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二卻不聽他胡扯，冷銳地目光仰頭從樹冠一直掃到樹干，漸漸凝成狠厲的實(shí)質(zhì)，“誰知道呢，也可能是落下來的，誰說他非要爬上去了？”

    他話音剛落，辛鸞呼吸一緊，腳下脆弱的蜂洞卻不爭氣地“啪”地一塌！

    這一下，什么隱藏都沒有用了。

    熬了三千年的樹干根基內(nèi)部早已成了空洞，薄薄的蜂洞承受不住辛鸞的重量，讓他只能一腳踩空！辛鸞猛地落了三個身位，他一腳懸空，一腳踩著大樹，手指救命一樣扒著什么東西，那一瞬間驚恐地幾乎就想要尖叫！

    可他并沒有叫。

    他死死咬著嘴唇，咬著眼淚都出來了，硬生生地將那些恐懼全都憋了回去。

    可他不叫也沒用了。

    齊二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辛鸞只聽樹外那腳步聲慢慢地逼近，冷冽的聲音如刀一般，刮骨而得意。

    “哦，原來還真在這里?！?/br>
    天已經(jīng)徹底黑下來了，密林遮蓋里便是連星光都是沒有的。而南陽城內(nèi)距離豐山足有十余里，樹林中，鄒吾如一道清冷纖薄的弧光，一路縱馬飛馳穿林過樹，不敢稍縱。

    紅竊脂是突然掠來的。

    風(fēng)拂起了她的頭發(fā)，鄒吾只瞧著一人展著雙翼從天而降，第一反應(yīng)還以為是辛鸞，剛想：還好還好，只是自己多心虛驚一場，誰知等人落地竟然是一身紅裝短打的紅竊脂！

    “你怎么在這兒？”

    鄒吾趕緊勒馬，輕撥馬頭脫口便問，“辛鸞呢？”

    “我正要說這個！”

    紅竊脂滿臉是汗，香鬢已濕，竟似匆忙來找他的模樣，一把抓住鄒吾的馬韁，彈珠射箭般飛快道：“辛鸞他自己化形飛走了，卻引來了齊二那群官兵，你不要往前走了！他們就在前面……”

    可能漂亮的女郎天生就是擅長說謊的，她真真假假，一番話說得居然合情合理，邏輯通暢。

    鄒吾聽到她說辛鸞走了時候，剎那間呆了一下。

    可思緒轉(zhuǎn)過一遭，他沒什么依據(jù)，卻本能地覺得不對?！安豢赡??！?/br>
    “怎么不可能？”紅竊脂急了，上前一步，逼住鄒吾的目光：“今夜上元，月是滿月，按照明月律本就是化形之期！剛剛九鐘又響了那么多通，怎么就不可能？！你耳聰目明，就沒聽到剛才整座山的鳥兒都在叫嗎？鷲峰萬仞，豐山飛檐，你再把他當(dāng)家雀兒養(yǎng)，他也是鳳凰！還追他做什么呢？！”

    紅竊脂其實(shí)不止在拖延時間，她更是要攔住鄒吾。

    她剛剛從紅槲樹那邊飛縱而來，知道齊二帶的絕對止南陽的府兵，恐怕還有濟(jì)賓王給他配備的殺手?，F(xiàn)在全天下現(xiàn)在都在通緝鄒吾，她既然已經(jīng)誤了他一次，自然再不會給他任何再暴露行跡的可能。

    而至于辛鸞……那不在她的考慮范圍，他是被殺被擒，都是他們天衍上層傾軋奪權(quán)的把戲，干她底事？！

    女郎就是這樣的，只要她們打定主意，含急帶怒，理直氣壯，萬事都可以搪塞過去，最聰明的男人也不是她們的對手。況且，在她心底，鄒吾本來就和自己交情匪淺，他實(shí)在沒道理來疑心她。

    可是鄒吾就是覺得哪里不對，身下的馬兒感知了他平靜中的急躁，不安地打了好幾個響鼻，而他眺望著遠(yuǎn)方一望無際的山林，不知怎的，一顆心就是突突地狂跳。

    他忽地扭頭，瞧定紅竊脂，“小卓怎么沒和你一處？”

    紅竊脂沒料到他這一問，瞬間一哽。

    她害人性命不可能還帶個目擊證人的。

    可就是這一停頓，鄒吾立刻看出了端倪。他居高驟然瞇起眼來，聲音冷硬而危險，“辛鸞不會什么口信都不給我留就走的，他不是這樣的人。jiejie，你跟我說實(shí)話，辛鸞是怎么就忽然化形的？既是化形飛走了，那也是山頂有異象？為何齊二他們不結(jié)隊(duì)上山，卻在清泠淵底下？！”

    而此時紅槲樹下，齊二忽然笑了。

    那是捕獵者勝利的微笑，好像已經(jīng)穿透了樹干看到了獵物，忍不住露出自己的殘忍和邪佞來。陳全遲疑地和同僚圍了過來，只見齊二也不要他們搭手了，施施然地走到紅槲巨大的板根外，兜著步子，一撩衣袍，不緊不慢地邁了過去，“太子殿下，臣齊策來接殿下回京了?！?/br>
    陳全擎著火把，忽然覺得有什么不對了。

    他就是剛剛一臉諂笑的人，原本負(fù)責(zé)的是南陽的賊事策防，這幾日是被臨時調(diào)過來伺候齊二這個神京的小爺?shù)?。按照道理來說，臨時的上司找人急切，應(yīng)該是忠貞之臣，可此時的語氣太詭異，既咬定太子躲在紅槲后面，口吐之言卻根本不是臣子事君的語氣。

    陳全驚疑不定地和自己的副手對視一眼，顯然，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感覺。

    而齊二此時勝券在握，根本也不把辛鸞放在眼里了。

    殺人沒有趣味，折磨人才有。猛獸咬住了羊，也不都是著急狼吞虎咽的。

    他的腳步故意踩得很沉重，每走一步，還故意踏在紅槲的板根上，一步一步，辛鸞呼吸都要停滯了，那震動傳到了整個樹腔里，一下一下都像是踩在辛鸞的心口上。

    “阿鸞?！?/br>
    他輕柔不遜地喊著他的乳名，聽那聲音的遠(yuǎn)近能聽出來，他已經(jīng)靠近紅槲的樹干了，只要他愿意，可以一槍槊進(jìn)這棵老樹的樹干！可他只輕柔地?fù)崦蠘滹柦?jīng)滄桑地樹皮，低低的，他笑兩聲，針一樣吐出一字一句，“還不出來嗎？別躲了……我看到你了，你哥哥一直在等你回去呢?！?/br>
    辛鸞躲在大樹的肚子里滾過一片惡寒。

    有那么一瞬間，他對齊二的憤怒甚至蓋住了恐懼！

    “蹭”地一聲！辛鸞猛地聽到了四蹄撒開的聲音，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剛剛還在諂笑的人說話了，他還是笑，說，“大人，您搞錯了吧！可能就是這頭鹿！”

    齊二沒有回應(yīng)，卻也沒再往前走。而就在這個時候，辛鸞聽到了馬蹄聲，緊接著馬蹄急停，來人脫鐙下馬，急喊著沖上來：“齊主事！公良大人急喚您！”

    公良柳！

    這一聲出，辛鸞整個人差點(diǎn)要癱下去了！

    對對對，還有公良柳！他現(xiàn)在是齊二的頂頭上司！他來傳喚齊二，他必然聽他的！

    齊二結(jié)住眉頭，終于泄露出不耐煩的情緒：“等著！沒看到正忙著！”

    那來人卻非常強(qiáng)硬：“是急事！從神京傳來的！公良大人命你立刻撤兵，連夜要一起趕回神京！”

    空氣都寂靜了。

    公良柳年紀(jì)大了，不可能本能來這深山老林里把齊二帶回去，可這命人的一傳一達(dá)，一切都會生出無數(shù)的變數(shù)。辛鸞大氣都不敢喘，把耳朵貼在樹干上，無人說話的空檔，他心中一片驚恐，還以為漏掉了什么聲音。

    許久，齊二陰狠的聲音終于傳來。

    出人意表的，那聲音遠(yuǎn)了些，回答的居然是：“好！撤兵！”

    他從紅槲樹根上下去了！

    辛鸞一顆心終于放下去了，他茫茫然地伸出五指，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自己死死攥住了落入樹洞里的一根樹枝，攥得血液都要麻痹了。可是還沒等他放下樹枝，就忽地聽齊二大聲在底下道：“不過走可以，但要做完最后一件事?！?/br>
    那來人似乎急了，“大人還請不要耽擱，為難小人……”

    啪地一聲脆響！

    那人話根本沒來得及說完，齊二猛地拉開那人本能護(hù)住臉頰的手，左右開弓，把一整串響亮清脆的耳光拋了過去！那為公良的信使傻子一樣地被扇得搖頭晃腦，辛鸞驚心動魄地聽著，只覺得那無窮無盡的把掌聲竟有五十?dāng)?shù)之多！

    “賤奴。”

    齊二冷漠的聲音仿佛啐了一口唾沫，等他停手，那來人的腦袋已經(jīng)被他扇成一頭紅腫的豬頭，以陳全為首的南陽府兵全部都看呆了，空空地擎著火把，靜若寒蟬。

    而齊二就在這一片死寂中，旁若無人道，“我聽公良大人的，是因?yàn)樗鹞冶?，他于我有管轄之?quán)，可你也要搞清楚身份，上峰說話，有你什么置喙的余地？！”

    這是公報私仇，挾恨報復(fù)，可是這么多人，這么多張嘴，沒有敢說一個不字。

    齊二散漫地轉(zhuǎn)過身去，仰頭看了看樹冠如華蓋的紅槲，淡淡道，“不過你放心，我這件事也不費(fèi)事，辦完立刻就能走，不耽誤公良大人?！?/br>
    說著他朝著陳全抬了抬下巴，“府兵大人?！?/br>
    陳全趕緊彎腰，“小人不敢。”

    齊二看也不看他，嘴唇一張一合，“放火燒山?！?/br>
    他多余的一句解釋也沒有。

    在一片驚駭中，他點(diǎn)了點(diǎn)眼前三千齡的大樹，“就從這棵紅槲開始燒！”

    第54章 南陽（5）

    火浪是瞬間涌上來的。

    紅槲樹干有油，加上詭風(fēng)助燃，一把火下去，火焰摧枯拉朽般從樹干一路竄到樹冠，樹葉燒卷，樹枝扭動，煙花炸裂般怒吼著爬滿了整個冠頂。

    干燥的強(qiáng)風(fēng)從遠(yuǎn)處被吸了進(jìn)來，忽然又從火樹種倒灌而來，火海揚(yáng)起的黑灰撲向四周，齊二站定在原地，興致勃勃地欣賞三千年老樹死亡的壯美。

    他手里的是一塊剛剛在草叢里拾到的玉。

    那玉的紅繩斷了，被主人遺落在草叢，玉面外纏著細(xì)膩的金線，而金線之內(nèi)，那玉石的碧綠質(zhì)地，仿佛天底下所有的翠都點(diǎn)在了上面。

    齊二五指合攏，把它收緊掌心，這才笑著招了招手，讓扈從牽馬來。

    黃葉紅槲，火焰之中，樹腔發(fā)出了痛苦的共鳴。

    辛鸞好像被困在了巨獸一呼一吸的喉嚨里，火燒了上來，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齊二根本就不是要抓他，他只是想讓他死！

    樹干暴烈，熱風(fēng)狂襲，他連滾帶爬地去抓樹疙瘩要爬出去，可是外面樹皮已經(jīng)燒起來了，大樹發(fā)出澀礪的呻吟，在強(qiáng)火之下他手下腳下的樹xue一踩就崩，一踩就崩！

    狹窄的樹洞他沒法展開翅膀，他只能黔驢技窮一般一遍一遍地往上爬，火光從楔口處刺入進(jìn)來，薄片一樣的樹皮被他的指甲一塊一塊地抓落，滾熱的碎屑灼燙地灌進(jìn)了他的領(lǐng)口！

    三丈高，只有三丈高！

    刺鼻的煙味兒涌了進(jìn)來，辛鸞坐在巨樹的肚子里死死仰著頭看那三丈高的楔口，第八次摔倒之后，他眼前一白，終于站不起來了！

    “放我出去……”

    辛鸞不死心地抓著樹壁，無意識地呢喃了一句。

    毀天滅地的熱浪里，他已經(jīng)透不過氣了，隔著樹干，他都能感覺到那正在燃燒的噼剝之聲，他的皮膚一片灼痛，正在跟著迅速的失水。那是種穿透心臟的絕望，他從來沒覺得活著這么艱難過，他還沒有長大，他還什么都沒做，他還有天大的仇未報，天大的怨未雪！蒼天憐見，狼心狗行之輩行于陛殿之間，他身背國仇家恨，血海滔天，老天到底還能不能開眼？！

    辛鸞咬著一口意氣，拍起樹壁，摧心剖肝地大吼起來，“齊二！你放我出去！高辛氏含章太子在此，你放我出去！”

    濃煙熏烤，那聲音凄厲而絕望。

    可是沒有人回應(yīng)他。

    大樹一聲劇烈的爆響，樹冠轟隆隆地塌了一半下去，仿佛地獄鬼魂索命的預(yù)兆。

    不是縱火的人已經(jīng)走了。

    齊二認(rèn)鐙上馬，命人就整整齊齊地列于紅槲之外，命他們眼睜睜地就看著那大火燒起來。重鎧的殺手不論，南陽府兵他們不是沒有聽到慘叫，他們也是有老有小的人，可能他們的孩子也只有十五歲，他們就聽著辛鸞嘶喊，聽著他呼救，那聲音夢魘一樣，透過樹腔不斷地放大，烈風(fēng)中毛骨悚然，可是實(shí)在是沒有人敢搭救。

    陳全感覺自己就要瘋了，他緊鎖的眉頭，眼里全是熱淚，可每每想下馬就能想到徐斌大人的話，“上面的肚皮官司，咱們還是活命重要，不要管，不要管。”齊二剛剛扇公良府上的人五十個巴掌聲還響在他的耳邊，他的手下一個個垂著頭甚至想捂住耳朵，有些人可能轉(zhuǎn)不過來樹里的是誰，但是他們一個個都看得明白，這個小齊大人喪心病狂，若是惹急了，根本不會顧惜他們的性命！

    可是他們想多了。在齊二這等人眼里，他們連螻蟻都算不上，更不會費(fèi)勁去踩一腳把他們碾死。

    他此時是真暢快、真歡喜了，聽著辛鸞那聲音，愉悅得就像是在聽一曲為他而奏的凱歌，他把玩著手中玉髓，志得意滿，心想自己不負(fù)使命，終于為濟(jì)賓王清除了王位前最后一道障礙。

    “行啦！”

    齊二聽著那微弱下去的聲音，舒展地抖了抖袖袍，眉目盈盈道：“賊人既已伏誅，那我們走吧！”

    ·

    紅槲樹東南向半里外，鄒吾一路縱馬，紅竊脂一路低飛糾纏。

    “不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