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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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鸞。” 他喊他,靜靜地抬頭,靜靜地看他,靜靜地說話,平靜又悲傷,“我們林氏國也有小太子,也有王族。十五年前,你父親曾傳令獻璽不殺,我當時就在王庭,但他們還是死了,不是死于赤炎,是死于本國的宮亂……我一直想,如果當年也有一個人站出來,這一切是不是會是另一番景象…… “我六歲始作間,八歲始殺人,整整十年,我為已亡的林氏國披肝瀝膽,熬盡心血,我用我最寶貴的十年為一個國家陪葬……往事不可追,可舊朝于我來說,恩怨早已兩清……去歲父親為天衍出征平定北方亂局,小卓和繼母在神京,我便回京照料……我救你的原因非常簡單,那天我在值房被人藥倒,是聽著一個內監(jiān)的呼號驚醒,一墻之隔的天衍重臣明知主君有難,卻袖手而觀,我看不過去,所以救了你……我從未負過舊國,我做過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努力,可我也未負過天衍,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祗應宮禁四十二天,我領了你高辛氏一個月的供奉——可哪怕只有一個月,我也沒有負過你父親。我救出了你。” 眼淚忽然于辛鸞的眼眶滾落,光影散亂的瞬間,他幾乎要看不清眼前這個男人。 “你問我為何不說?……我不說,只是因為這世情就是這樣艱難,往往最無私心的理由,卻最難被人取信,我弟弟能看穿我的起心,我的朋友能,甚至我的老師也能……但我要如何對你說?說我雖是舊朝子民,卻不是挾私報復,我只是想救你,看你家國顛覆,領你朝俸祿,就只是想要救你而已…… · “老師剛剛說的作間六年、行刺兩年,都是實話,我沒法否認……可是,人生在世,人唯獨不可選擇便是家國身世,你若問為何我與弟弟不同,我只能說,誰也不想那條艱難的路,那不是自己選擇的,那只是因緣選擇的?!?/br> 銀一樣的月掛在天上,鄒吾的身邊沒有笑聲,沒有風聲,只有天寒地凍的雪。 他對辛鸞輕輕說:“殿下,造化已弄人,您拿這個質問我,我啞口無言,沒有答案?!?/br> 第41章 紅竊脂(1) 沒有人說話。 鄒吾不溫不火地說這石破天驚的一番話,鎮(zhèn)住了辛鸞,也鎮(zhèn)住了所有人,誰都沒有想到,堅忍如鄒吾,居然于眾目睽睽下捧出了一顆真心。 后來的后來,辛鸞總能想到那一天,與人漫談起鄒吾,總說他有古君子之風。此生凡鄒吾能做到的,他大抵都做不到,論至情至性,他生平所見,無人可出鄒吾之右——當然,昭帝這句超高的評語在很多年后常被近臣們似戲似謔地提起,笑帝王不知怎地想的,明明好好的君子,偏偏定王封侯時給了人家“武烈”的封號,想來后世不明真相,定是要以為武烈王鄒吾是一介方面大耳、體格魁梧的兇將了。 · 南陽的最后一天,鄒吾的一席話直接扭轉當時的局面。 趁眾人唏噓怔愣之時,他沉著一張臉直接走到辛鸞面前,問了一句,“還能走嗎?” 辛鸞眼底還有淚痕,看著他聞言茫然地點了點頭,反應過來,又用力地搖了搖頭。 鄒吾嘆了口氣,伸手攏了一把辛鸞的頭發(fā),提著他的胳膊伸手一托,輕飄飄把人橫抱起來,辛鸞呼吸陡然一緊,還沒抱住鄒吾的脖子,就任人行云流水地一個側身。 鄒吾朝千尋征點頭致意,“那老師,人我就帶走了。” 辛鸞一顆虛弱的心開始亂跳。 他不知道自己發(fā)什么神經剛剛忽然要搖頭,鄒吾大大方方來抱他,他也不想扭捏,可真被人整個兒顛進懷里,他又無所適從地蜷住手指,拳頭壓在他的肩頭,不敢完全攀住他的肩膀。 禺白等少年們這才反應過來,可眼前是鄒吾,他們想攔又不敢攔,只能猛地扭頭看向千尋征,急急求助道:“老師……” “老師,不能這么算了?。 ?/br> 少年們盯著那個被鄒吾抱進懷里的人,成群結隊地又sao動了起來。 然而此時,千尋征卻淵渟岳峙地抬起手,一掌壓住了他們要脫口而出的全部不滿。 這就是要放行的意思了。 少年們互視幾眼,紛紛露出不甘來。 而鄒吾卻了然,他毫不擔心老師會方他們走。千尋征能立足南陽,能漫不經心和各曾勢力游刃地交往,很大原因就是他講道理——這是他的安身立命的原則,今日若破了,那也就不是千尋征了。 鄒吾目光露出感激出來,因為抱著辛鸞行禮不便,他只做俯身頷首:“今日多謝老師幫我們擋了徐斌的府兵。” 辛鸞被他這忽然的動作,摟得心跳漏了一拍,不由自主地就縮緊了自己雙腿和肩膀。因為姿勢原因,他背對著千尋征,只聽老人在他身后冷硬道,“老夫不全是為了你,不必你來承這份情?!?/br> 鄒吾卻輕輕搖頭,磊落地就事論事,“畢竟事情因我們而起,學生還是要謝的。今夜我和小卓就走,徐斌那里,我會提前去解釋清楚,沖撞您的神京營衛(wèi)我也會去料理,絕不讓老師為難?!?/br> 千尋征卻不置可否,淡淡道,“你若是分不開身也不必非要你去,老夫明日也能料理?!?/br> 鄒吾卻笑了笑,沒有接話。 · 離別時他向來干脆,千尋府的后堂有直接通出大寧坊的暗道,讓人不必走大門也能順利出去,眾人圍攏中,鄒吾像是感覺到了辛鸞的緊張,輕輕拍了拍辛鸞的脊柱,轉身就要往府內走。 誰知還沒走出五步,禺白卻一個旋身擋在了他的面前! “不許走!” 少年人朝他怒目而視,張著手臂攔住他和辛鸞。 “禺白!”千尋征的聲音適時的響起,卻沒有攔住委屈的學生,禺白委屈喊了一聲“老師!”,緊接著道:“他是高辛氏的兒子?。±蠋?,您怎么可以這么輕易就放了!” 千尋征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嚴厲,辛鸞從鄒吾的肩膀后面露出一對膽怯的眼睛來,看著那個老人威嚴地命令:“禺白,不要讓我說兩遍,還不退下?!” 那個人的眼睛讓人渾身發(fā)寒,辛鸞躲在鄒吾身后不敢出聲,可那個叫禺白的少年,卻仍挺著胸脯,不避不讓。 大概是有沉重的血仇吧,辛鸞茫然地想,渾身都跟著痛了起來。 鄒吾卻沒有理會老師的疾言厲色,轉開辛鸞能看到禺白的角度,姿勢充滿了袒護。 “那你想如何呢?” 鄒吾垂頭看著禺白,那聲音懇切卻如此有力,溫和卻充滿壓迫感。辛鸞看不到鄒吾的表情,但是聽得見他說每一個字時,胸膛沉穩(wěn)的振動:“你們人也打了,火也發(fā)了,還不滿意?。坑袝r間不如好好想想辛鸞的話罷,問問自己想在他身上泄憤是為了什么?為家,他不是當年的元兇魁首,為國,他已不能影響天衍局勢,殺了他和殺了街上隨便一個孩子沒有不同——你還想如何呢?禺白?!?/br> 辛鸞聽見了少年彷徨退步的聲音,鄒吾淡淡道,“他來的時候,你不知他身份,也是踴躍去東院給他擦過藥,想罩著他,想跟他結識一下的——忘了???” 他的聲音那么淺淡,卻像重錘一樣一下一下錘在人的心上。之后便再也沒有人攔他們了,鄒吾步履匆匆地抱著辛鸞進到他住的屋子,然后一腳踢開屏風后面的暗門。 紅墻磚瓦的兩壁,里面是只可容一個人通過的暗道,辛鸞意識有些不清,卻還是拘謹?shù)乜s了縮自己的腿,方便鄒吾躬身進入,而卓吾提著他的新刀就默默地跟在他們的身后,任他們走下臺階后從身后將暗道合攏上。 “千尋師傅是真的想復國???” 此時已無外人,辛鸞忽然在鄒吾的耳邊輕聲問。 “不是?!?/br> 抱著他的男人忽然輕輕地躲了一下,嘴上卻沉穩(wěn)道:“十五年為期,他殘愿未了。如今時移世易,他只是難以自拔罷了。” 辛鸞默默地點了點頭,他剛剛偷眼看著千尋征,就在他們走近第三進的院子再看不見他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老人的身影好蒼涼。遺民幾度垂垂老,他深不可測地站在原地,深深凝望著他們,那感覺不是刀一樣的鋒銳,是遺民已老的蒼涼。 暗道里照明很多,卻并不寬敞,磚縫中似乎在漏風,紅黑色曲折的小徑中刮著嗖嗖的涼意。鄒吾折著他,辛鸞的胸口都快要抵住雙腿的膝蓋,可他無心四處張望,只感覺身下的人在抱著他邁步,而他心里像有一團火在悠悠地燒。 “疼?!?/br> 一個低矮過處,鄒吾壓到了他后背的傷口。 鄒吾卻一反常態(tài)地嗔怪:“疼還亂逞強。” 卓吾在后面一直尷尬地跟著,此時立刻道:“哥不如我來背他吧?” “不必?!编u吾輕飄飄地回了他兩個字。少年的腰身兩膝在他的臂彎中恰可盈握,滿滿地揣了他一整個胸懷,他手臂輕輕顛了顛他,挪換了個位置,對辛鸞淡淡道,“不逞強,誰能傷你?!?/br> 那個時候辛鸞渾身都被冷汗?jié)裢噶?,是辛鸞自己沒有察覺。 久久的寂靜之后,辛鸞囁嚅了一句,“我是不該站出來嗎?” 辛鸞那么小,被抱著,頭也只是垂到鄒吾的胸口。 鄒吾側身低頭去聽,聽清了,想了想,答,“不是?!彼穆曇裟敲吹统羾烂C,居然在說:“你很有種。若林氏國的舊朝臣有你一半的骨氣,十五年早已夠他們卷土重來?!?/br> 辛鸞卻呆了一下,不合時宜地嘿嘿笑了起來:“那其實我天衍還該慶幸是嗎?” 鄒吾本來滿腹心事,被他這么一說,也忍不住也笑了:“可能吧?!?/br> 男人的笑聲振動了胸膛,狹小幽閉的空間里,辛鸞忽然就攀緊了他,不由自主地貼著他輕聲念了一聲“謝謝你”。他不確定鄒吾有沒有聽到,四周幽靜得讓人心寒,黑暗沉重的石磚壓在他們的頭頂,而他那一句卻輕得仿佛遙遠的嘆息。 卓吾后來回憶,想到他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的后面,辛鸞的臉被他哥的肩膀遮蓋住了,他只能看見他露出來的細瘦手掌,握著拳落在他哥肩頭的時候,就像是某種受傷的鳥類停息在了巢xue中,輕輕地蜷縮住了自己的爪子。他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只知道他們似乎是笑了起來,因為那個笑,他猜過無數(shù)次辛鸞當時的神情,他一定是像某種小動物,虛弱地瞪大了黑眼睛,聽他哥說話就仿佛盯著兩顆谷子一樣專注,弱小無依地靠在他哥的懷里,沒有剛才一點的果敢和凜然。 · 他們走了兩刻,密室很快就走了出來,從千尋府的密室打通到的是太平坊橋樓街的一個矮小荒僻的天井。兄弟兩人有備而來,出來之后直奔橋樓街第二街最北端,辛鸞那天的記憶亂糟糟的,他失血過多,自覺很清醒,其實整個人一直處于半昏半醒的狀態(tài),身上一直在一層層地盜汗。 被人抱上馬車的時候,他本能地抓住了什么,只聽身上人喂了他什么東西,然后安撫地拍了拍他,對卓吾說:“你給他換一身干凈衣服,帶好照身貼,現(xiàn)在就出城去。” 辛鸞睜開眼:“那你呢?” 鄒吾對他笑:“殿下忘了么?我還有徐斌那里需要擺平。” 辛鸞糾纏道:“你怎么擺平?” 他溫和答:“我去跟他講道理。” 他喜歡他有條不紊面面俱到的感覺,可也厭惡他有條不紊面面俱到的感覺,他抓住他的袖子,眼里露出深重的憂慮來,“可是他剛才還要抓你,你這樣豈不危險?就讓千尋師父來善后不行么?” 辛鸞知道今日的沖突千尋府是授人以柄了,不管表面上平息了多少,十有八九是要卷土重來的??墒切聋[想,既然千尋師父既然在南陽的根基如此龐大,他肯定有他的辦法。 “可畢竟是我們惹的爛攤子啊,”鄒吾也不跟他拉扯,目光堅定又溫柔,“我們說走就走,老師卻不能說走就走。我不親自去,我沒法安心?!闭f著他順了一下他的頭發(fā),對卓吾道,“你幫他梳梳頭,擦干凈臉,駕車去老地方等我?!?/br> 卓吾利索地一點頭,“好。” 辛鸞不肯松手,手掌蹭著干涸的血跡,揪著他文士袍的一角布料:“我不懂……” 他不懂。 一個是官,一個是匪,正當通緝時,鄒吾要怎么全身而退。他想不通鄒吾處理這類事情的尺度在哪里,他只知道鄒吾白日拿著司丞親戚的名頭做戲,晚上堂而皇之踏進司丞府上,如今還和徐斌是直接的利害關系,現(xiàn)在自投羅網,徐斌這個做官的豈不會讓他好看? 辛鸞失了章法,他想哭,不想他走。 可哪怕甚至昏暝之中,他好像也知道攔不住他。他深深地一個呼吸,終于放開了他,閉著眼睛不再看他,卻一字一句說:“我還沒向你道謝、道歉,你記得要回來啊。” 就像夢一樣,那個人對他說:“放心,我很快就回來?!?/br> · 街道來回象征性巡風的士兵變多了。卓吾架著馬車,轆轆地一路駛往城門口,接受盤查,然后順利通過。而辛鸞側躺在馬車里,手里本能地握著剛塞到自己手里的小弩,他知道那弩弦被油浸泡過,韌勁兒十足,他就一直勒著那根弦在他的手心里,讓自己不要睡。 他覺得自己的靈魂飄了起來,就飄在馬車的上面。他不斷地往回看,不斷地回頭,一顆心牽在南陽城中,因為他落了他最重要的東西。 第42章 紅竊脂(2) 辛襄已經一連幾天沒有好眠了。 他現(xiàn)在一睡下就會夢到宮變的那一天,他從落子門一路蹣跚地往西苑走,他感覺那條路那么長,那么長,他怎么也走不到頭,空氣里面滿是尸體的血腥味和烈火燒灼的味道,他茫然地走,心里一遍遍地想我在干什么呢?我到底還能干點什么呢? 快到溫室殿的時候,一塊凸起的地磚幾乎絆倒了他,他踉蹌了一下,再抬頭卻看見了父親,父親衣衫整齊地從溫室殿里出來,手提三花沾血的“青仞”,后面跟出來一排排的親衛(wèi)。 辛襄茫然地看那場面,茫然地問父親:“王伯呢?” 青仞的刃口混著血,卻還泛著烏青色的光。 他父親答他:“在里面?!?/br> 辛襄頓時天旋地轉,渾然一句,“還活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