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城，丹口孔雀目露震驚。

    中行沂不解地看向他，“對啊，這……可是有什么不妥？”

    丹口孔雀搖了搖頭，只悵然道：“……居然是她?！?/br>
    許多事情，當時局勢錯綜，晦暗難明，真相往往是要在許多年后才能逐漸的被人知曉。譬如辛鸞第一次和辛澗垚關(guān)對峙，十六歲的辛鸞的確是因為毫無政治經(jīng)驗被辛澗殺得大敗沒錯，但是當年辛澗能順利的顛黑倒白，也是聽說是有人帳前獻策，拿出了辛鸞身邊之人就是鄒吾的有力證據(jù)。后來總總，他也總能聽到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名字，藏匿很深，但是不可忽視，他甚至聽過一種說法，說辛澗評辛襄與兒媳，說：“閭丘幼女擅出奇謀，未來可掌天衍刑殺之權(quán)，章華太子之果敢強橫與閭丘之靈巧鬼魅，夫婦二人合力，天下群雄，皆可懾服。”且將閭丘西旻與配天王后作比。

    說來重名鳥對自己的長子給予厚望，為他選的正妻，定也是有過人之處，這幾年北地之亂，很多人都說西旻只是天子一員欽使，可是不可否認，許多齊嵩都解決不清的爭亂，這小姑娘挨個擺平了。

    “東方、北方、西南還有大片易幟的南方，她加入進來，整個局面只會變得更加復雜。辛遠聲一死，整個天下的平衡全部被打破了，他的妻子，他的父親，他的朋友，他的下屬……會發(fā)瘋了一樣為他報仇，哪怕民心不在他們那里，也絕不會善罷甘休?！?/br>
    丹口孔雀的目光一下子虛了，眺過窗戶，看窗外清潤的江山。

    “我原本想中境要么徹底避免戰(zhàn)爭，要么避免率先開戰(zhàn)，可如今四面戰(zhàn)火，我中境雖想獨善其身，亦是不能保全了?！?/br>
    這天下，還是要亂了。

    先帝啊……這天下，還是亂了。

    中行沂猶疑起來：“那這是不是就要開戰(zhàn)了？那……能不能給卑職安排一個職務，我那先夫人卷走了我內(nèi)史郡近一萬的新兵，我怕陛下怪罪，想抓緊機會趕緊將功贖罪。”

    丹口孔雀看他一眼：“我同你親切，這事可以幫你兜攬，但眼下不成。陛下不會找我，我沒有這個機會?！?/br>
    中行沂露出驚疑目光：“那陛下還能找誰？”

    丹口孔雀：“你太小看重明鳥了，他知兵，軍方勢力更是深入根脈，可用之人不少?！?/br>
    況且，東境現(xiàn)在就像一匹奮蹄狂奔的怒馬：辛澗引兵快戰(zhàn)，必然不會來和中境扯皮。

    ·

    “……陛下，人來了?！?/br>
    幾位王子在下首已經(jīng)跪了半天了，內(nèi)侍小聲地在帝王的耳邊輕輕提醒，像是生怕驚醒帝王的思夢。

    “從從。”辛澗倏地睜開眼睛，抬頭，看向來人。

    特殊時期特殊恩許，那人披甲帶劍一身風塵，大步走來時像是一柄嵌著金絲的黑色匕首，渾身充滿刃的鋒芒：“陛下?！?/br>
    “長話短說?！?/br>
    辛澗繃直背脊，看向他，“辛鸞殺了我兒。你想辦法，讓他再回不得滇城。”

    第218章 斬魂（5）

    內(nèi)史郡到西南九百里，按照辛鸞他們精騎的腳力，日夜策馬回程最慢七日也能到達滇城，但是現(xiàn)在因為近萬人的步行軍整個拖慢了進程。

    道路難行，險灘湍流、峭崖密林，紅竊脂每日派計漳、裴句等人做斥候，偵看二十里以內(nèi)有沒有敵人的蹤跡，一邊責令大部隊疾行跟進。如是在深山老林里行了五日有余，眼見著還未走完一般路程，紅竊脂逐漸急躁起來，她看得出辛鸞的眼睛在每況愈下，擔憂他再得不到治療，恐怕會永久的失明，之前辛鸞說不要帶太多人，她一時自大，以為軍隊多多益善便沒有遵照指令，可現(xiàn)如今這些越行越慢的龐大軍隊不斷侵蝕著她，讓她越發(fā)自責內(nèi)疚，只恨不能像趕騾子那樣往這些懶散的大兵頭上挨個抽上幾鞭子，罵著他們快些跑到西南。

    第五日，午間。

    晝夜行軍，人到午間，太陽穿過密林曬在身上，讓人忍不住合上眼皮。這是休整進食的時間，將領們一聲令下，立刻有大兵掏出自帶的干糧，找低洼的地方躺下休息。

    徐守文手中抓著兩塊餅，快速穿過哀聲叫喚、東倒西歪的兵士。五天前內(nèi)史郡的兵還是盔甲錚亮，容光煥發(fā)，只這幾日行軍五百余里，他們各個已經(jīng)變得臉色憔悴，雙手赤紅，身上的衣服沾滿了泥土和旱螞蟥的血，一眼看去像繳械就擒的敗兵。

    徐守文舔了舔皸裂的嘴唇，走到辛鸞身邊。

    辛鸞這幾日又開始rou眼可見的暴瘦，坐在一段橫梁木上，腰腹上緊緊扎著一條寬大的腰帶。

    徐守文不知道雙目暫盲給他造成了多大的沖擊，也不知道白角和辛襄的死他到底難不難過，總之辛鸞跟他聊天，卻從來不聊這些，中午的時候他就坐在能曬到太陽的地方，閉上眼，仰起臉。辛鸞眼睛腫痛，遇到一條清澈的溪水便讓人沾濕了布條放在眼瞼上敷一敷，徐守文問他能不能看見，他說現(xiàn)在還是能看見的，但是看不清楚，眼前只有很模糊的色塊，睜開眼睛任何一點光亮都覺得刺眼，閉上眼睛就好很多。

    他臉色平靜，說話鎮(zhèn)靜，似乎毫無難色。

    徐守文加重腳步聲，將餅遞到他的手邊，“殿下，吃點東西吧?！?/br>
    辛鸞偏頭摸了摸，抓起一張，給他留下一張，“一起吃吧?！闭f罷又道：“你也去勸勸紅竊脂，關(guān)鍵時刻不要急躁，大家反對精銳走在前面，想調(diào)換位置次序，這種事情能有什么道理？聽他們的便是，我不還在墊后嚒。”

    徐守文咬了一口餅，悶悶地“嗯”了一聲，忍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殿下，口糧將盡，明日怕是要殺蟒獵虎為食了?！?/br>
    辛鸞點了點頭：“嗯。你多費心，提前跟隊伍說明情況，再派好專人提前捕獵造飯，人不能挨餓，越餓越想家，鬧不好會因為一餐飯聚眾鬧事。”

    徐守文眼眶一熱，“殿下，要不我們護送您先走罷。”

    “那這些人呢？”辛鸞偏過頭，日光在他臉上流淌過斑駁的光影：“聽其潰散?。康谝慌鷼w附者便如此對待，咱們到山窮水盡了?。俊?/br>
    徐守文胡亂抓來理由：“可斷糧了，殿下難保不會挨餓?！?/br>
    辛鸞失笑：“別鬧，這是什么理由？我又不是沒挨過餓?！?/br>
    氛圍寬松了許多，徐守文也敢打趣了：“殿下怎么會挨餓？您看您府上那時刻不間斷的小食，府上的麻雀都喂得圓滾滾的?！?/br>
    辛鸞揚了下眉毛，提到自己的府邸，心情也舒暢不少：“是想快點回去啊……”徐守文嘴唇一動，正要再勸，辛鸞忽又接上一句，“不過也不急在這幾日，守文，這些日子我隱隱聽到抱怨之言，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軍隊的抱怨之語傳到主君耳朵里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徐守文警覺起來，低聲：“您是害怕這些人不可用？”

    辛鸞搖頭：“疑人要用，用人要疑?！?/br>
    徐守文皺眉。

    辛鸞唇邊忽地噙一抹微笑：“可你知道我不喜歡防范別人，不然長此以往，我要額外消耗多少元氣？兵不一樣，他們和你和紅竊脂、仇英都不一樣，但我要的也不是繳械就擒的敗兵、只會搖旗吶喊的烏合之眾，我是要他們與我同心同德，每一個人都死心塌地為我流血廝殺。守文，你學問好，有什么……”

    徐守文驚呆了。

    他以為辛鸞驟然失明，就算在臣子面前不便露消沉之態(tài)，但也難免暗自神傷，可是沒想到辛鸞壓根沒有思量那些冢中枯骨，盤算琢磨的仍然是將來的軍政要務。徐守文振奮起來，溫文爾雅的人一時間生出激烈的君臣知遇之感，餅也不吃了，肚子也不餓了，求全心切地跟辛鸞談了起來。

    ·

    “前后都是人，咱們到底怎樣才能跑？”

    就在距離辛鸞、徐守文區(qū)區(qū)三百步之外，一叢草窠里幾個人正在竊竊私語。

    “這樣的鬼地方，沒人帶路咱們根本出不出，聽那個叫仇英的人說了嗎？地獄谷就在這片森林的西向，走差了，只怕九條命也出不來了?！闭f罷，那人捅了捅身邊的人，“子石，你記路了?。俊?/br>
    他身側(cè)那個叫“子石”的人的臉上也是污穢不堪，但是一雙眼睛卻是極為清明，他抓著樹枝，在地上畫出簡圖，標注出大概的距離：“昨夜行軍的時候咱們路過一個小山丘，當時掩著夜色，那婆娘親自中程掩護走得特別快，后來我打聽了幾個人，得出來的確切消息是橫穿那里就是莘圍郡，就是他們說的‘敵領區(qū)’，依我看，我們完全可以今夜休整時往那里跑，算腳程的，我估測過去就是錫金走廊，只要找到官道，走個七天，我們就能到家了?！?/br>
    這些日子為他們領路的人是紅竊脂的弟弟，一個叫仇英的男人，那個男人走路時一股土匪的腔調(diào)，全身都散發(fā)著彪悍又油滑的野獸感，這綿延近千里的絕命之地危機四伏，偏偏他姿態(tài)悠然地帶他們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嘴里還嘚吧嘚吧地說個沒完，連唬帶嚇得搞得許多人都不敢妄動。

    但是沃子石這種腦子清楚的，對外界稍有了解的，知道他說的話不可盡信，里面應該是不少夸大其詞，所以這些日子他便這忙著和西南那圈親衛(wèi)稱兄道弟，把收集來的消息交叉印證，挑出今日最好的行動時機。沃子石計劃得嚴密，圍著的這幾個人聽了，都忍不住地點頭，“子石這個可行，我等下去跟幾個死黨說了，晚上……”

    “噓——”

    忽然間，沃子石抬頭，朝著五步外一顆柚木怒了怒嘴，作出口型：有人。

    這幾個本就是驚弓之鳥，一時間所有人都緊張了起來：當逃兵按照軍法可是要殺頭的！沃子石身側(cè)的男人一身石頭般的魁梧肌rou，見狀心中一橫，貓一樣無聲地站起來，無聲地拔出匕首，“嗖”地躥了出去，“出來吧你，小雜種！”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是要殺人滅口的狠勁兒，那被擒住的人長得單薄，看著還不滿二十歲的樣子，被人整個猝然提了起來，手腳撲棱著，忙不迭的低切告饒：“我沒聽見，什么都沒聽見，我不是來偷聽你們說話的……”

    他好像還真不是故意的，嘴里哆嗦吐出一塊鮮紅的老鼠rou，像個貪嘴的小孩想給自己打些牙祭，結(jié)果誤聽了他們的謀劃。

    “別留他，他會告密，咱們不能擔這個風險?！?/br>
    “對，”有人往外張望，生怕被人注意到：“殺了他，殺了他！咱們現(xiàn)在就跑！”

    沃子石站起身來，緊鎖著眉頭，看了看他的甲衣，一臉陰霾，“你是紅字隊的？”

    “……是?！蹦堑姑沟岸叨哙锣?，立刻跪下。

    沃子石不管，瞇著眼睛：“紅竊脂對郡尉不忠，婚前勾搭男人的事情傳得滿天飛，你知道么？”

    這天外飛仙般的一問，讓倒霉蛋摸不著頭腦，卻只能鐺鐺鐺地點頭：“知，知道……”

    “我們不想在這樣的女人手下效力，也不想聽她的擺布去西南，走這種老鼠成群腐臭彌漫的路，我們想回家，”沃子石居高臨下地逼近他，聲音堅毅：“兄弟，你想回家?。俊?/br>
    ·

    “沒有一心，縱然精兵良將，也是徒勞……還有出征需要吸納足夠的民兵，中間需要運輸糧食，背運器械，到了據(jù)點，還要圍住堅城，造出聲勢，必要的時候挖地道，斷水源，筑工事……”徐守文思路清晰，條分縷析地跟辛鸞說自己的謀劃。這原本都是他回西南要列出的條陳，反正眼下閑聊無事，他和他說說這些不成熟的小想法。

    “等等?！毙聋[忽然伸手打斷他。

    “怎么？”徐守文說得興起，一時錯愕。

    辛鸞皺緊眉頭：“有人。”

    就像是印證他的預感一般，幽深的叢林來路忽然傳來一聲慘叫！

    徐守文汗毛乍起，倏地站了起來，緊接著，這一代所有休整的兵士都聽到聲音站了起來，握緊隨身的刀劍！不過一息的功夫，另一道慘叫聲穿林而過，清晰地朝著眾人發(fā)出預警：“有敵襲！”

    敵人來自北側(cè)！

    所有人都警戒了起來，現(xiàn)在整條隊伍因為地形拉扯得極為下場，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叢林里，樹干蜿蜒，兩軍徒一遭遇，五十步之外根本無法見人！

    徐守文乍然臨敵，原本靈敏的腦子一時僵住，還沒思索出個對策，南側(cè)已軍地帶卻忽然傳來一聲大喊：“跑??！”

    “現(xiàn)在不跑還等什么！難不成真要為陳留王效命??！”

    這像是個恐怖的信號，方圓五百步，兵約一千人，這群人像是忽然得到了什么號令，隊伍頓時崩裂四散，一股腦地脫開原本陣型，向密林中鉆去！

    徐守文的冷汗立刻就冒了出來，幾乎是本能地大吼：“跑什么！拿起武器！護——”

    “不要喊?！毙聋[狠狠地叩住了他的手臂，烏泱泱雜亂的潰退聲讓徐守文的喝令并不起眼，他閉著眼睛剛想說：“別慌我們有白角”，可是開口的瞬間驟然想到：是了，白角已經(jīng)去了，他已經(jīng)沒有白角了。生死的關(guān)頭，辛鸞狠狠地將那軟弱甩開，低聲道：“我們押隊并沒有亮出明顯的身份旗幟，中程有疑兵，追兵未必認出我們！”

    徐守文盲目地跟從他的指令，只聽他斷然道：“跟著他們，他們跑，我們也跑。”

    徐守文已經(jīng)管不了這樣亂竄會不會闖入傳說的地獄谷了，哪怕那是真的地獄也罷，中程掩護現(xiàn)在正好趕上仇英和紅竊脂都不再這里，他是文臣，拳腳功夫不行，若是遇到強敵，他們招架不了。

    徐守文一手抓著刀劍，一手抓住辛鸞的手腕，隨著大流開始往山林深處狂奔，老樹板根林立，雜草有的高到了膝蓋，徐守文不得已地繞出彎路，努力找相對平坦的道路。草叢倒伏，急促如流水，他幾次回頭，分分明明能看到一道道追擊而來的身影，緊張舌根發(fā)麻。

    就在徐守文回頭這瞬息間，辛鸞腳下忽地被樹藤絆了一下，整個人撲倒在地。

    這真是讓人肝膽俱裂的一摔，徐守文這才深刻地認識到：辛鸞他看不見！不管他多鎮(zhèn)定，他看不見！這樣的情況，主君不僅無法御敵，他甚至無法逃跑！恐懼和絕望撅住了徐守文，那一刻，他陷入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里，主君若是折在自己手里，若是折在這里手里……

    “守文?！毙聋[根本也來不及想這些有的沒的，他從地上爬起來，伸手想抓住什么，“這有沒有高地，掩護一下的?！?/br>
    徐守文僵硬地點頭，把他拽起來，拖到一處草坎子上，硬拽到一棵大柚木后面，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只緊緊地握住兵刃，茫然地看了一眼密林的上空，想著若實在不行，那便玉石俱焚，讓辛鸞拼死飛出去，還可能搶出一點生機……

    辛鸞感覺到了徐守文的僵硬，摸索著去碰他的手臂，“別緊張，”他小聲對他說，“你看一眼，敵襲的是什么人，別怕。”

    恐懼到盡頭可能就是難以名狀的膽大，徐守文也沒有猶豫，扶著樹干去探看，形容了一下來人的衣甲和兵刃，最后補了一句，“來人不多，但只在五、六十步之外，他們現(xiàn)在在探路?！?/br>
    辛鸞點了下頭，“應該是從從，六足犬，赤炎十八番的主帥?！?/br>
    最后的兩個形容他沒有說：擅追擊，擅刺殺。

    徐守文一臉僵硬的冷靜：“赤炎不是取締了??？”

    辛鸞眨了眨迷蒙的眼睛：“兵制取締又不是人死了?！?/br>
    他們說話聲并不大，至少絕沒有箭竹被人擦過的聲響大，可是就在辛鸞話音剛落，柚木的另一方，一道極年輕的男聲響了起來，“殿下，出來罷。”

    徐守文倏地攥緊了劍柄——

    那男人好整以暇地嗅了嗅空氣，嘆道，“桃花香……”緊接著，抽彎刀出鞘，笑意昂揚：“您主動些，君王之死，就不要如此不體面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