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人都能感覺出她的敷衍，蕭叡當(dāng)然也能感覺出來, 他頓時興意闌珊, 心下茫然，他不知道除了放懷袖出宮還有什么可以哄她開心的, 可他又絕不可能放懷袖走。

    蕭叡道：“你明明不喜歡，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何必騙我呢。”

    懷袖無語地回答：“沒騙你，漂亮的東西誰不喜歡？再說了，你是皇帝，我總要給你個面子?！?/br>
    蕭叡提著冰燈，進(jìn)了燒著暖爐地龍的室內(nèi)，冰燈沒一會兒就被烘得表面上融化了一層細(xì)密水珠, 他說：“你若不喜歡，就不要了，拿去扔了。”

    懷袖只得說：“那還是留下吧，多可惜啊，你親手做的，反正賞個一兩日，他也化了?！?/br>
    蕭叡卻說：“不會，我得了一塊冷玉?！?/br>
    蕭叡讓人拿了一個玉雕的盒子過來，就算冰燈放進(jìn)去了，若隱若現(xiàn)地也能瞧見里面。

    蕭叡道：“放在這個冰玉匣子里面就不會化了?！?/br>
    這個冰玉匣子雕刻得極美，淺藍(lán)的水頭，上面雕了神女的圖案，懷袖仔細(xì)大量了一下，發(fā)現(xiàn)雕的是嫦娥奔月。

    蕭叡屏退了屋里服侍的人，跟懷袖說膩歪話，摟著她，手掌貼在她微隆的小腹上，說：“我少年時為你做的那盞冰燈你不是說存不住化了嗎？假如要存，就只能存在冰窖里，如今我尋得了這冰玉匣子，即便放在光下，冰燈也不會再化了?！?/br>
    “可以長長久久、光明長大地放在這里。”

    懷袖雖沒表現(xiàn)得多感動，可起碼也沒譏諷他，蕭叡心里便默認(rèn)她其實挺感動，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

    靜默了片刻，懷袖問：“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做冰燈？”

    蕭叡說：“上回惹你生氣，我便一直想辦法哄你消氣……”

    懷袖往后靠在他的懷里，繼續(xù)看她的賬本：“我不是早說了我不生你的氣嗎？”

    “你是怎樣的人我還不清楚嗎？本來就是你能干得出來的事，想一出是一出?！?/br>
    說是這樣說，先前懷袖只要跟他坐一張桌子就不愿意吃東西，今天也沒特地吩咐，只是坐在一起，相安無事地吃了一頓飯，甚至還給他夾了一筷子菜。

    蕭叡竟就已然覺得受寵若驚。

    他們吵架時，懷袖說得好像要把后宮攪得天翻地覆，真做上這個皇貴妃以后，除了不大給后宮嬪妃面子，愛答不理，卻也從未做出過什么過分的事情。

    他原還想著，怕有人要害袖袖，得不錯眼地護(hù)著她。

    但懷袖還真不用他護(hù)，偶爾冒出幾個小絆子，都被她悄無聲息地解決了，他才知道懷袖不顯山不露水，實則當(dāng)初在當(dāng)尚宮時，手里就捏了所有嬪妃的把柄，只是她不想發(fā)作罷了。

    你若安分守己，過節(jié)或是生辰，她還會送一份厚禮搭個份子，若更得臉一點，皇上還會過去坐一坐，說兩句話，可不會留下。喏，因為崔貴妃與皇貴妃交好，前陣子崔貴妃生辰，陛下就過去坐了小半個時辰。

    后宮嬪妃都在背后說，皇貴妃莫不是把皇上當(dāng)成自個兒一個人的相公了，連懷孕了不能服侍皇上還要霸著，未免醋勁兒太大。

    但慢慢有些傳言出來，說皇上和皇貴妃自小相識，是青梅竹馬的情誼，皇上重情重義，方才對她多般寵愛。聽完讓人更嫉妒了，那也不是她獨占皇上的理由。就算是在市井，也鮮少有這樣的妒婦。

    可前回有日天氣好的時候，皇上在路上被一位美人截住，這倒不用打聽，他每日下朝了就去蘅蕪殿，統(tǒng)共那么幾條路，運氣好了就能碰上。

    那位美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地過去偶遇，與皇上一述鐘情，講了曾經(jīng)幾夜的寵愛，卻全然沒得到憐惜，只見皇上臉色一白，她回頭望去，瞧見皇貴妃在遠(yuǎn)處，看是肯定看到了，但應(yīng)當(dāng)沒聽到他們說的話。

    皇上殺氣洶洶地直接撇下來她走了，隔日她就因為無禮沖撞皇上被罰了半年的月例銀子，禁足一年，連家里人都因為她被皇上挑了錯出來罵。

    之后再無人敢去拂皇貴妃之纓。

    在后宮之中，女人和女人再怎么斗，歸根結(jié)底都是為了皇上的寵愛。

    有了皇上的寵愛，便立于不敗之地，可以不變應(yīng)萬變?；寿F妃便是如此。

    只是大家如何揣摩也不知她是憑什么讓皇上衷情與她。

    寒冬過去，天氣漸暖。

    蕭叡做的小冰燈就用玉匣裝著，安放在書房，下面墊了一個大盤子，每日有人去冰窖取冰來鋪，現(xiàn)在天氣冷冰化得慢，最近天氣暖了，每日要換好幾趟，還專找了一個奴婢看著，勞時廢力，懷袖幾天也未必去賞一回。

    麻煩是麻煩了一些，蕭叡卻覺得值得，如今他與懷袖之間的愛意便像是這盞冰燈，他好不容易重鑄起來，即便要他付出這樣繁瑣的代價去維持也沒關(guān)系，事在人為。

    到了三月，臨近上巳節(jié)，蕭叡給群臣也放了個假去過節(jié)。

    懷袖懷孕近八月，腹部圓鼓，她見春光好，想要出門去踏青。

    她一個孕婦，蕭叡哪敢讓她出門。

    懷袖道：“我挺著這么個大肚子，你還怕我跑了不成？我不過是在這皇宮里被悶久了想出去逛逛而已?！?/br>
    “你每次話說得好聽，什么都依我，全是哄我的。到底是人在屋檐下，我若還在臨安，我想去哪便去哪，哪像現(xiàn)在這樣……”

    蕭叡一聽就心虛，連忙說：“這樣好不好？朕帶你去別苑，以朕的名字辦個上巳節(jié)的游會，叫一些人來陪你玩?！?/br>
    “你不是不愛出去玩嗎？怎么突然想到要出去玩了?！?/br>
    季春之月，辰為健，巳為除，故用三月上巳拔除不祥。故人謂病愈為巳，亦此意也。此乃上巳節(jié)的由來。

    但《周禮》中又有記在，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

    這是有情人的節(jié)日。

    蕭叡是個年輕的皇帝，他也樂于與年輕人相處，邀了京中眾多的公子和貴女來參加他的宴會，一起踏青游玩。

    還聽聞他會帶上皇貴妃，見過、沒見過懷袖的都十分好奇。

    這位獨寵后宮的皇貴妃究竟是怎樣的角色，真如市井傳言說的那樣妖媚惑人嗎？

    那日春光甚好。

    等待多時，他們終于見到了被皇上深藏宮中的皇貴妃。

    她身著青綠底團花妝花緞直領(lǐng)窄袖小襖，下著湘色提花留仙裙，戴了一套翡翠首飾，是個美人，卻也不能算是頂美，可她身邊圍著一群貌美的宮女，明明每個都比她要年輕，乍一看去，卻都不如她。

    即便在一斛明珠之中，她亦是最耀眼的那一顆。

    算著時日，她懷孕的日子應(yīng)當(dāng)不淺了，可她腰身看著還好，面容也并不臃腫，還有種溫柔婉約之美。

    沒有，倒沒有傳言中的狐媚之氣，相反，她的行為舉止都大方得體，合乎規(guī)矩。叫人在心里點頭暗道，果然皇上不是那等輕浮之徒。

    懷袖環(huán)顧一周，卻想，既是叫上了京城所有貴女，他想要立后的幾位貴女也在吧。果不其然，她很快就用目光搜尋到蘭家的大小姐。

    第78章

    懷袖先給這群拜見她的少男少女們分送禮物, 她在這方面向來不手軟，反正送的是蕭叡的錢，心疼就讓蕭叡心疼去。

    在外人眼里看來, 皇上與皇貴妃甚是恩愛, 兩人坐同一張案，皇上雖沒特意說什么, 但望著皇貴妃的眼神總是含情脈脈, 叫旁人看了都要臉紅, 他還給皇貴妃布菜擦手，沒端夫君的架子，不可謂不溫柔體貼。

    懷袖也沒和他客氣，當(dāng)眾指使他做事, 說什么蕭叡就做什么，端的是好脾氣。

    便有幾位貴女咬耳朵嘀咕皇貴妃未免張狂，一個平民出身、無母族依靠的女子也不知何來的底氣竟敢對皇上頤指氣使, 市井出身就是小家子氣, 沒點教養(yǎng)，就不怕被皇上厭棄嗎？

    宴會上還說要作詩取樂, 皇貴妃居然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才疏學(xué)淺，不會作詩，皇上臉色不變，為之代勞了。

    而后眾人又投壺、蹴鞠玩樂，皇上以此一番行賞，才到午后，使眾人散開，可自行在花園水邊約會游玩。

    蕭叡悄聲問她玩得快不快活，懷袖不置可否。

    蕭叡疑惑地問：“既如此, 你為什么非要出來玩？害得我擔(dān)心受怕。”

    懷袖道：“我想借這個機會，看看我未來的主母怎樣?！?/br>
    蕭叡：“……”

    蕭叡心臟一縮，臉色卻未變一絲一毫，他握著杯子的手一緊，飲了一口茶，淡淡地問：“誰又跟你說什么閑言閑語了？明知道你懷著身孕還與你胡說八道，定是居心叵測。”

    懷袖低低笑了一聲，蕭叡覺得耳鼓像是被燙了一下：“還用誰跟我說嗎？你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六宮后位空懸已久，是該有個皇后了。”

    蕭叡心緒煩亂，他不想在懷袖的面前提這件事，若是不提，就可以裝作不知。

    回去的路上，兩人同乘龍輦。

    大路平整，龍輦行駛其上幾乎沒有顛簸，懷袖沒跟他講話，撩起簾子揭開一條縫往外看，光照在她的眼眸中，像是易碎的琉璃珠子一般。

    她這些日子因為養(yǎng)胎，越發(fā)得白瘦，光落在她身上，讓人害怕她是不是要蒸發(fā)不見。

    蕭叡有時覺得她降落停留在自己身邊了，因為懷袖回宮之后這個皇貴妃做得再稱職不過，還時常問他討賞，要什么，他就給什么，他一點也不小心，要得越多他反而越安心。

    但有時又覺得她還是隨時會掙開籠子飛走，他給他的鳥兒鑄了最堅固的牢籠，給她戴上一層又一層沉甸甸的金銀珠寶，讓她的翅膀無法再飛起來，能做的他都做了，卻還是不由自主地?fù)?dān)心。

    懷袖的預(yù)產(chǎn)期愈發(fā)臨近，苗氏親來給她布置產(chǎn)房，挑選奶媽。

    因懷袖是第一次生產(chǎn)，苗氏又有過幾個孩子，得空便過來，細(xì)細(xì)地與她說生孩子的事，見懷袖不以為意、心不在焉的模樣，不免有幾分來氣：“你別覺得我啰嗦，女人生孩子就是往鬼門關(guān)走一遭，你別不放在心上?！?/br>
    懷袖打起精神對她一笑：“多謝你的好意，我會記下的。”

    苗氏嘆氣道：“不知為何我最近眼皮總跳，總怕你出事?！?/br>
    懷袖好笑地說：“我能出什么事？還有誰能害我不成，我又不是那等蠢人。此事你不必?fù)?dān)心，我必會保重我自己，平平安安地生下這個孩子。”

    她就是不顧惜自己，也得為老姐妹和小宮女們著想，若她和皇子有個三長兩短，以蕭叡那個狗脾氣必要發(fā)作旁人出氣。

    皇帝嘛，脾氣大得很。

    權(quán)柄愈盛之后，他也慢慢地撕開了溫和的表象。

    想是這么想，可誰能說得準(zhǔn)。她在宮里那么多年，見過的難產(chǎn)而死的女人可不止一兩個，她還曾經(jīng)見過一個。

    懷袖做了場夢，她夢見自己提著一盞宮燈在黑暗的小道上走，卻見前面互利有一團影子，走近一看，才瞧見是一個女子飄在湖面，這個女子極瘦，肚子都高高鼓起，像是怪物一樣。不知死了多久，渾身泛白。

    燈光照到她的臉上，竟長著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懷袖半夜驚醒過來，捂著胸口，像是快要窒息一樣拼命地喘息。

    不過幾息的功夫，外面點起燈，蕭叡在帳子外著急地問：“袖袖，你怎么了？太醫(yī)呢？叫太醫(yī)過來，你們都聾的嗎？”

    他掀開帳子，將懷袖連人帶被子一起抱在懷里，撫摸著她的脊背，給她緩氣兒。

    太醫(yī)大半夜地被叫起來，急急忙忙地趕來，官帽都沒戴正，自打皇貴妃壞了身孕，他們好幾個太醫(yī)輪班十二個時辰待命，皇貴妃有點胃口不好，皇上都要緊張得問上好久。

    床帳垂落著，他知道皇貴妃在床上，心中默念非禮勿視，趕忙低下頭，生怕看到什么不該看的。

    卻聽見床帳里皇上和皇貴妃竟然還在吵架。

    皇貴妃虛弱地說：“沒什么事，不過是我做了個噩夢而已?！?/br>
    皇上緊張：“做噩夢還不算是大事嗎？”

    皇貴妃好一會兒沒說話，才說：“……煩人?！?/br>
    太醫(yī)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什么都沒聽到，他低下頭，見到一支纖白的手伸出來，垂在床邊，細(xì)得嚇人，似是隨時都會折斷一般。

    他們是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想給皇貴妃進(jìn)補，吃藥不好，便與御膳房那邊一道每日精心給皇貴妃變著花樣做藥膳，也還是眼睜睜見著她一日比一日瘦，肚子也比別的孕婦要小一些。

    太醫(yī)走后，懷袖用了一碗靜心茶，又點上了安神香。

    蕭叡賴在她床上不走，抱著她說：“還是朕陪你睡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