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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誰與渡山河在線閱讀 - 第133節(jié)

第133節(jié)

    百姓驚慌地倒吸冷氣,紛紛往中間聚集,節(jié)節(jié)后退!

    “我們不是!”

    “我們不是jian細!”

    “我在渝都住了三十年!怎么可能和東境有關(guān)系!”

    亂世重典,“jian細”一個罪名,足夠任何一個云端之人手起刀落,將他們?nèi)拷藴纾?/br>
    巢瑞騎在一頭巨型犀牛身上,迅速地趕來,翻身落地時,聲震如虎:“暴民滋事乃亂逆大罪!來人啊!將人全部圍住,不要放走任何一人!”

    一時間,眾獸怒聲而應(yīng),弓身作勢前撲,宛如電閃雷掣!

    百姓開始尖叫!

    “都不要動——!”

    辛鸞眼神一犀,兩扇巨大的金紅色翅膀火焰一般地展開——

    武道衙門也好、赤炎軍也好、百姓也好、一時被那強光一般的翅膀恍得失神,紛紛遮擋著眼睛,看向宣余高臺去——

    “孤說了,都不要動!”

    ·

    小船順著合川水飛速而下,糜太醫(yī)一屁股癱坐在夾板之上!

    “事成之后,以煙火為信,向副就能一舉奪權(quán)!”

    顫抖著,糜衡從懷中掏出了一張手信,與一支煙火——

    “好處少不了你的,二百兩銀子,等風(fēng)波凈了,你想回來,向副還有重用!”

    糜衡精疲力竭,吁吁喘氣,舉目四望這漆黑的合川,忽然笑了一聲:小太子,你自求多福,我不害你了。

    說著,他隨手將那煙火拋進水里,眼見那一點顏色瞬間被波浪湮沒,他緩緩站起身欲回船艙歇息,一轉(zhuǎn)身,眼見幾艘巨船正從東邊逆流飛速行來!

    ·

    辛鸞聲嘶力竭,這一晚上他嗓子已經(jīng)冒煙了,整個人都瀕臨極限。巢瑞身手敏捷,徒手從高墻上攀爬而上,辛鸞掃視了一眼最外圍蓄勢而不發(fā)的化形者,跟他迅速地對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緊接著,辛鸞整了整嗓音,抬起手,揚臂朝著自己人下令:“東宮衛(wèi)、武道衙門聽令!收起兵刃,退后十步——!”

    “殿下……”沖在辛鸞身前的東宮衛(wèi)在低聲反抗。

    “退下!”

    辛鸞氣勢磅礴,朝著人群外猶然不服不忿的武道衙門大吼,“是不是東境的jian細我心里有數(shù),不是誰胡亂喊一句就能構(gòu)陷的!軍人令行禁止,你們還不領(lǐng)命?!”

    這一聲,所有人都沒辦法再說什么——

    刀劍放下了,長戟放下了,原本被兵刃團團圍住的百姓,此時經(jīng)過剛剛的生死一線,忽然間有人,放聲大哭——

    狗不再叫了,可恐慌瞬間傳遍了這些人——

    辛鸞環(huán)顧四顧,在一片悲聲中,目光從剛剛那一句“jian細”傳來的方向射過去,可是已經(jīng)找不到了——有人唯恐天下不亂,成心把事情鬧大,不僅給百姓遞刀,還在給他遞刀,其心可誅,其心可誅!

    辛鸞斂住翅膀,也斂住那火一般的強光,聽著那大放的悲聲,忽然心底里涌出一陣一陣的悲哀,大聲的,慢慢地,清晰地問:“我從來不想把事情鬧成這個樣子,你們?yōu)槭裁匆@樣?”

    可沒有人回答他了。

    百姓牽衣挽袖,抱著他們各自的親人,崩潰地看著眼前。

    “來,你過來——”辛鸞瞧見了距離自己挺近的一個年輕男人,朝他招了招手。還好,這群人出門鬧事還尚有一絲理智,大部分還都蒙著面,他盡量平和地開口,“我剛才聽見你問問題了,你剛剛說什么來著?跟大家說一說?!?/br>
    那被點中的男子哪里還敢說話,驚慌地向后退了退,拼命搖頭。

    辛鸞看了他一會兒,見他不愿,也不勉強他,抬起眼睛,朝著面前驚慌如迷羊的民眾道,“你們剛才問的太亂的,我能記的都記下了。只不過這個人剛問我的有些特別,他說,’你是鳳凰,你自己說走就走,說撂挑子就撂挑子,可我們卻插翅難逃?!?/br>
    辛鸞輕輕停頓了一下,居然露出一點柔和的笑意來,“他說的其實挺有道理的——官員還有我的一道’斬立決’來忌憚,在你們眼里,我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光桿一只鳳凰,我想要走,隨時都可以走,隨時都有退路——”說著他輕輕喊了一聲,“胡十三?!?/br>
    胡十三立刻躬身上前:“殿下……?”

    辛鸞側(cè)過身,倏地拔出他腰間的匕首,手起刀落,一刀扎進了自己的肩膀!

    “殿下!”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氣,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

    鄒吾腦子里“轟”得一聲,一片空白,直直地僵在那里。

    辛鸞疼得咬緊了牙關(guān),眉心狠狠一蹙,又努力舒展開,面對面地迎上一雙雙的眼睛:“受傷的鳥連合川都飛不過去,這樣……夠了?。俊?/br>
    所有人都失神地呆在原地——

    鄒吾紅了眼睛,再管不了別的。

    三楹之地,二百余步,他側(cè)身撥開人群洶涌,低頭往高臺上走——

    “但這位說的也沒有道理……”

    一片漆壓壓的死寂里,辛鸞的聲音清楚明朗地傳來,“他說’我想要撂挑子就可以撂挑子,說不管渝都了就不管了’……呵,”辛鸞笑了,那笑容好心酸,“你們說我撂挑子,那你們倒是說說,這個挑子我能撂給誰呢?天衍四境,大小山脈四十余列,有一萬六千三百八十里,我祖國的安危系于此,無數(shù)無數(shù)人的生死存亡系于此,你們說,我到底能撂給誰呢?……我知道大家現(xiàn)在還沒有病癥,可是這瘟疫是有潛伏之期,我今日走了,明日你們就出去,到時候災(zāi)情四起,蔓延整個天衍四境,我第一個對不起的,就是我天上的父親!”

    “一國若亡,國民皆可降敵,主君不可。若遇大災(zāi),天下皆可謀身,主君不可。我知道你們只是不放心……南境之前的主政人……他們沒有照顧好你們,讓你們聽到一點風(fēng)吹草動就很害怕,就想逃跑,但你們能不能信任一下我?就看在我不會把屠刀舉上你們頭頂?shù)拿孀由?,能不能好好配合一下我的朝廷?……渝都但凡有一個人去世,他們的名字就會報到我的案頭,每一條人命,每一條!不管是赤炎軍、醫(yī)護、官員、還是尋常百姓,不管是死于瘟疫、死于意外、還是自戕,最后都要我的批紅和確認!我懇求諸位,不要這樣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不要私下聚集,不要……”

    忽然間,辛鸞說不下去了:那都是老生常談了,他整日讓人下山城重復(fù)無數(shù)遍,不要私下聚集,不要隨意外出,不要聽信傳謠……他原本想洪亮地再重復(fù)一遍,可是乍開口,他忽然如鯁在喉,根本講不出來了……

    “……你們這樣鬧,太讓我傷心了……”

    最后,辛鸞捂住自己嘴,只剩下這么沙啞一句。

    底下人都不說話了,他們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他們是想說些什么,也很想回應(yīng)些什么,但喉嚨酸澀,笨嘴拙舌,只覺得無從可說,他們的目光沒有主張地逡巡過去,想著有誰能站出來替他們說句話,說幾句道歉或者感謝的話,他們也不想一直恨恨不得的模樣,不想一直露著浮躁和狂暴。

    人潮像是定在原地的人偶,每進一步都有十分的阻力,鄒吾用力地推開人群,眼見著辛鸞捂住嘴,眼淚緩緩地落下來,他雪白的左肩一片血色,新鮮的血液一直在往外涌,涓滴細流一樣蔓延開來,浴了半身的血,看起來驚悚動容——

    “現(xiàn)在——”

    高臺上的巢瑞發(fā)話了,他也看出來辛鸞沒有力氣了,左腿甚至在支撐不住地發(fā)抖。巢瑞抬起雙手,高聲而威嚴地下令:“百姓原地坐下來,暫時不要動,武道衙門清楚后面的路來,從后到前,百姓依次回家——”

    他的命令,就好像一個信號,讓僵住的眾人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

    不過這一次,他們沒有坐下。站在前面的人鬼使神差地找到了一個回應(yīng)的方式,兩手擊掌,忽然拍出巨大的聲音,然后朝著辛鸞的方向,以手觸額,緩緩地,俯身而揖——

    沒有人說話,第一個人這樣做了,第二個,第三個也就跟著做了,緊接著,一列列,一排排,一片片,不同衣裝不同高矮的民眾都應(yīng)和著擊掌,然后,深深地鞠躬。這是他們南境很古老的禮儀,和東境的揖手略有不同,但表達的都是,鄭重,誠心,謹敬與遵從。

    然后一批批人矮身坐在了原地,安安靜靜地等著后面地走完。

    辛鸞松了口氣,虛弱地攥了攥拳頭——

    就當(dāng)此時,遠遠有人舉著箭翎從山下來報:“殿下——徐斌大人回來了!”

    這一聲簡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無數(shù)正緩緩靜坐的人陡然繃直了身體,倒吸冷氣,回過頭去!好在,這一次他們沒再大喊大叫,目光齊齊又扭了回來,看向辛鸞——

    “他還敢回來?!”巢瑞立刻接了話?!叭嗽谀睦??”

    隔著千余眾,那斥候與巢將軍大喊著對答:“正在山下入港。”

    巢瑞掃視了一圈眾人,“外逃官員按謀逆罪論處,殺無赦!他不清楚???叫他上來回話!”

    忽然間,一道更響亮的聲音喊了過來,最外一層的化形者、武道衙門和要走的百姓層層而開:走來的居然是申豪!他大步而來,提著一個渾身濕透抖抖索索的大個子,一把把人扔在地上,其他人不認識,但是巢瑞與辛鸞都何等眼里,一掃之下,居然是申良弼!辛鸞心頭陡然發(fā)寒:他不是應(yīng)該在鈞臺宮里?!

    “我們沒有外逃!”

    申豪蹚著人流一邊往這邊走一邊喊,手里還舉著一列清單,“殿下忘了??!東境南陽乃天衍藥材之鄉(xiāng)!徐斌大人于南陽主政多年!渝都物資藥材急缺,徐大人就同我一同商量越過東南邊境,運購藥材!……”他用力地舉了舉手中紙卷,給辛鸞聽,也給所有人聽:“現(xiàn)如今藥材購量四噸有余,同船跟來的醫(yī)者一百四十五人!物資、運材名單在此,請殿下御覽!”“轟”地一下,安靜地人群sao動了起來,紛紛交頭接耳!

    這是什么意思?物資有了?藥材有了?大夫有了?他們可以挺過去了?!

    “報——”

    眾人身后,又是一道響亮的聲音:

    “河道衙門來報!有船入港,中境援助到——”

    “報——有船入港,直隸援助兩船糧食蔬菜新鮮瓜果!”

    “報!有船入港,西境援助到——”

    與此同時,原本還風(fēng)急浪高的水軍港口,四方艨艟相連,各處舳艫相接,一掃黑暗,一片燈火通明——

    ·

    “那如果中境、西境給小太子援助呢?……中境丹口孔雀他傻嗎?他這人早就與我說過不攪和他們叔侄間的事情……”

    之前的信誓旦旦還言猶在耳,宣余門暗處,向繇狠狠地閉上眼睛!

    他想不到,就在三日前,化形的斥候帶著辛鸞的親筆信送到中境,一紙求援引發(fā)了怎樣的滔天巨波——

    “主公三思啊,且不說東朝高壓,就單以我們自己的國土論,通都距渝都不過二百七十里,我們把這么多物資送上,若是波及到我們,我們物資不足,如何向百姓交代?!”

    “愛卿且看看他給我寫的信!”

    深夜,丹口孔雀迅速召集內(nèi)襯商討,力排眾議:“辛鸞是為一國而封一城,減少的是整個天衍的損失,減少的也是我中境的沖擊。愛卿說的對,通都距渝都不過二百七十里,渝都若是撐不下去,第二個波及的就是我們通都大邑……諸位退下吧,我心意已決……單憑他封城一條,我中境也絕不會坐在岸上看翻船?!?/br>
    黑暗之中,古柏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遲疑道:“向副……我們,我們還上???”

    向繇狠狠閉上的眼睛,又倏地睜開,恨聲道:“還上什么?自取其辱嗎?撤?!?/br>
    一敗涂地,從來沒有過的一敗涂地。

    這個城池,猜疑、踐踏、相互呵斥,白眼、暴亂、頤指氣使,投機,狂躁,水深火熱,偏狹,專橫,自以為是……

    他曾以為自己可以將申不亥與辛鸞玩弄于股掌之間,可是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打不贏了!他從一開始就敗了,從申不亥逼辛鸞連聲自供,辛鸞認錯鞠躬開始他就敗了!大權(quán)獨攬、乾綱獨斷那都算什么?整個南境的權(quán)力根基已經(jīng)動搖了,這個十六歲的孩子很快就會成為這整個南境的規(guī)則和信仰,在所有人還意識不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在改換山河!

    ·

    史書有云,天衍十六年五月二十二日,宣余門之亂。

    其時,昭帝既與左右相向繇、申不亥有有隙。向繇巧計陰謀,挾渝都百姓不滿瘟疫之勢,至一夜之變,太醫(yī)糜氏以曲合于右相,救右相子為反間,千余百姓自發(fā)聚于下山城、中山城之交宣余門下,帝聞之馳往,右相乘機以為拖延,引帝入彀。

    右相以徐斌事竊發(fā)禍機,昭帝孤懸一處,余眾寥寥,有滅頂之災(zāi)。存亡之機,帝忘身謝罪,執(zhí)君子禮,以君拜民,其言發(fā)乎至誠,摧枯拉朽,號慟久之,至百姓勿疑。申豪,申不亥之侄孫也,擐甲持矛,挾右相子為徐斌證,眾聞?wù)嫦喽蠛?,震驚四野,后中境、西境之資次第而至,上又使赤炎之將巢瑞曉諭諸民,遂弭禍,皆罷散。

    ·

    宣余門之亂,因種種因由,史家之筆刪繁就簡,并未記渝都百姓之狂亂。

    然真正親身經(jīng)歷這一夜的眾人,通過口口相傳,通過野史稗記,無人否認,那一夜展現(xiàn)的是整個時代的浪潮與激流。

    尊者,卑者,賢者,愚者,仁愛者,投機者,達官顯貴,蕓蕓眾生,有識之士,亦或是烏合之眾……千千萬萬人,銖累寸積,爝火微光,裹挾滔滔之憤怒,共同在這一點交匯——或許當(dāng)時的很多人都不知道,當(dāng)夜的所言所行、悲歡喜怒,將會永遠地記錄在冊、成為歷史,此夜過后,所有人驚而回顧,慨然嘆息,卻再無更改。

    曲直是非,千秋功過,它們即使不在史書里,亦在人的良心里,一切愈久彌堅,自有代代評說。

    ·

    “……阿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