,沉沉向下墜去。 沉默了很久,公主啞聲問:“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 他抬手摘下了支窗的小棍,淡聲說:“在其位便要謀其政,也許又會像以前一樣,浴血沙場,征戰(zhàn)八方?!?/br> “可是十二國中已經(jīng)沒有需要你平定的戰(zhàn)事了,上國皇帝容不下你,這是不是叫作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公主的觀點永遠(yuǎn)那么直接,“要不然篡位,自己做皇帝吧,然后多多照拂我們膳善。” 她齜牙笑了笑,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施主心里,只有膳善國?!彼p牽了下唇角。 公主說是啊,“做人最大的美德就是愛國嘛,就算我只是平民百姓,我也牽掛自己的國家。” 她說完,回頭再思量一下,他只回答了她的最后一句話,卻對她前面的提議充耳不聞,究竟是沒有留意,還是不想回答? 應(yīng)該是不想回答,他是個有城府的人,走一步想三步,也許早就算到了今時今日。滿朝文武都知道戰(zhàn)神退隱,結(jié)果蕭放在朝堂上光明正大彈劾他,擺明了是皇帝授意的,那么他重新還朝,就有理有據(jù)了。 公主被自己的腦補驚呆了,怔忡看著他,試圖從他臉上看出謀朝篡位的野心來??上裁炊紱]有,他干凈清透,還是之前她認(rèn)識的釋心大師。 釋心瞥了她一眼,和她相處了這么久,自然知道她的脾氣,思想復(fù)雜,臉上卻藏不住,做了什么壞事都一目了然。 她呆滯了很久,看來又在小人之心了。他也不去管她,自顧自地收拾他的東西,經(jīng)書、佛珠,還有他當(dāng)初剃度之前帶進(jìn)來的俗物。 “施主早些回去吧,寺里不同往日,耽擱得太晚不安全。” 公主卻說不,“我今晚就住這里,你也知道鑊人多嘛,綽綽和有魚保護(hù)不了我,我只有和你睡一間屋子才安心?!?/br> 其實是想抓住他出家的尾巴,過了今晚,以后就沒有機會了……別說,她忽然又覺得他做和尚也挺好的,至少心靜如水,遠(yuǎn)離紅塵中的那些不正之風(fēng)。 他慢慢抬起眼來,那雙眼睛里含著些微嘲弄,“你知道我要還俗了吧?還俗之后,便沒有不食葷腥的戒條約束了?,F(xiàn)在的我,和外面那些鑊人沒有任何不同,你不害怕嗎?” 這么一說倒真的有點害怕,他不肯還俗的時候她追著喊著欺負(fù)他,一旦他做好了準(zhǔn)備重入紅塵,那她怎么辦? 公主咽了口唾沫,裝模作樣思考:“欸,我忽然想起來,我也有包袱要收拾……那我就不打擾大師做最后的晚課了……”邊說邊往門上去,“你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呢。” 話剛說完,人就竄到了門外。 釋心悵然看她腳步匆匆走向柿子林那頭,什么信任……都是自欺欺人啊。 轉(zhuǎn)頭望天頂,今晚沒有月亮,星輝也格外暗淡。 他輕吁了口氣,摘下頸上菩提放在桌面上,細(xì)脆的一串墜落的聲響,這佛門歲月,就到這里了罷。 第48章 有些人就是那么奇怪, 好像下定決心做一件事,沒有什么是做不成的。他自己是否有決心,暫且不知道, 但是他身邊的人,比他還要篤定。 公主回到自己的臥房, 哼著小曲兒收拾自己的包袱, 其實也沒有什么要緊的物件, 兩盒香粉,一盒玉容膏,還有一支螺子黛。首飾也可說寒酸, 為了符合尉大娘的人設(shè), 特地置辦了兩支銀釵,插在頭上略嫌土氣,后來寧愿拿木笄綰發(fā), 也沒有再用過。 綽綽和有魚替她打包好了衣物,站在一旁看她, “殿下, 您之前不是發(fā)愿要做楚王妃的嗎,現(xiàn)在楚王還俗了, 您怎么忽然改主意了?” 公主說:“做人要有眼力勁兒,如果他是因為本公主的勾引還俗, 且和上國皇帝之間兄弟情還在,我是得繼續(xù)留下爭取當(dāng)上王妃??伤@次還俗是因為上國皇帝要殺他, 兄弟之間就差撕破臉了, 我再留下會很危險。本公主向來講原則,堅決不干涉他國內(nèi)政,主要還是因為大國搞起內(nèi)戰(zhàn)來, 我們小國撐不住。” 綽綽恍然大悟,“果然殿下審時度勢,有好處第一個報到,有災(zāi)禍第一個逃跑?!?/br> 公主不滿地嗯了聲,回頭道:“你這么說,我會覺得你在吐槽我。” 綽綽嘿嘿笑了兩聲,說哪兒能呢,“我這是在贊美殿下?!?/br> 有魚反而有點惆悵,“萬一……我是說萬一……楚王一鼓作氣搶了他哥哥的皇位自己做皇帝,殿下這一走,豈不是吃了大虧?說不定留下可以做皇后?!?/br> “哇!”公主說,“沒想到你如此利欲熏心,上國的皇后都是根正苗紅大家族出身,我們湊什么熱鬧?!?/br> 有魚一聽很不服氣,“要論出身,這上國除了蕭氏皇族,還有誰能和殿下相比?您是鄯善國公主好嗎,雖然我們膳善小了點,但也是有名有姓的國家,尉氏在十二國里都排得上號,難道還不如天歲那些門閥?殿下不要漲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br> “話是這么說啦?!惫鳉w攏著她的發(fā)繩道,“吃虧就吃虧在人種上,飧人在上國連正妻都不能當(dāng),我就不指望當(dāng)皇后了。你想想,天歲皇宮那么大,里面魚龍混雜。萬一哪個妃子是鑊人,皇帝上她寢宮走動,發(fā)現(xiàn)殿里到處血赤呼啦,本公主的腦袋就擺在八仙桌上……皇后被妃子吃了,想想就很可怕。” 如此說來確實危險,為了保險起見,還是不要做皇后了?;氐缴派迫?,三季在扜泥城內(nèi)閑散度日,春天去精絕城度春假,其實還是滿幸福的。 有魚替她的包袱打了個結(jié)實的結(jié),“我們什么時候走?明天嗎?” 公主搖頭,“明天不行,勝負(fù)未定,現(xiàn)在就走不太好。我要看準(zhǔn)時機,起碼討得他一句承諾,以后不讓膳善再進(jìn)貢飧人,只要他點頭,那我就可以放心回膳善了?!?/br> 公主說得眉飛色舞,仿佛對未來滿懷希望。綽綽鋪開席墊,納罕地問她:“殿下和楚王殿下相處了這么久,彼此之間都沒發(fā)生jian情嗎?” 綽綽真是個大膽的小姑娘,問的問題很尖銳,直達(dá)靶心。公主無奈地笑了笑,“要是有jian情,我早就假裝懷孕逼他還俗了,可是……他好像真的沒喜歡上本公主,我空有如花似玉的容貌,人家不吃這套,我有什么辦法?!?/br> “那殿下喜不喜歡他?” 靈魂拷問,讓公主略略沉默了下,半晌才道:“他長得很好看,能力也很強?!?/br> 有魚兩眼發(fā)光,“殿下說哪一方面?” 公主想起他不用馬鞍騎馬,腰也挺得筆直,便曖昧地一咧嘴,“各方面。不過人家是鑊人,鑊人審美和我們不一樣,可能他不喜歡我這款的吧。” 所以就很遺憾,公主殿下混了那么久,只是混了個眼熟而已。 不過能回膳善還是可期的,三個人把行李都?xì)w置好,踏踏實實睡了個好覺。第二天起床見所有人都已經(jīng)預(yù)備起來了,釋心倒還是原來的樣子,一身僧袍,腕上纏著菩提。 他走到方丈和長老面前,肅容合什一一行禮,“弟子釋心,兩年前入山門修行,承蒙方丈大師和諸位長老教導(dǎo)點撥,佛學(xué)上未有所成,深感愧對方丈和長老。原想潛心研習(xí)的,可事到如今,怕我這滿身塵垢,玷污了清凈之地,已經(jīng)沒有臉面繼續(xù)留在佛門了。今日起弟子蓄發(fā)還俗,重入紅塵,方丈和長老的教誨弟子永記于心,至死不敢相忘。” 他摘下頸上佛珠,雙手承托著送到方丈面前,那是達(dá)摩寺僧人統(tǒng)一發(fā)放的念珠,既然交還,就表示再也不與達(dá)摩寺相干了。 方丈和長老們不勝唏噓,原本看重的好苗子,果然還是留不長久。 方丈把佛珠又推了回去,“留下做個念想吧,也不枉你入了空門一場。” 那廂公主也有要話別的人,圓覺、圓慧、圓通他們。 伙頭僧們當(dāng)然無限惋惜,大娘和大師沒有確定關(guān)系,本以為可以維持現(xiàn)狀多留公主一段時間的,沒想到幸福去得如此之快。 圓慧赧然笑著,“今日一別,后會無期了,施主多多保重吧。” 圓覺說:“和大娘共事的日子,小僧很快樂?!?/br> 圓通點頭不迭,“能為施主跑腿,小僧也很快樂?!?/br> 公主覺得自己這一遭還算成功,至少在職期間,各位同僚都很喜歡她,雖然她有時候摸魚偷懶,大家也以極大的愛心包容了她。 “沒有想到,來上國后會遇上大家,這也是緣分啊。本來還想邀你們?nèi)ド暇┩鎯旱?,可惜我不日也要回膳善了,膳善離這里六千多里,真像圓慧師父說的那樣,只能后會無期了?!惫餍χf,眼底有點點淚光。其實公主是個比較感性的人,她有時候看書上寫話別,也能看出兩眼淚花來,進(jìn)入達(dá)摩寺后廚將近一個月,還是和大家很有感情的,如今要離開了,心頭就忍不住發(fā)酸起來。 不遠(yuǎn)處的釋心聽著她的話,臉上神色一黯,略略低下了頭。 不像是有意說給他聽的,公主殿下明哲保身,想回膳善是認(rèn)真的。那時追著他說要做楚王妃,原來并非出于本意,如今他還俗變回楚王了,她第一樁想到的卻是要回家…… 鑊將上前來,拱手向他回稟:“殿下,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可以啟程了?!?/br> 他頷首,轉(zhuǎn)身看了公主一眼,也不多言,提袍邁出了山門。 從云陽到上京,這條路很讓公主記憶猶新,來的時候千辛萬苦,一半的路程靠雙腳,既要被鑊人追殺,又被抓去殉葬,簡直不堪回首?,F(xiàn)在原路返回,終于有寬綽的馬車了,能夠舒舒服服,躺在車?yán)镩e聊打瞌睡。 謝小堡主是那種出身太好,志不在做官的富二代,他完全沒想過和楚王搞好關(guān)系,只管騎著馬,跟在公主車旁。他的全部興趣就是和公主說說話,然后見縫插針地重申自己的想法,表示愿意和公主永結(jié)秦晉之好。 可惜公主有一項異能,可以自動過濾不想聽的。她只關(guān)心回到上京之后,怎么圓了扣押寧王,接管鑊軍的謊。畢竟正常程序應(yīng)該是順從寧王押解,然后進(jìn)京對質(zhì),像現(xiàn)在這樣有不臣之嫌,皇帝會看不出來嗎? 謝邀是男人,男人的眼界比較廣,他搖著馬鞭懶散地說:“本來就心照不宣,皇帝又不是傻子。寧王這草包要是能和楚王抗衡,過去就沒有戰(zhàn)神這個說法了。所以只要意思意思,面上能交代過去,皇帝陛下不會追究的。兩年而已,楚王的威望不減,甚至有很多大臣因為鑊軍一盤散沙,而更加懷念楚王統(tǒng)兵的日子。據(jù)我的推斷,楚王還朝后,聲勢會進(jìn)一步壯大,說不定真的就……” 取而代之這種話沒有依據(jù)不敢胡說,但已然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了。 公主長長哦了聲,“那就好。”探出腦袋朝隊伍前列看了看,那個穿著僧服騎在馬上的人,看上去還是熟悉的背影,她卻好像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了。 現(xiàn)在該叫楚王殿下,叫蕭隨了,釋心大師已經(jīng)成了過往,再過一段時日連提都不會被提起,仿佛這個人從世上消失了,即便他只是蓄上了頭發(fā),換了個稱呼,也變得面目全非,再也不是以前的和尚了。 公主覺得惆悵,怔怔望著他,他似乎感覺到了,回頭看了一眼。彼此視線一交集,公主立刻擠出個笑來,他仍是淡淡的,略頓了會兒,又轉(zhuǎn)回身去了。 “看吧,這就是王爺?shù)谋聘??!敝x邀不屑地說,“我告訴你,現(xiàn)在是王爺,等將來更上一層樓,會更加眼高于頂?shù)?。姐妹,我看你還是聽我的,跟我回謝家堡吧。他要是準(zhǔn)備打江山,你留在楚王府太危險了,就你那八十斤的rou,不夠人家塞牙縫的。” 公主想了想,說不行,“我要見證奇跡,畢竟很少有附屬國公主經(jīng)歷宗主國改朝換代的。” 謝邀還在喋喋不休,“見證奇跡也用不著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吧!” 結(jié)果車?yán)锏娜艘荒槍擂?,摸了摸鼻子,視線飄忽著,一忽兒在車頂,一忽兒在車底,就是不看他。 謝邀有點得意,“怎么,終于認(rèn)同我的話了?” 馬車的車窗對開著,他說完,不經(jīng)意間朝對面看了眼,發(fā)現(xiàn)一個白色的身影出現(xiàn)在另一側(cè)窗口。光頭楚王輕飄飄一個眼風(fēng)投過來,曼聲道:“楚王府的守衛(wèi)一向森嚴(yán),謝小堡主不必?fù)?dān)心?!?/br> 哎呀,沒有什么比背后說壞話被正主聽見更叫人下不來臺的了,還好謝小堡主夠機靈,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哈哈了兩聲,“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擔(dān)心我姐妹在你府里沒有照應(yīng)……這樣吧,我也在貴府上借住兩天,你放心,我足額繳納食宿費用,絕不會占你半點便宜的?!?/br> 結(jié)果楚王不給這個面子,雖然不至于疾言厲色,但那股驕傲的勁兒,把蕭氏王爺?shù)哪肯聼o塵,發(fā)揮了個淋漓盡致。 “本王剛還俗,習(xí)慣了粗茶淡飯,恐怕慢待謝小堡主?!?/br> 這已經(jīng)是婉拒了,他畢竟不是粗人,說不出太過無禮的話。 然而謝邀要是懂得知難而退,就不是欲圖稱霸武林的謝小堡主了。 他大手一揮,“不要緊,我可以自己點餐,讓酒樓給我送上門來。楚王殿下不必?fù)?dān)心我們的飲食,只管辦你的大事去吧,我會照顧好我姐妹的。” 他說什么都會帶上公主,這種逼婚不成反做了干哥哥的橋段,被他演出了貼心貼肺的味道。 對面的人沒有再說什么,唇角微微牽動,不知是玩味還是嘲笑。手上馬韁一抖,輕喝了聲“駕”,又上隊伍前面去了。 謝小堡主揚了揚眉毛,“看吧,惱羞成怒了?!?/br> 公主說:“知虎兄,你可要悠著點,人家現(xiàn)在不是和尚了,不怕開殺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