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前?！?/br>
    “彈琴的人是你嗎？”

    “是我……你不是嫌我吵嗎？我就不彈了?！?/br>
    “你住哪個(gè)院子，帶我過去?！?/br>
    蕭叡這才洗了澡，剛下水洗到一半，美色正好。他一聽?wèi)研湔f要去他的院子，便想到房間，想到房間便想到床，想到床便想到更不可描述的事情，情不自禁地臉燒起來。

    蕭叡心砰砰亂跳，慌慌張張地想：我方才洗澡洗干凈了嗎？懷袖若是嫌我臟不愿與我親近怎么辦？早知道我就少與那幫子煩人的家伙說兩句話，早回來一刻，也能比現(xiàn)在洗得干凈。

    才走到院子，懷袖就看到了架在墻邊的梯子。

    忘了收起來。

    懷袖指了指梯子：“那是什么？”

    蕭叡心里一個(gè)咯噔，猶豫了一下，方才答道：“梯子……”

    懷袖憋著一股火氣，直沖腦門，突然之間，大概是此刻的蕭叡完全沒有皇帝的架子，她也不把蕭叡當(dāng)成是皇帝，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罵他：“……你怎么就那么陰魂不散呢？”

    蕭叡被她的雙眸望住，明明是在罵他，他卻仿佛有一種置于死地而后生之感，仿似一叢似是燃盡，驟然間死灰復(fù)燃，烈烈煙火騰地燃燒起來。

    懷袖一口氣罵出來：

    “你就不能放過我嗎？你是嫌我日子過得太安穩(wěn)是不是？”

    “我安生日子還沒過幾天，你就要跑來攪合?！?/br>
    “你想看什么呢？你說你忍不住想見我，你也見了，竟然不知會(huì)一聲把我隔壁院子買了。”

    “我真不懂你是想做什么？既如此，你當(dāng)初為什么要放我走？若是要放我走，為什么要找上門。我們一別各寬，兩生歡喜，不行嗎？”

    說著說著，懷袖看到蕭叡的眼眶紅了，竟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好生殘忍，她低下頭，竟是不忍也不能再多看了。

    蕭叡伸手拉她的衣袖：“袖袖。”

    懷袖別過臉，不去看他，甩開他的手，生硬地駁回去：“別叫我‘袖袖’，我不吃這套。‘懷袖’這個(gè)名字不是我的本名，我叫秦月，‘懷袖’是你給你的奴婢取的名字，是一只阿貓阿狗的名字，不是人的名字。”

    蕭叡固執(zhí)地追上來，握住她的手腕，糾正道：“‘懷袖’是我給我的最心愛的女人取的愛稱，不是奴婢，不是阿貓阿狗?！?/br>
    懷袖猛地抬起頭，她的眼眶不知不覺地紅了。

    這十年來所有藏在沉默、平靜和容忍之下的不平再也壓不住，在此時(shí)此刻終于劇烈地爆發(fā)出來：“不，就是奴婢，你就是把我當(dāng)成奴婢。”

    “我原本以為你是皇宮之中唯一一個(gè)把我當(dāng)人的人，可是不是，你也將我視作東西，玩弄我，欺辱我。自你登基之后……不，從你皇權(quán)在握的時(shí)候，你就變了。大抵也不是你變了，你一直就是那樣，只是你不再掩飾了?！?/br>
    “即便你還是七郎時(shí)，你何時(shí)瞧得起我過？在你眼里，我就是一個(gè)賤民女子。”

    “你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貴胄，而我只是個(gè)農(nóng)戶出生的庶民女子，你覺得我配不上你。”

    “你想要我的身子，你就直接要了，在荒廢黑暗的冷宮與我無媒茍合?？赡菚r(shí)候我不后悔，起碼你每次都會(huì)問我的意愿。登基以后，你變本加厲，把我當(dāng)成青樓妓女一般，要我與你做那么多不知廉恥的事情。即使我躲在尚宮局，你也不放過我?！?/br>
    “皇帝陛下，你進(jìn)我的屋子，何曾有一次敲過門，你要我與你歡好，何曾有一次問過我愿不愿意？”

    她的每一句話撕破了長久以來精心偽裝的假象。

    她天生反骨，她十歲上就知自己的仇家是皇后，皇后曉得，卻未曾放在心上，以為只是一件小事，以為她生而卑微，不敢反抗，可她敢，她有什么不敢？

    在宮中做尚宮的五年，被蕭叡視作掌心玩物的五年，她每一日每一夜都心含不甘。

    蕭叡聽著這些，喉頭苦澀，輕聲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被迷了心竅。”

    懷袖自覺失態(tài)，一番發(fā)泄之后，緩慢地冷靜了下來，道：“是我失言了，我哪有資格指責(zé)您？您又沒做錯(cuò)什么，您本來就是人上人，您所做的一切，都是您該做的?！?/br>
    “我也不是個(gè)好東西，我還騙了您，離宮前，我跟您說假如有一日您路過江南，我請您喝桃花酒，全是騙您的。我不過是怕說得太絕了，您反悔，又不放我走，我就想一刀兩斷，與您此生再不相見。”

    只要不見，就不會(huì)再不爭氣地心動(dòng)。

    他們本就是天與地。

    何苦，何苦。何必，何必。

    蕭叡最怕她這樣和自己說話，眼見那團(tuán)火又要熄滅了，他心急如焚，懷袖一刀一刀地扎在他的心尖上，蕭叡苦澀地道：“與你做過的那些事，我何嘗與旁人做過，我只想和你做?！?/br>
    一說這個(gè)懷袖的怒氣便又蹭蹭直躥，她牙尖嘴利地譏諷道：“是嗎？難道不是因?yàn)樗齻兌际敲T貴女，你怎么能折辱她們，只有我，我生如浮萍，無依無靠，你想怎么羞辱我便怎么羞辱我，不是嗎？”

    蕭叡望著她，說：“你別這樣看著我，袖袖。”

    懷袖覺得他是無法辯解，她是在給蕭叡捅刀，但她這樣說，何嘗不是把自己的傷口撕裂開來，鮮血淋漓地疼痛，她說：“你就是瞧不起我。因?yàn)槟闶腔首遒F胄嘛，這理所當(dāng)然，只是我是個(gè)怪人，我生來卑賤，心氣卻高，竟然不愿意跪下來給你當(dāng)奴才，為你做牛做馬。是我不好。”

    蕭叡緘默半晌，沉聲道：“你是農(nóng)家女子，若是說出來，誰會(huì)說我們般配呢？”

    懷袖氣得肝疼，她是這樣說沒錯(cuò)，可被蕭叡這樣赤裸裸地講出來，她還是覺得面上無光，仿佛被蕭叡直接扇了一巴掌一樣。

    還沒來得及再陰陽怪氣，蕭叡忽地又說：“可我還是愛你?！?/br>
    “你逃了，你差點(diǎn)死了，你不要我了，我才發(fā)現(xiàn)，我就是愛你。明明你對我陽奉陰違，面善心黑，總想著要從我的身邊逃離。”

    “這幾個(gè)月來，我想了許多我們的事?！?/br>
    “你說我瞧不起你，我也不詭辯，先前確是瞧不起你。我不止瞧不起你，我還瞧不起我自己?！?/br>
    第63章

    “我不止瞧不起你, 我還瞧不起我自己?！?/br>
    懷袖心頭一跳，耳鼓似被刺了一下，抬頭看他, 驚疑不定。

    蕭叡深吸一口氣, 真說出來以后，他的心里像是轟然落完一場雷, 云散天晴, 有一種詭異的平靜。

    他已經(jīng)屏退了侍從, 這里只有他們，沒人能聽見他說的話，他這次算是徹徹底底地將自己全部暴露在懷袖的面前，連他以前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的弱點(diǎn), 與刀子一起，遞到懷袖的手中。

    蕭叡平靜地說道：“我以前總覺得你配不上我，我不愛你, 你是宮女, 我是皇子，你何曾見過哪個(gè)皇子哪個(gè)皇帝聲稱自己愛著一個(gè)宮女。我沒有, 所以我以為我不會(huì)，我以為我只是貪戀你的美色?！?/br>
    “你覺得我卑鄙無恥，倒也沒有錯(cuò)。因?yàn)槲疑赋錾淼?，我養(yǎng)母視我如仆，要按下我的頭，將我訓(xùn)成太子的一條狗。這是一直以來都是我的心頭扎得最深的一根刺。”

    懷袖嘴唇嚅囁，想說什么，卻不知該說什么，蕭叡最不堪的過往, 她比誰都更清楚。

    蕭叡微微彎腰低下頭，像與她平視，對她說：“所以我想去做一切能讓我顯得更尊貴的事，這樣才好讓我看上去像是變尊貴了?！?/br>
    “我一直不敢承認(rèn)自己愛上了一個(gè)農(nóng)家的女子?！?/br>
    “你是年初時(shí)才知道自己叫‘秦月’的吧，我早就知道了，你的來歷，你的家世，我查了無數(shù)遍。”

    “我就想找出一點(diǎn)你出身高貴的證明，可是找不到?！?/br>
    “直到現(xiàn)在，我才敢承認(rèn)，我只是愛你，愛你這個(gè)人，與你的身份家世都無關(guān)，只是愛你這個(gè)人?！?/br>
    “懷袖，懷袖，我取這個(gè)名字的時(shí)候真不是視你為奴仆，我是想有一些僅有你我知道的秘密，我想將你揣在懷中，藏在袖口，讓你只為我所有，不想把你分給別人?！?/br>
    蕭叡不知何時(shí)握住了她的手，手心guntang，讓她一時(shí)之間也分不清心頭的滋味。

    她既恨蕭叡對她的輕蔑，但又理解蕭叡為什么會(huì)這樣，理解歸理解，她依然不能接受。

    蕭叡如此低頭與她道歉，她就得接受嗎？

    懷袖突然覺得很茫然，心里空落落的，愛與恨在一瞬間似乎都消失了。

    這比蕭叡出現(xiàn)在蹴鞠賽上更加離譜，蕭叡真誠地向她道歉了，蕭叡承認(rèn)了愛她。

    她大概是這世上最了解蕭叡的人，這個(gè)男人權(quán)欲熏心，做什么都想著利益交換，他也不是彎不下腰的人，以前在宮中討好幾位兄長，也很能裝成乖弟弟的模樣，很是個(gè)能伸能屈的人。

    但那也得是有利可圖。

    蕭叡現(xiàn)在向她低頭，是圖她什么呢？

    懷袖左思右想，一時(shí)間腦袋發(fā)蒙，她想不出來是為什么，是以也答不出話來，不知道該接下他的道歉，還是不接。

    不知過了多久，懷袖才開了口，語氣緩和了許多，說：“你如今再與我說這個(gè)，頂什么用呢？”

    “我已經(jīng)離了宮，有了新的日子過，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br>
    “你說得我明白，我理解你的苦衷，我原諒你，但我不接受。就算你說這些，我死去的孩子也回不來了。你這皇帝是做得很好，我就是不配生下你的孩子，到時(shí)嫡庶不分，又要讓江山大亂，重蹈覆轍。”

    懷袖說完，她看到蕭叡落下一滴淚來，她又覺得揪心，又覺得嘲諷，實(shí)在難以描述。

    堂堂九五之尊的皇帝，竟在為她流淚。

    蕭叡從懷中拿出一封香箋，染著血，給懷袖看，因他們不是在屋子里，只在院中，旁邊只有死氣風(fēng)燈，燈光昏暗。

    懷袖低下頭，恰好是“來日”兩個(gè)字被血染紅，看不清晰，一時(shí)間，諸多回憶涌上心頭。蕭叡別有所圖，她又單純嗎？她也是在利用蕭叡為自己報(bào)仇，想要回報(bào)蕭叡的一份恩情。

    他們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若說是愛，是沒那么純粹，她從未想過要將此身完完全全地托付在蕭叡身上，可若說是恨，也沒有那么大的仇怨，蕭叡若是對她再壞得更徹底一些就好了，更加輕蔑，更加鄙夷，不要對她道歉，不要對她寵愛。

    那她是不是也能完完全全地與之決裂。

    他們就像是兩株在皇宮最陰暗的角落里，被仇恨和不甘而滋生出的植物，兩個(gè)長得形狀丑陋的怪物，即使沒有一絲陽光和雨露，也在掙扎著生長，然后在遇見了彼此之后，發(fā)現(xiàn)能多一絲生機(jī)，便纏到了一起，共同野蠻無矩地瘋狂長大。

    這僅僅只是男女之愛嗎？懷袖心情復(fù)雜。

    蕭叡柔聲問：“你可記得有一場我在邊城時(shí)，曾經(jīng)遭遇過一場生死劫難，差點(diǎn)死了，我當(dāng)時(shí)心里想著你，想著要回來見你，我才活下來。是我太過懦弱，我以為我當(dāng)上皇帝，就變得堅(jiān)不可摧，不是的，在你面前，我還是那個(gè)人人可欺的七皇子，我不想承認(rèn)我的弱點(diǎn)?！?/br>
    蕭叡捏了捏她的手，俯身，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小心翼翼地像是怕驚擾到一只停駐在他指尖的蝴蝶，但懷袖還是在他將將要吻到的時(shí)候，別過臉。

    蕭叡心下有點(diǎn)挫敗，又道歉：“是我太孟浪了。明明你都說了，要是沒得到你的允許就不許我親你。”

    他松開手，說：“明天，明天我在無風(fēng)崖等你，好不好？那里沒有人，沒有知道我的另一個(gè)身份是皇帝，沒有人知道你曾是我的女官，你只作為秦月，而我也只是蕭叡，陪我逛一逛?！?/br>
    “你說得沒錯(cuò)，我醒悟得太晚了。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你若是不想原諒我，就不原諒吧?！?/br>
    “明天一整日，我不做皇帝，只在那等你，等到天黑。”

    “來與不來，都由你。”

    蕭叡說完，還往后退了一步，靜立原地，像是把主動(dòng)權(quán)交到了她的手上。

    懷袖知道自己可以走了，但是無形之中仿佛有什么東西，纏住了她的腳，讓她竟然沒辦法挪動(dòng)腳步。她完全亂了步調(diào)，又不想去看蕭叡，怕一對上他的眼神就會(huì)不爭氣地心軟。

    太卑鄙了，一個(gè)皇帝怎么可以這樣子放下身段？搞得好似是她冷酷無情一樣。

    懷袖閉上眼睛，不想，不聽，不看。

    隔壁院子傳來孩子們的聲音，都在找她。

    “姑姑呢？米哥兒，剛才姑姑不是還在陪你寫字嗎？”

    “干娘她出去了，晚飯時(shí)不是有人送信過來嗎？她去找送信的人了?！?/br>
    “因?yàn)槟莻€(gè)蹴鞠賽的那個(gè)男人嗎？害，姑姑該怎么辦??？姑姑該不會(huì)直接被他抓走了吧？那我們怎么辦呀？趕緊去找找吧?！?/br>
    “不能讓娘被抓回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