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太子武烈王午時齊上巨靈宮，南君敬太子，請上首坐，左相向繇與武烈叨陪末座。

    非常之人，一絲微笑便可化干戈于玉帛，一個抬手便也可取人性命殺人無形，依飛將軍的話來說，那天就是一對是鋒芒外露、一生爭勝，一對是安靜務(wù)實、文雅強(qiáng)悍，兩對夫妻于酒席之上，正式拉開了歷史的陣勢。

    當(dāng)日所有知情人都在緊張，渝都未來的局勢，只在他們的一念之間，不知這一宴之后，是和是戰(zhàn)。后世史家根據(jù)并不完善的帝王起居錄和相傳，仍難以判斷當(dāng)日決斷是戰(zhàn)是和，只認(rèn)真地選材分析，大致還原當(dāng)日情貌：

    南君迎奉太子，行禮如儀，請上首東向坐，自居下首東向，武烈侯、左相北向坐。

    帝問：“今大疫未靖，南君雄兵五萬以聚渝都，不思抗疫救民，遲疑而不進(jìn)，失渝都之望，竊為南君恥?！蔽淞彝酢⒆笙嗦劧?。南君灑然大笑，“殿下言之有理，只疾疫大興，將損凌厲之鋒，兵染疾必敗，西南之戰(zhàn)又將何如？”武烈王語帝曰：“軍士千里奔襲，移屯中軍非同小可，渝都乃南境之重鎮(zhèn)，不必紛紛召外將。”南君怒而斥：“此言差矣！遣將守關(guān)者皆天衍悍厲之兵，勞苦功高如此未有封功之賞，稱其’外將’乃亡國之續(xù)，不可取也！”轉(zhuǎn)而語帝曰：“請殿下寧津谷閱兵?！钡蹜?yīng)允。

    于是南君尊奉太子，勸進(jìn)稱帝，跪請居巨靈宮，斬大不敬宮女，稱“此上下相疑之秋也，君臣不可疑?！钡垡陨形磱褂谡剔o不受，稱南君為“季父”、“恩人”，二人至于偏殿，敘長幼叔侄之禮足三刻。

    其后南君與武烈王論劍術(shù)兵略，談至興起，惺惺相惜，斬蔗較技于空地，嬌如游龍，虎虎生風(fēng)，纏斗三刻有余，南君略勝一籌，帝目露傾倒，頓起身拍掌盛贊南君神勇……

    當(dāng)日情狀外人已不得而知，巨靈宮自那一日只知道昭帝對南君青眼有加，贊不絕口。

    “錢的事算是搞平了，我沒想到獅子大開口，南君居然也答應(yīng)得這么痛快，早知道再多要一些好了。但是醫(yī)署選址，我說要建在中山城內(nèi)，他興致不高，似乎是不太愿意，我再想一想辦法……”辛鸞坐著肩輿，漫不經(jīng)心地撩了一把帷幔。

    鄒吾和他并乘，烈陽烤得他心頭煩熱，他壓著聲音，低沉喑啞，“你和他偏殿既不是說這個，那又說什么說了這許久？”

    “就是隨便聊了聊。”辛鸞有些敏感地看了他一眼，不滿道，“干嘛??？查我呀？你說問時風(fēng)月的事上午也不見你問呢，我說什么了??？”

    辛鸞熟練地倒打一耙，且翻的還是兩人的私密事，鄒吾猝不及防，頓時臉色一僵。

    辛鸞卻沒有多看他，說著他撂下帷幔，不耐煩地敲了敲肩輿的木欄，呵斥道，“快些走，別并行了！大熱的天，要一處熱死嚒！”

    ·

    蟬鳴如咒，燥熱不堪。

    午后未時末，一處草木掩映的土坡上，七八個又臟又臭的半大小子驚起一片蠹蟲蚜蟲瓢蟲，壓倒灌木，找好位子趴下臥倒。

    土地在熱氣里發(fā)漲，一路行來被草葉割開的傷口被汗水沾濕，惹得人一陣刺癢，但小子們只搔了搔胳膊，一動不動，任由光斑從樹影間在他們的身上抖動，指甲陷在草叢中，黑麻麻地、緊張地眺望著不遠(yuǎn)處那一戶看起來沒什么特別的人家。

    “你們每日下午來就是看這個？看什么呢？”小卓也跟著抻著脖子趴著看。

    熱，夏天熱得人流汗，腦子里也光影迷離。

    他這群下山城小兄弟這些天跟著他中轉(zhuǎn)物資都紛紛從家里搬出來，住在倪家莊園里的空營房里，下午這個時間原本是午休睡覺的，他卻發(fā)現(xiàn)他們睡也不睡，每日拉幫結(jié)伙出來。小卓遠(yuǎn)眺過去，這個角度，只看一戶人家是清晰的，連水井旁掛著的玉米棒有幾棒都清晰，“誒，說說說說，看什么呢都……”

    “噓——”一人扯下搭在自己肩膀的手，“老大別吵，就要出來了！”

    ·

    尿聲窸窣，幾個人撒得正痛快，遠(yuǎn)遠(yuǎn)看，能看到個子手臂上都綁上了黑色的武道衙門的緞帶。同樣是午后，沒有輪班守衛(wèi)的幾個漢子，湊在陰涼處邊閑侃邊放水。

    “要我說，中山城這段可真是好差事！之前只聽過’銷金路上三把刀，云天、鼎食、極樂坊’，卻從沒來過！現(xiàn)在只是幫人跑個腿就能賺出兩個月的月俸，cao他媽的，他們可真有錢??！”

    “要說咱們的頭就是太靈通！之前那么厲害，卻趕不上這個好時候，被人把腿打斷了，這么個油水活兒硬是撈不到！”

    “別提他，提他干嘛啊？侯爺都把他打了，他還敢回來嚒？”

    “對，別提他，你們聽說沒，這還不是這地段最好的時候，若不是瘟疫不能出門，這地方夜夜笙歌，漂亮女人排著隊的走！”

    “?。?，這兒的女人可真漂亮啊，一個個小妖精似的，要是能討一個回家，真是每日不必干別的，只想辦瓷實了她！”

    之后又是男人們的污言穢語，不知說了什么，幾個人哄然大笑。

    武道衙門多出自下山城，管也只是管下山城的治安，下山城女人，衣裳全灰、全黑、全藍(lán)，寬松的大褂遮住自己的身體，看久了總是索然無味，他們這些土包子乍入人間仙境，走在中山城的銷金窟里，偶爾抬頭見女兒一行一過，薄薄的綢緞貼著玲瓏曲線，就只有驚呼：“她怎么沒穿衣裳！”

    那些女人當(dāng)真與眾不同，極樂坊空中棧道相連，她們目不斜視，步子邁得又快又扭，偶爾垂眸秋波一送，腰臀亂擺，金碧交錯的衣裳就在她們身上熠熠生光——

    ·

    “啪——”臭小子滿不在乎扇了自己肩頭一巴掌。

    他光著膀子，皮膚裹著汗膜曬成酥褐色，小蟲被扇掉了，頭發(fā)卻也在擰身的動作里掉出小飛屑。可他注意不了這個，只激動地低聲道，“誒——！出來了，出來！”

    玩著小瓢蟲的卓吾倏地抬頭看過去，只見土坡之下，那戶人家的廂房門開了，一個少女踏著木屐抱著大木盆走了出來，深藍(lán)布褂，頸上領(lǐng)口一拇指寬的白邊，看著十分清麗——

    “就是她？”小卓挑剔地凝住目光。

    那少女容顏也不多好看，頂多就是中等偏上，他興致寡淡了，無聊地咬住一根草，撐起身子退開，左顧右盼，倒是他幾個兄弟巴不得他讓開，立刻都爬了起來，挨挨擠擠地?fù)荛_草叢睜大了眼睛去看——

    “太可惜了，她里面穿的也是白的……”

    什么？

    小卓轉(zhuǎn)過頭去，只見少女解了藍(lán)衣站在天井，手持葫蘆水瓢，冷水由脖頸澆下，嘩啦啦打濕雪白衣裳粘在身上，洇出肚兜的痕跡——

    夏日燥熱，那驚鴻一瞥，那一大截光滑的腿，平坦又開始隆起的胸口，卓吾口干舌燥，像是被什么打了眼——

    “也就……還可以嘛?！毙∽靠闯隽松瘢瑓s還是嘴硬。

    “你懂什么！她是最好看的！”

    “我一想到她，連我媽做的豬油爆蒜頭都不香了！”

    “我前天去他家送菜，她跟我說了話！”

    “他說’謝謝儂呀’，??！我骨頭都酥了！”

    汗順著這些男孩的脖頸淌下，他們肌rou放松，表情柔和，一個個心情舒適，一臉神往，臭小子多少天不洗澡，蒼蠅都圍著他們嗡嗡轉(zhuǎn)，偏偏他們挨擠在一起不嫌熱，甚至還想再熱些。

    那姑娘背對著他們彎腰取水，小卓眼里看著那姑娘，心里卻猛然想起自己的怦然心動：“巢將軍剛剛講的什么意思？為什么屯住廢丘是下策？”軍帳里，少年掩著嘴靠過來，趁著巢將軍回身的功夫偷偷問他，他的手很白，皮膚很薄，指節(jié)呈一種淡淡的粉，手指勾住他的手指的時候，軟得他心頭一蕩。

    那是桃花香，側(cè)身就能聞到。

    “她聲音真好聽！”

    “她也和我說過話，和我說的還最多！”

    “我上次搬物資，她還說我能干！”

    卓吾沉肅著皺起眉頭。深夜，他曾爬起來問剛剛回來的辛鸞：“你剛剛?cè)チ四睦?？”“別問?！鄙倌暌贿吤撘路厜旱土寺曇簦砩弦还蓻_鼻的草木腥氣，還有他哥身上的味道，卓吾不耐煩地坐起來，就要發(fā)脾氣，辛鸞詫然地轉(zhuǎn)身，月光下，卻讓他驚鴻一瞥他胯下露出一點稀疏毛發(fā)——

    “cao！受不了！”

    混小子們大呼小叫！

    卓吾呼吸停滯，一滴汗珠倏地從他的下頜滑落——

    “我看她一眼，都像是夢里遺精！”

    “啊……！”

    一聲亢急而迫切的呻吟，卓吾眼前斑駁，恍惚又看到兩個人，他哥的身材馬一般地健壯，控著小鸞的腰激烈沖撞，小鸞如墜波濤，小院里只兩手撐地，兩條膝蓋甚至沒法著地——

    “胡說八道！”有人興奮地否決，“你夢里遺精的時候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你他媽爆的時候你自己不知道嚒！”

    他們的動靜似乎是驚擾到了那少女，那少女忽地警覺地看了他們這個方向一眼，草木掩映，她看不到他們，卻也不安地立刻抱起木盆，毫不停留地踏地進(jìn)了屋——

    卓吾卻仍呆呆地看著，他想起那之后他去去馬廄看公馬和母馬交配，在犬舍里看公狗和母狗交配，他在想，哥哥和辛鸞，也是整日做這種事情?。恳挂雇?，他哥爬跨在辛鸞身上，把自己的東西塞進(jìn)辛鸞的身體里……

    “告訴你們了，不要這么大聲！”有人不高興地埋怨，顯然興致還未闌珊。

    有人往地上一癱，長嚎：“她要是肯脫光了衣服讓我抱著睡一宿，我第二天就是死了也甘愿??！”

    這一聲實在是太大了，仿佛撞鐘一樣，卓吾一聞，心頭猛跳——

    ·

    “他睡下了？”

    第167章 殊死（6）

    “他睡下了？”

    小院清幽，鄒吾灑下一身灼熱，踏上廈子，口氣有些冷漠。

    他醫(yī)署回來，翠兒立刻打了熱水給鄒吾燙手換衣，答，“睡著有兩刻了，也快要叫起了?！毙聋[每日天剛亮就要起身，現(xiàn)在白日天熱，這兩人能多處理些公務(wù)都挪換到上午和傍晚去，手下的官員也盡量撿著涼爽時來。

    翠兒把鄒吾的外袍卷起換下，鄒吾白衣常服進(jìn)了屋，先是喝了杯晾涼的白菊花茶，壓了壓上下山奔波地燥熱，沒有先進(jìn)內(nèi)室看辛鸞，反而徑直走到桌案，問翠兒他剛不在，可有什么要事來報，翠兒答沒有，跪侍在桌案一側(cè)，知覺地一邊為他磨墨，一邊道：

    “侯爺擇人用人手段高妙，現(xiàn)在各關(guān)口的都是靠譜務(wù)實的官員，有他們實心用事，也省去了殿下與侯爺過分cao勞。”

    這是實情，亦是奉迎之詞，但夸上司有知人之明，這話倒是不像一個婢女能說出來的。

    鄒吾淡淡地“嗯”了一聲，心中卻也輾轉(zhuǎn)過一個念頭：小姑娘聰明機(jī)靈，往來接觸都是朝中樞密，進(jìn)境飛快，看來她cao勞內(nèi)事雜務(wù)終有盡日，再歷練幾年也許可以另做安排。

    翠兒卻并未止于此，一邊研磨，一邊開口，“可奴有一事不明，想請侯爺指點。”

    鄒吾：“你問?！?/br>
    翠兒：“侯爺既然今日可以有如此人事安排，何以不在十余日前就勸進(jìn)殿下？也免得殿下那七日晝夜cao勞，不得安眠？”

    這是一等一的貼心護(hù)主之言，鄒吾眉梢一動，看她的目光不由柔和了些，略略思索，問，“瑯翠，你可見過寒天栽花，夏日存冰？”

    翠兒瞠大了眼睛，觸類旁通，瞬間領(lǐng)會了其中意思，揖手一拜，“那奴懂了，當(dāng)是時，渝都左右丞相饞隙，民心喪敗，天災(zāi)人困，此情好比寒天凍雪，縱然有智謀才干之臣，也是雪中之花，不得生存?！?/br>
    鄒吾點了點頭，算做認(rèn)同。

    翠兒與他對視，忍不住害羞地笑了笑，辯道，“不過奴有一句還想說，侯爺這兩個例子舉得不甚妥當(dāng)，寒天栽花、夏日存冰雖不合氣象，卻也不是不能。譬如殿下鈞臺宮，碎玉鋪階，冬日溫泉一引，寒絹裁花，又譬如，渝都巨靈宮冬日存冰于地窖，夏日起窖，亦可鎮(zhèn)夏日的瓜果涼茶?！?/br>
    “你說的不錯?！?/br>
    鄒吾并不笑她自作聰明，反而鼓勵地點了點頭，問，“還有什么其他想法？”

    翠兒皺了皺鼻子，老實道，“想不出了。”

    鄒吾淺笑著斟了兩杯茶，推給她一杯去，“你剛剛說的對，寒天栽花、夏日存冰雖不合氣象，卻也不是不能，只稀有罷了，譬如時風(fēng)月時大夫，徐斌徐大人，申豪申將軍，巢瑞巢將軍，中境、西境來往之幫扶，乃至這機(jī)樞密鑰中的任何一員。”

    翠兒聽他這么含蓄地夸贊自己，臉色驀地一紅。

    鄒吾溫和地看著她，“你問我為何不在十余日前勸進(jìn)，的確，我是有礙于當(dāng)時渝都上下之情狀，但這卻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有些事情，你我皆可做，而有些事情，非要殿下躬身親來不可。寒天栽花，花可開一池一地，卻難開滿山遍野，規(guī)律有常，勿謂對錯，想得萬物生焉，非得要東風(fēng)而行大地回春不可，其為勢——而這個’勢’，任何人來推，都沒有殿下來推，事半功倍——只有他在前面栽好大樹，之后再徐徐放權(quán)下去，才有我們后人樹下乘涼?！?/br>
    鄒吾聲音平緩，翠兒聽得入神，聽罷，她忽然蹦出一句，“所以您也覺得殿下很厲害？”

    鄒吾怔了一下：“……我自然覺得他厲害?！?/br>
    翠兒脫口道：“看殿下和侯爺赴宴回來神色不郁，奴還以為你們起了爭執(zhí)。”

    鄒吾倏地抬眼，眸光一閃，黑漆漆地壓得人心頭一寒。

    “奴……”翠兒當(dāng)即磕絆了一下，忘記要說什么了，直接拜倒。

    真嚇人。武烈侯生平多少人罵他直罵到祖宗輩，他眉頭都不皺一下，他和辛鸞的事情，卻連身邊近臣都不容一句議論。

    翠兒這也才模糊地想起，當(dāng)初徐斌就是因為窺視武烈侯與含章太子的感情，乘隙利用，才被殿下冷落良久，直到這次南陽運(yùn)送物資才重得信重，她剛才的話，簡直是犯了主子們的大忌諱。

    翠兒昏了腦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垂著頭居然迎難而上，又添一句，“奴知道不能妄議主子的私事，實在是今早殿下說了一句話，奴很擔(dān)心，卻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