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過一道拱月門，突然聽到了一串女子銀鈴般的輕笑。

    撥開繁茂的花枝，便瞧見一群小宮女正挎著竹籃子，正在摘花，為首是一個身著檀紫色女官服的美人，陽光落在她光潔姣美的臉龐上，一雙眼珠子被照得像琉璃珠一樣清澈明凈，浸著溫柔的笑意，整個人美的像是在發(fā)光似的。

    一個圓臉稚幼的小宮女站在她面前，委屈地吧嗒吧嗒掉眼淚，著急地說：“姑姑，姑姑，毛毛蟲掉到我頭上了。嗚哇！”

    她一哭，旁邊的人便笑得更快樂了。

    懷袖也想笑，可是為了自己端正的形象，只得強行忍住，忍著笑說：“噤聲，宮廷之內(nèi)，不得喧嘩?！?/br>
    她輕巧地把蟲子給摘了，拍拍小宮女的臉：“給你拿掉了，別哭了?！?/br>
    小宮女還皺著臉，哭得一抽一抽：“姑、姑姑，你的手才摸了蟲子……啊，謝謝姑姑?！?/br>
    何淑妃還是第一次見到懷袖私下的模樣，沒想到這樣活潑，以前還以為她是個十分沉悶古板的人，就未曾見她笑過，今次一見，方才發(fā)現(xiàn)不同，懷袖眼角眉梢都像是流露著一股快活勁兒。跟那枝頭嘰啾鳴囀、歡快蹦跳的雀鳥兒似的。

    她沒立即上前，而是悄悄地望了一會兒，可真是好風(fēng)光，懷袖是個大美人，她身邊的小姑娘也個個都是小美人，著實是賞心悅目。

    這蕭叡一走。

    懷袖舒舒服服地睡了個好覺，沒有人跟她擠她的金絲楠木攢海棠花圍拔步床，她可獨占一整張床，也無需被人摟在懷里不敢隨意動彈，她可隨心所欲地一覺睡到大早上。

    神清氣爽。

    晚上不用cao勞，睡得時間更多了，每日睡到天蒙蒙亮?xí)r自然醒，打扮齊整、精神充沛地去尚宮局點卯上值。

    皇帝不在，這只名為皇宮、圍著皇帝運轉(zhuǎn)的巨獸自然要安伏下來休眠，等待他的主人歸來，沒有先前那么忙碌。

    懷袖一下子輕松了許多，她甚至還有閑情逸致帶帶學(xué)生，借以教學(xué)之名，使喚小姑娘們給她干活，屆時她檢查一下就行了。

    雖說也不是沒活要做，但是跟先前蕭叡在的時候比，那真是神仙日子。

    她吃飯都比先前吃得香。

    前日苗氏陰陽怪氣地擠兌她，話里話外地嘲諷她近來屢次辦事不利，是不是失了圣心，是以這次陛下行幸避暑，才不帶她了。

    苗氏這人可太會說話了，她想聽什么就說什么，不過是為了攬權(quán)，懷袖便把事情丟給她，讓她能干去，到時候陛下回來，苗氏邀功時，必有她一份贊賞。

    這下便更空了。

    她看花園里的花開得正好，左右不摘也就是落紅成泥，往年她也會帶著小宮女一起摘花，做花茶喝。

    今年正得閑，便也領(lǐng)著小姑娘們來摘花采露。

    “懷袖姑姑早。”

    懷袖給這個小丫頭摘了毛毛蟲，又給那個小丫頭把戴歪的發(fā)簪正一正，忽地聽到身后有人喚她，回過頭瞧見了何淑妃。

    懷袖立即行禮：“見過淑妃娘娘?！?/br>
    她一行禮，帶著身后一群小美人呼啦啦的行禮，大伙也不打笑了，瞬間收起頑態(tài)，規(guī)矩正經(jīng)地作揖。

    何淑妃道：“姑姑多禮了?！?/br>
    何淑妃好奇地問：“懷袖姑姑好雅致，你這帶著人摘花，是做胭脂還是做香蜜怎的？”

    懷袖答：“是想做花茶?！?/br>
    何淑妃笑了笑：“是么？我也愛喝花茶，到時懷袖姑姑做好，可好分我?guī)族X嘗嘗？”

    懷袖道：“我做的粗陋，自己玩著喝喝倒也罷了。娘娘是金貴人，怕苦了娘娘的嘴巴。娘娘要的話，我讓內(nèi)務(wù)府給您送些江南新進貢的花茶。”

    這入嘴的東西，怎么敢隨意給人，萬一有什么閃失，責(zé)任可在她身上。懷袖婉拒了何淑妃。

    何淑妃碰了一顆軟釘子，臉上的笑意薄了幾分：“那勞煩懷袖姑姑了?！?/br>
    這個懷袖可真是棉花做的不倒翁。

    四平八穩(wěn)，滴水不漏，后宮之中，上至貴妃下至美人，沒見她得罪誰，也沒見她討好誰。

    她主動放下身段結(jié)交，也不見懷袖承情過哪怕一次。

    懷袖讓開路，何淑妃帶著宮女們離開。

    她走出一小段路，回身多看了一眼懷袖，見到懷袖正在摘花，衣袖因她太高的手而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皓腕，上面套著一只扁圓的翡翠鐲子，乍一看不起眼，可那通透的藍綠色，她總依稀感覺曾在哪見過。

    是在哪呢？

    想不起來。

    何淑妃秀眉緊蹙，自顧自地沉思搖頭，繼續(xù)往前走了。

    何淑妃在一處臨水涼亭搭起書案，鋪開宣紙，壓上玉兔鎮(zhèn)紙，選好一朵好花，調(diào)配好顏料之后就開始畫了。

    她畫的工筆花鳥，仔細地畫好線，瞧著大致有了一個秀致的輪廓，應(yīng)當能畫出一幅不錯的畫來。

    何淑妃沾了一筆朱砂，正在涂色，眼角瞥見秋鶯研墨的動作，不知怎的，突然憶起來了——

    陛下曾陪她一道畫畫，那樣尊貴的人，不但贊賞她的畫好，還親手幫她研墨。

    陛下挽起袖子露出手，大拇指上總戴著一只扳指，那翡翠的玉色和風(fēng)格與尚宮懷袖腕上的鐲子極是相似。

    “娘娘。娘娘？”秋鶯低聲提醒道。

    何淑妃回過神，低頭一看，她方才走神，一不小心再紙上畫了一大筆，整幅畫全毀了。

    懷袖已回到尚宮局自個兒住的獨門小院。

    她取出竹編簸箕來，將摘來的茉莉、薔薇等等可以做花茶的花兒鋪上上面，細細地鋪平。

    她耐心地教著雪翡雪翠該挑選怎樣的花做花茶，又要怎么做，做好以后怎樣保存，用什么罐子保存最好，到時泡茶時用什么水泡最適合，用什么杯子裝最雅致。

    有些是她自己想的，有些是蕭叡教他的，當年伺候先皇后，一開始她就只是個灑掃的小宮女。

    蕭叡對她說：“你看你這樣，何時才能被選中去當宮學(xué)生？真是個土妞，什么都不會?！?/br>
    于是手把手地教她，她這才因為夠伶俐，會伺候人，被皇后娘娘看重，后又進了尚宮局。

    懷袖的花茶才曬上去，還未曬好，不日便收到了蕭叡使人八百里加急送回來的信：

    宮中可還安穩(wěn)？若無甚要事，朕準你來避暑山莊。

    第17章

    避暑山莊。

    綺望閣。

    “陛下，您又走神了?！贝拶F妃輕輕推他一下，嬌嗔道，她順著蕭叡的目光望過去，只看到一棵松柏樹，其上攀附著蔦草，綻放著淺黃色的小花。

    蕭叡回過神，溫和一笑，站起身：“方才在想政事。”

    崔貴妃道：“陛下，您陪我在園子里逛逛吧，我還哪都沒去呢?！?/br>
    蕭叡心浮氣躁，耐著性子應(yīng)付她：“讓管事陪你逛，朕心里掛念著事要辦，你帶上侍衛(wèi)和宮女，四處逛逛，只是別去湖上玩，仔細出什么意外?！?/br>
    崔貴妃乖巧道：“陛下不陪我，有什么好玩？陛下且去處理政務(wù)，臣妾等陛下回來?！?/br>
    待送走蕭叡之后，崔貴妃才沉下臉，幸得之后奴婢稟告皇上的確回了書房，而不是去別的嬪妃那里，才讓她心情稍微舒服一些。

    他們自抵達避暑山莊之后也有三四天了，陛下在她這里時，總有幾分心不在焉，夜里也不歇在她的屋里，還要回去睡。

    感覺陛下的心情很煩躁，究竟是為何？近來海晏河清，處處升平，應(yīng)當無事困擾陛下才是，陛下還缺什么呢？

    不知怎的，她就想到懷袖。

    先前陛下出行，旁的妃子都不帶，也要帶上懷袖，這次反而沒帶，留了懷袖看家。如果這次陛下還帶懷袖，那她便能篤定兩人之間必有貓膩，偏偏沒有帶，是以如今又覺得兩人或許真的只是君臣關(guān)系。

    也說不定，陛下這樣煩躁，只是因為來了避暑山莊以后有些睡不慣吧。

    但愿如此。

    蕭叡已經(jīng)好幾日沒睡好了。

    他一想到懷袖就難受，那個女人可真是得寸進尺，仗著被他寵愛，一而再再而三地違逆于他。

    他想著，必須冷冷懷袖，讓懷袖知道她也沒那么受寵，特意這次不帶懷袖。

    白日里還好些，有事可做，家國大事最重要，可以心無旁騖。

    夜里歇下以后，他還是會想起懷袖，明明他帶了好幾個妃子過來，個個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待他也溫柔小意，視他為天一般，任他采擷。

    哪個都比懷袖乖。

    懷袖就從不會用崇拜的目光仰望著他，總像是在悄無聲息地燃燒。

    可是讓他安心，縱使懷袖有諸般叛逆，但他們能夠互相信任。

    跟別的女人躺在一起，他根本不能安心入睡。只有抱著懷袖的時候睡得香甜。

    今日只是看到庭中的花草，叫他想起一句詩：

    蔦與女蘿，施于松上。未見君子，憂心怲怲；既見君子，庶幾有臧。

    蔦草和女蘿，攀援在松柏之上才能生長，沒見到你，我憂心忡忡，見到你之后，便煩惱全消了。

    懷袖就是他的蔦草女蘿，離了他活不了的。

    他頭一回那么嚴厲地訓(xùn)斥了懷袖，晾了她這么多時日，懷袖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錯了吧？后宮別的女人，被他冷了以后馬上就學(xué)乖了，懷袖又不是個蠢笨的女人，肯定會改。

    還是把懷袖叫來吧。

    明日早上他就寫信，蕭叡如此想，一個人躺上床。

    避暑山莊濃蔭清涼，即使是在三伏天，卻一點都不熱燥，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外頭值夜的內(nèi)侍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忽地聽到屋內(nèi)有起身的動靜，趕緊打起精神伺候，丑時還未到寅時，陛下坐在床頭，陰沉的嚇人，道：“掌燈，筆墨?！?/br>
    不行。還是睡不著。

    現(xiàn)在就把信發(fā)出去。

    蕭叡心想，懷袖也夠木的，不知道要主動來與他認個錯，認了錯，他便原諒她了嘛。

    這一恍惚，回過神，就看到紙上鬼使神差地寫著亂糟糟幾個字：朕思你……

    蕭叡把這張宣紙抓起一揉，扔了。

    他又寫了一版訓(xùn)斥懷袖的，洋洋灑灑數(shù)百字，寫完自己讀一遍，覺得太兇了，算了算了，再寫一個吧。

    推翻數(shù)遍，寫了一個時辰，他就是真的作文章也用不了那么久，改來改去，最后只留下一句：宮中可還安穩(wěn)？若無甚要事，朕準你來避暑山莊。

    從天黑寫到天邊擦亮。

    蕭叡封好密信，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一刻也不準拖，以最快的時間把信送到懷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