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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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掙了一下,鄒吾立刻放開他,然而他卻無意解釋,松開那人癱軟的手指,像丟一件垃圾一樣將他扔開,輕車熟路地敲開一扇門,不由分說地拉著辛鸞走進(jìn)一處屋棚。 第36章 暗流(1) 低矮昏暗的棚屋里面打通成了巨大的通鋪,一開門走過狹窄的過道,里面有案有席,人影交雜,竟是別有洞天。 應(yīng)門的男人一看是鄒吾,立馬閃身讓開,交手彎腰喊了一聲“三哥”,鄒吾目光輕輕轉(zhuǎn)過那人面孔,也不管那人一看就比自己大很多,坦然地應(yīng)下。 辛鸞不敢說話,棚屋里光鮮昏暗,他帶著帷帽有些不能辯路,但不知道是畏懼還是抗拒什么,也沒有讓鄒吾拉著他走。 他們進(jìn)去并沒有引起什么sao亂,此時好幾個穿著錦緞的男人趴在高案上,興高采烈地圍著幾塊巨大的原石正討論著,似在賭博,又似正談生意,神色極是狂熱。鄒吾步伐穩(wěn)健,穿行在無數(shù)土墻房間相連著的隧道迷宮中,他方向明確,引著辛鸞往里面帶,時有凄厲的呼號慘叫隱隱傳來,聽來有如地獄一般,可他們一路行來,竟無有人攔。 辛鸞已經(jīng)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了。 這里是官府也不敢深入的地方。南陽城的另一面,不講法度,不講律令,哪怕外面泱泱白日,這里也見不得光,自己如果死在這里,任外間天翻地覆,他的一塊骨殖也不會被傳到外面,而剛才他問鄒吾說“官府不管嗎?”就像個無聊的笑話。 辛鸞一顆心砰砰地跳,茫茫然如不毛之地一般,凜然地猜測著,眼前這個男人要經(jīng)歷過什么,要多大jian大惡,才能于此往來自如,神色如常。 辛鸞是被鄒吾扯進(jìn)一方暗室之中的,箍著他的那只大手有如鐵鑄,他沒有任何余地來拒絕,先是看到一方桌案,隨后,他眼前披覆的面紗被撩開了。 鄒吾的聲音在他身后平穩(wěn)、低沉地響起,說,“人我?guī)砹耍闊┯駧煾到o他刻好那張照身貼罷。” 那老人的地位似是很高,寬敞的大屋只供他一人占用,木質(zhì)的大案上燃著三盞大油燈,琳瑯地照著格架上還未雕完的大小不一的玉石,而那些玉,以辛鸞的眼力來看也是上佳。 聽到鄒吾說話,一直伏案銼刀巋然不動的老人,忽然抬起昏眊的眼,拿過一塊打磨得光滑細(xì)密的竹板來,雖不起身,卻放下銼刀,交手而握,“三哥客氣了?!?/br> 鄒吾沒說什么,于屋中四下掃了眼,正要尋把木椅來方便辛鸞坐,誰知身后門忽地又開,鋒銳的男聲削來,主人一般,甚是囂張,“老三,你換了一張臉,沒被那起子閑漢糾纏罷?” 辛鸞回頭去看,正見一頗英俊的男人大步走了進(jìn)來。那人似乎比鄒吾還要高上一點(diǎn),一席深藍(lán)的袍子,腰上大喇喇地披掛著武器,褲腳和手腕用麻繩系緊,直背曲刃,大步走來時,像破風(fēng)砍來的刀。 “是有一個,”鄒吾不以為意地側(cè)過頭去,“不過被我和風(fēng)細(xì)雨地打發(fā)走了?!?/br> 玉師傅適時地起身,喊了一聲“二哥”。 男人卻沒有理會,一進(jìn)門就盯住了辛鸞,他龍行虎步地走到辛鸞面前,梟狂地居高臨下:“這就是那孩子?” 這話是問鄒吾的。男人雖然看著辛鸞,卻似乎不屑于與他說話。 辛鸞只感覺自己面前似乎竄來了一只磨牙吮血的豹子,精悍的殺氣撲面而來??墒撬麤]有躲,咬牙著抬起頭,神色如常地按著那玉師傅的叫法,不卑不亢地喊了一聲,“二哥?!?/br> 那人的眼睛瞬間瞇了起來。 整個屋中像是驟然繃緊了一根弦,氣氛頓時緊張起來,辛鸞一瞬間甚至毫不懷疑這人就要對自己動手了。 “二哥……” 還好鄒吾適時地說話了。他面露一絲的不耐煩,卻很是親近地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將那撲面的殺氣消弭成兩道繞指的清風(fēng),淡淡道,“你要看人,我也帶來讓你瞧了,剩下的進(jìn)你里屋去說?!?/br> 那男人由不甘心地瞪了辛鸞一眼,這才收回目光,大步撩起屋中一側(cè)的布簾,走了進(jìn)去。而鄒吾跟著他的腳步進(jìn)屋,臨進(jìn)去前不動聲色回頭看了辛鸞一眼,那意思是讓他安分。 見那殺神走了,辛鸞不由自主呼吐出一口氣來,后背都要濕透了。看了那玉師傅一眼,很是乖覺地為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老人的面前。 老人倒是什么都沒說,像是什么都沒看見一般,粗糙的大手一手握著抹淡淡的鐵光,一手擦了擦那竹板,才抬起眼看辛鸞。 肩平、背直,眼前的孩子坐立行走都能浸潤著良好的教養(yǎng),任誰都能看出這是高門閥閱才能養(yǎng)得出的孩子,只是帷帽一撩起來就不一樣了,這孩子臉色蒼白疲弱,嘴角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而少年人本該有的圓潤腮rou他全然沒有,燭火下,只有他因?yàn)楸┦荻⑽枷菹氯サ哪橆a——仿佛成人疲累得許久不曾合眼一般。 唯獨(dú)他那雙眼睛還清亮著,不言不語地坐在那里,就有不容輕侮的神情。 觀察過辛鸞后,老人便垂下頭不再看他。一手按住竹板,一手握刀,也不描畫勾邊,直接開始雕琢起來。他下手十分老道,扁平變形的大手穩(wěn)如泰山,幾刀信手刻來,眼也不眨一下。 辛鸞瞧著那塊竹板,上面年甲、鄉(xiāng)貫已經(jīng)刻好了,只有頭像和姓名還空著。 說來奇怪,身處險地的他,此時居然一點(diǎn)也不想關(guān)心鄒吾和那男人在談什么,而此時黑暗之中,他莫名地得以喘息,他聽著小銼刀矬在竹板上,發(fā)出空寂遼遠(yuǎn)的聲音,思緒放空中,甚至開始走神。 宮變之后一切發(fā)生得都太快了,在他還是萬人之上的太子時,若遭遇今日的所見所聞,他只會覺得匪夷所思,可他沒有辦法,不能哭,不能崩潰,不敢哭,也不敢崩潰,他目光茫茫然地看著玉師傅雕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著自己的形貌在那竹板上定型,約一刻之后,老人拿著板子撮唇一吹,竹屑便紛紛而下,連那聲音都渺渺地散入空茫。 “這個身份萬無一失?。俊?/br> 辛鸞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來,那么克制,那么冷靜。 老人不以為意地答,“除非全國的戶籍清冊重造,否則沒有萬一的可能知道你是冒名頂替的,就是戶部的老吏也看不出。” 說著他難得地看了他一眼,手下小刀一錯,那竹板上的少年的嘴角邊劃開一道傷口。辛鸞沒有說話,他知道這道傷口此生是去不掉了,照身貼劃上,應(yīng)該的。 “要叫什么?”老人忽然問。 “嗯?”辛鸞還在失神。 老人拿著那竹板嗑嗑地敲了敲木案,“給自己取個名字罷?!?/br> 這個要求太突然了,辛鸞一時腦中空白,想不出來。 “想不出來就想想別的,”老叟看他一眼,似乎知道他的難處,提醒道,“小兒可有字。” 辛鸞搖搖頭,“不曾。”他神色平靜,像在說與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我父母已亡,親友盡喪,已無人可為我取字?!?/br> 老人揚(yáng)了揚(yáng)眉毛,沒說什么。 辛鸞卻轉(zhuǎn)過頭,看著隔著的一幕布簾,問:“他改了什么名字?” “你說三哥?”老叟低眉,“良月?!?/br> “良月……”辛鸞咀嚼了一下這個名字,直接道,“那我改成良鸞罷,一個姓氏也好上路。” 老人不置可否,“哪個鸞?” “赤神之精靈,鳳凰之幼態(tài),鸞鳥的鸞?!?/br> 老人嘲諷著咧嘴,“志氣倒是不小。” 辛鸞沒有理會,淡淡道,“你們?nèi)绮灰惨粯訃??良月為朗,還是君子之名呢。” 他話音未落,只聽布簾之后“哐啷”一聲,辛鸞一驚,幾乎要立刻站起身來!他屏息再一聽,才聽出里屋的那兩人似乎是生了齟齬,無心中碰倒了什么東西,而此時還在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執(zhí)著。 老人沒有辛鸞這樣杯弓蛇影,對那兩個人的沖突也不以為意,順著辛鸞的話說,“三哥可與你不一樣,亂世兇年更名改姓,對強(qiáng)者來說,不過是重塑金身,可對弱者,只是茍全性命?!?/br> 他的話狠狠地刺了辛鸞一下。他聽夠了別人說他差勁,說他弱,可他此時計較得卻不是這個,他神色一斂,不輕不重地回,“玉師傅糊涂了,天衍朝是治世,不是亂世?!?/br> 老人抬起眼睛,那眼神兇狠而明亮,“真難得啊,你一路走來這里,竟也還能說這是太平盛世??!” 這話說得幾近悖逆,辛鸞沒有任何遲疑,張口就答,“城狐社鼠集行之地,自己行身不正、為非作歹,還要怪這太平盛世不容于此?。俊?/br> 老人沒防備這溫吞柔弱的孩子忽然利口如刀,一時不怒反笑了,陰惻惻地問,“高辛氏的朝廷何止容不下我們這些人,你說得義正言辭,它便容下你了???” · 辛鸞那天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怎么離開西市的了,老人的話振聾發(fā)聵,讓他久久不得平靜,等照身貼刻好,鄒吾也大踏著步從小屋后面走了出來,一臉不耐地拎起辛鸞,振袖就走。 辛鸞知道,鄒吾是和那位“二哥”起了沖突。 說來可笑,本來他和鄒吾出來的時候,心情還算好,雖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四處防備,但還算能苦中作樂,等他們拿到了身份的憑證,明明將迎貪圖,卻悶悶不樂起來。 兩個人選了另一條路繞行回大寧坊,一路車水馬龍,他們卻一前一后、只字不言地并肩,一步步都邁得心事沉重。 直等到進(jìn)了坊門,迎上那紅府歡欣鼓舞的絲竹齊奏,他們才莫名地松出一口氣來,說來那曲子還挺奇怪,像是遙遠(yuǎn)國度的遺音,曲調(diào)古樸歡快,可惜今人少有奏來。 他們是從第三道坊門進(jìn)入的,還沒走到第一家的府門后面,不想正迎上卓吾,此時他形容也改換了,只是那矮矮的個子搭配虎頭虎腦的氣質(zhì)太過與眾不同,他迎面走來,辛鸞立時就認(rèn)出來了,只聽他張口就抱怨,“你們怎么才回來?這都幾時了?!?/br> 鄒吾看到弟弟,容顏稍霽,“你不是去紅家吃飯去了?現(xiàn)下正趕上晚飯,怎的出來找我?” “看你們老不回來,怕遇到事情,就來接接你們。” 鄒吾揉了揉弟弟的腦袋,“瞎擔(dān)心,我們能遇到什么?!?/br> 卓吾一臉興奮,也不理會辛鸞,徑直扒著鄒吾說話,“紅家jiejie還問你來著,問我你既然回來了怎么還不去看她,還說城外梅花開了,要約你出去呢?!?/br> 此時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千尋府的后街,鄒吾聞言眉頭一蹙,道,“她家中這幾日正忙,怎么知道我回來了?” “她看到我了啊……”卓吾看著哥哥神色,有些遲疑,咧著嘴做夸張模樣,“你的行蹤還瞞著她???” “多話?!?/br> 鄒吾嚴(yán)厲地看弟弟一眼,心事重重地樣子,“這個時間不對,咱們就走了,憑白惹她擔(dān)心?!?/br> “切!”卓吾走在前面,滿不在乎地嘟囔,“她會擔(dān)心?她才沒有這份心呢?!?/br> 話音一落,他忽地手臂一展! 槍一般地攔住后面鄒吾和辛鸞,不存在的老虎耳朵仿佛陡然立了起來,冷聲道,“有人!” 辛鸞吃了一驚,他沒有卓吾的警覺,只聽到了絲竹靡靡和賓客歡慶之聲。 卓吾立時俯下身,摸著土地篤定道,“是甲兵,至少百人,朝著這邊過來,正在圍我們的宅子!” 在南陽,能調(diào)動百人的甲兵,除了司丞徐斌不做他想。 辛鸞身體一震:他們剛拿到身份憑證,難道就暴露了???! 卓吾蹲著惶然地回頭看哥哥,“難道是老師?” 那天早上千尋征逼殺辛鸞的事情,哥哥沒有瞞他,哥哥也明確問了他要不要與他一起上路,如果不想顛簸可以留在南陽,是他下定決心要跟著哥哥的,搞得這兩天他看到老師就繞路。他想不出哪里能露出消息,一想就只能想到老師。 “渾說什么?!?/br> 鄒吾眉頭緊鎖,神色也嚴(yán)肅起來。 辛鸞此時心口亂跳,他想不到千尋征,他又沒見過他,第一反應(yīng)是那個叫“二哥”的男人。 可是他不敢說話,只能看著鄒吾和卓吾的眼神一對,默不作聲地對著府墻退后一步。 他一時還沒搞清楚,只見鄒吾長袖一撂,礙事的文士袖袍卷上手腕,他于墻根下默不作聲地站開了幾步,忽然原地一躍,攀住墻檐,靈巧地翻進(jìn)了院墻! 另一側(cè)的落地?zé)o聲無息,辛鸞還搞不清楚狀況,下一秒就被卓吾抱了起來,“抬右手”,卓吾命令著,說著抱住他的腰往上一沖,辛鸞輕得跟風(fēng)箏一樣,手堪堪過舉墻檐,就被另一側(cè)的鄒吾一把扣住,輕飄飄地扯著越了過來。 此時千尋府上的正門估計已經(jīng)被圍了,他們翻墻,這辛鸞能理解,可是……“為什么官府會來人?” 他想不清楚,明明他們一路狐假虎威,都是借了徐斌的名,“你和徐斌不是有交情?。俊?/br> 此時卓吾也迅捷地竄了進(jìn)來,他屈膝落地的下一霎,他們便聽到府兵清晰的疾行之聲。他們落在千尋府上第四進(jìn)的小院,府上聽見聲音,連片的燈光一簇簇地亮起,很明顯,院中的少年們也被聲音驚動了! 鄒吾警惕地看向周遭,不知道他對此時的宅邸信任多少,只是拉著辛鸞的手臂,奪路而走,嘴上有條不紊道:“他是官,我是匪,我們能有什么交情?” 驚心動魄的,辛鸞抬眼看他:這個人,終于在他面前點(diǎn)明了自己的身份。 第37章 暗流(2) “怎么回事?官府圍我們做什么?” 很快,整個府上都驚動了,官兵合圍之前大門迅速關(guān)閉栓上門栓,浮浪少年神情嚴(yán)肅地全部沖向前堂,一個個勁裝短打,刀劍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