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劍這次是真的開學(xué)了。

    我給他準(zhǔn)備了裝各種東西的包, 一共有五個。夏季的校服是白色的水手服和黑色短褲，和他頭發(fā)的顏色相得益彰，換上之后整體看上去清爽又有活力, 頭發(fā)則是梳成了辮子，我還給他在包里放了幾根備用的頭繩。

    “阿伊，那我們下午再見！”他將便當(dāng)裝好后, 揮著手和我道別了。

    我表面上一片祥和，其實(shí)對他初次上學(xué)還是有不少擔(dān)憂。很快事實(shí)就證明我多慮了，開學(xué)兩天，他告訴我自己玩得很開心，和同學(xué)們相處得也很好。

    我今天下班很早，就去學(xué)校門口等他, 然后回去的路上順便買點(diǎn)東西。他背著書包朝同學(xué)打了個招呼，就蹦蹦跳跳的朝我奔來。

    在回去的路上，我問了每個家長都會問的問題：“課程方面跟得上嗎？”

    “嗯，不過英語有點(diǎn)難?！彼拇鸢冈谖乙饬现?，他又說：“對了, 阿伊, 我和木之本同學(xué)在一個班哦。”

    “和小櫻交上朋友了嗎？”

    他歪著腦袋, 純真的回答：“不知道……大概算是？”

    我揉了揉他頭頂軟軟的頭發(fā)。

    裝便當(dāng)盒的袋子是由我提著的, 走著走著我發(fā)現(xiàn)盒子里面有東西撞擊著盒子邊壁發(fā)出響聲，我望了他一眼，他立馬做立正姿勢。

    該不會——

    “……青椒都留下來了?！贝蜷_他的餐盒，果不其然留下了幾顆青椒。不吃青椒是不是身體某個年齡段的通??？

    說好的千年老刃呢，怎么也不吃青椒？

    “可是阿伊, 我真的不喜歡青椒。”他捏著鼻子遠(yuǎn)遠(yuǎn)的站開, “不能換成別的嗎？”

    “青豆或者番茄, 你挑一個?！?/br>
    “炸雞塊不行嗎？”他苦著一張臉，但憑我對他的了解，這會兒他多半是在撒嬌。

    “不行?！蔽一卮鸬檬謭詻Q，“不是已經(jīng)有別的rou食了嗎？再說吃太多油炸食品對身體不好?！?/br>
    “阿伊，我可是刀啊，哎……那我要青豆好了?！彼锲鹱欤脧?fù)雜的目光和我對視片刻，見我依然沒有要改口的意思，他最終還是屈服了。

    如果他不配合，我可能真的要去谷歌上搜搜“孩子挑食怎么辦”了，那我要怎么搜，請問千年老刃挑食該怎么辦嗎？

    “說好了，青豆一定要吃哦。”我再次強(qiáng)調(diào)道。

    ......

    我們走到附近的商業(yè)街，他說想要一根新的豎笛，本來已經(jīng)將其余的采購品準(zhǔn)備得七七八八了，只能折返回文具店。

    路上，他得意洋洋的跟我說：“豎笛算什么，笛子我也會呢?！?/br>
    笛子啊......莫非是因?yàn)榱x經(jīng)公么？可是，望著他開朗的、毫無陰霾的笑容，我決定不將這個問題言之于口了。

    “那下次給你買笛子如何？”我換了個說辭。

    “豎笛就夠了?！苯駝u了搖頭，表現(xiàn)出對笛子興趣不大的樣子，“老師布置的豎笛作業(yè)的曲子還得反復(fù)練習(xí)才行。”

    他還做出吹空氣豎笛的模樣，真是惹人憐愛極了。

    “不過，豎笛也有作業(yè)嗎？”

    這我倒是第一次知道。

    他得意起來，說：“有啊，阿伊不知道嗎？我已經(jīng)和木之本同學(xué)她們約好了，要一起練習(xí)呢。”

    我恍惚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若是將時光倒流，我也沒想到自己二十歲左右的年紀(jì)會帶一個（表面上）是小學(xué)生的孩子，我很難將今劍定義成家人里某個具體的成員位置，不是弟弟、更不可能是兒子、如果說是后輩，這也太扯了，所以只能籠統(tǒng)的稱之為家人、伙伴。

    并非是居住在一個屋檐下，就能用家人這個詞一言一概之的。羈絆是如蛛絲般又細(xì)又綿綢的東西，無法輕易結(jié)緣，亦無法隨意斬斷。

    我們進(jìn)了店后，節(jié)約時間，就直接朝老板詢問：“請問豎笛在哪邊？”

    老板看了一眼今劍身上的校服——

    “是友枝小學(xué)的孩子啊?！彼f著，就自己走到旁邊的貨架，給我取下了包裝好的豎笛，“剛才也有位客戶來買豎笛呢，人還沒走，在里面挑別的文具。”

    聞言，今劍憑著他良好的視力朝里面貨架望去，然后拉著我的袖子說：“是小林先生?！?/br>
    看來是給他女兒買文具吧。

    今劍繼續(xù)說：“小林同學(xué)一直都沒來上課……也不知道身體怎么樣了?！?/br>
    “小林同學(xué)和你應(yīng)該不在一個班上吧？今劍怎么知道她一直沒來上課？”

    他的注意力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置物架上新出品的文具上了，漫不經(jīng)心的說：“老師讓我們拍視頻，祝愿小林同學(xué)早日康復(fù)。四年級的每個班都拍了。”

    他伸手去夠頂上的黏土盒子，卻因?yàn)樯砀咴趺匆才霾坏剑缓糜晌夷孟聛斫o他。他捧在手里，對著說明書看了半天，然后朝我保證：“我會用自己的工資買的！”

    “……只是黏土我還是買得起的?！?/br>
    我哭笑不得的看了他一眼，在他心里我真的很窮嗎？

    老板似乎是打算同時給我和小林先生把豎笛找出來，等到他拿到豎笛給我們一人一根時，小林先生要買的其他東西也已經(jīng)買好了，走到收銀臺前，見我，他主動朝我打招呼。

    “真巧啊，稻井老師?！?/br>
    “下午好?！蔽叶Y貌的朝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迎上他今日尚且和藹的笑容。

    男人側(cè)邊的頭發(fā)推了些，看起來很清爽干凈，今日身上的疲憊不像是前幾次見到的那么夸張——就像被痛苦纏身了似的。他還提著公文包，但我想現(xiàn)在不是下班的時間。而此時他的目光已經(jīng)落在了今劍的身上。

    小林先生俯下身笑盈盈的和他打招呼：“你好，你是上次的小朋友吧？適應(yīng)這邊的生活了嗎？”

    “嗯！上學(xué)很有趣！”

    話中的弦外之音想必是只有我知道了。

    “小葵同學(xué)最近身體狀況好些了嗎？”我問。

    “還是那個樣子，沒什么起色?！彼f，“沒有變壞也沒有變好。”

    “真希望能早點(diǎn)好起來，回來和大家一起上學(xué)。”我趕忙送出自己的祝福。

    接下來就是家長之間的禮儀性社交，我們一邊結(jié)賬，一邊說了些關(guān)于孩子的話，不過基本都是小林先生為主，我只負(fù)責(zé)聽著。畢竟我不是為人父母，在養(yǎng)孩子這事上我是半吊子中的半吊子，一開口就會暴露無遺。

    提到對孩子的培養(yǎng)，小林先生正試圖將他的思想傳遞給我，我不是不能理解父母望子成龍的心態(tài)，但我還是認(rèn)為適度很重要。

    “我認(rèn)為在小時候就要給孩子培養(yǎng)興趣愛好，多方面的挖掘她們的可能性。補(bǔ)習(xí)班和興趣班最好都不要落下?！?/br>
    我聽聞大多數(shù)家長都對精英教育報以迷信態(tài)度，想不到小林先生身上也有點(diǎn)。說真的，我還以為編輯這類閱覽文字無數(shù)，每日接受各種作者灌輸?shù)乃枷氲娜?，會超脫傳統(tǒng)一點(diǎn)。

    我說：“這樣孩子不一定快樂吧？而且費(fèi)用上開銷也不小?！?/br>
    “開銷確實(shí)很大?！彼荛_了我前一個問題，“但是用在培養(yǎng)下一代上是很值得的，為此我也必須咬牙工作才行。”

    我不大贊同他的想法，但我們又不熟悉，就這么當(dāng)面反駁似乎也不妥當(dāng)，我只好保持一種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總算熬到了兩個街區(qū)之外，他朝我道別，而我對于終于能拜托這凌遲一樣的氣氛而一下子就松懈了。

    臨行前他還祝福道：“稻井老師這次的作品如果能獲獎就好了，征文大賽的獎金很是豐厚呢?！?/br>
    ……

    ……

    “除了雞蛋，沒有什么別的要買的了嗎，伊君？”

    青年雙手負(fù)在腦后，隨意的和我一起踩在超市的地磚上，在兩排整整齊齊的貨架之間，我不敢直面他，只好將注意力全都轉(zhuǎn)移到貨架上，上面醒目的掛著一堆減價品廣告，和一些進(jìn)口食品的購買折扣。

    “暫時沒有了?！蔽覍⒛抗馐栈?，手中的購物車?yán)锍酥芏拶彽碾u蛋外，就是寫日常用品了。

    “可是都在打折哦？”他從貨架上取下一袋家庭裝的餅干，上面標(biāo)著七折的標(biāo)志，然后他指著小字說：“買兩件是五折，很劃算欸？”

    “如果要合理計量家庭支出，雖然關(guān)注折扣也很重要，但是不能完全被折扣牽著鼻子走……暫時不需要的東西可以緩一緩?！蔽覐乃种心眠^餅干，然后又放回了貨架上，說出了省錢金句：“不買是最劃算的?！?/br>
    他露出一臉受傷的表情，“這可是蟹香味的綜合營養(yǎng)餅干?！?/br>
    關(guān)鍵詞：太宰治、蟹香味。不難從中提取出某人明晃晃的想要得手的心思，可我依然選擇裝作困惑的樣子，我抬頭看著他的鳶色的雙眸，故意問道：

    “……太宰先生，你很想要嗎？”

    結(jié)果太宰立刻表示：“我可沒這么說。”

    他還用一種堪稱此地?zé)o銀三百兩、刻意到過頭的目光往貨架上瞟了一眼，掃過一圈后，又落回我身上。

    ——這就是想要吧?。?/br>
    我看了一眼價格，外加包裝的分量很滿足，如果要吃是能吃很久的。要給他買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約法三章才行。

    于是我又伸手去夠貨架上的餅干，一邊說：“……買了就一定要吃完哦？”

    餅干是紅白色的包裝，上面還寫外文，好像是泰文，我看不太明白。我拿下來一袋后，想再拿另一袋，而貨架最高處堆得太深，憑我的身高是夠不著的，如此一來也只能麻煩太宰先生了。

    我只好將餅干捧在胸前，拜托他再拿一袋下來。

    貨物的擺放太過不便，哪怕是身高優(yōu)勢極大的太宰，也要貼近貨架，然后挺直背板才能碰到包裝袋，我看不見頂端，但是很快聽到頭頂傳來他的聲音。

    “伊君，除了蟹香還有其他口味——”他好像在撥弄上面的餅干袋子，我聽到了塑料袋摩擦的響聲，混雜著青年的聲音，“黃油味和蔥香味，你喜歡哪個？”

    我卻感覺被什么人盯著似的，有股森冷的視線從后頸爬上來，仿佛要扼住我的呼吸一般又冷又銳利。應(yīng)激之下，我猛一回頭試圖找出這惱人的視線，卻什么也沒看見，附近只有還在挑選商品的家庭主婦，看起來沒有可疑人物。

    ……是我想多了嗎？

    貨架如同柵欄，將人和視線層層阻隔住，我也不敢篤定是否真的有人在背后窺視我們。

    沒等到我的回復(fù)，他又問道：“伊君？”

    我重新打量四周，懷疑是我多心了。

    “那就黃油口味吧。蟹香味是咸的，那就選個甜口的中和一下?！?/br>
    他攥著餅干袋子的一角，將黃色包裝的餅干取了下來，然后將我手中的餅干也一起收走，放進(jìn)了購物車?yán)铩?/br>
    “走吧！”

    他開朗的搶過推車的cao作權(quán)，像渴望成為船長的孩子，在我的前方領(lǐng)航。

    回去的路上，我提到《圣母》這篇文章送去投稿，被編輯拿去當(dāng)做參賽稿的事情。我說我暫時不考慮能不能獲獎的事情，就算沒有入圍，應(yīng)該也有希望在《blue》上刊載。

    “征文比賽啊?！彼贸鍪謾C(jī)，飛快的找到了信息頁，上面還有制作精美的橫幅，“第一名不僅有獎金，還有溫泉旅館兩天一夜的非實(shí)物獎品呢?！?/br>
    “溫泉？”

    “伊君不知道嗎？”他說，“應(yīng)該是和地方政府做的宣傳活動，并不是特別有名的旅店，掛在旅游網(wǎng)站上滿分十分但也能拿到七分了。應(yīng)該說是口碑不錯，但缺乏曝光度的小眾旅店?！?/br>
    我對旅店實(shí)在是沒什么好印象，上次在八原給我留下了不小的沖擊。溫泉旅店聽起來氣氛雖好，還有熱騰騰的溫泉和美酒佳肴，但我腦中想的卻盡是些陰暗恐怖的故事，比如午夜出沒的血衣女鬼，深山里冰潔神秘的雪女（還好現(xiàn)在是夏天）之類的。

    “仔細(xì)想想，如果是獲獎作家去過之后，順勢邀請對方寫個游記什么的，放在作者的插頁或者blog中，還能當(dāng)做軟廣告。”我將雜念拋開，接著他的話繼續(xù)說，“前提是旅店的素質(zhì)過硬才行，不過我有個問題?！?/br>
    “嗯？”他聲音悶悶的，被風(fēng)吹散在殘暑里。

    “兩天一夜……只是泡溫泉，要怎么玩這么久？”

    幾乎是在我問出來的同時，他非常不給我面子的笑了起來，他的笑聲低低的，像是在壓抑著，隨后他才朝我解釋起來。

    他伸出空余的那只手，用手指比了個數(shù)字一。

    “溫泉旅館之旅可不是只在旅館里呆著，哪兒也不去啊。”

    他這么一說，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溫泉”兩個字束縛住了。忘記了熱門的溫泉旅館周邊必然會有一系列的商業(yè)街，或者是伴生的自然建筑，有的偏僻點(diǎn)兒的地方更是極端——倘若是出了個有名的溫泉，干脆大家就圍著他建一個小型的商圈，然后當(dāng)?shù)厝艘黄鹁S護(hù)這塊寶地。

    “伊君知道嗎，有的地方夏末的時候會舉辦慶典，高度現(xiàn)代化的地區(qū)受限，辦起這類活動來反倒不如小地方有種返璞歸真的人情味?！?/br>
    我看著他翕動的睫毛，我想：太宰先生也會說人情味這個詞，搞不好他是很喜歡的，但他礙于各種原因，無法言之于口。

    “夏日祭嗎……我想到的是蘋果糖、撈金魚、還有射擊游戲這些傳統(tǒng)的項(xiàng)目?！?/br>
    回憶早就離我遠(yuǎn)去，它們在我心中如今只是單純的名詞，我對這類小游戲的新鮮感怕是比孩子還要多——因?yàn)槲覜]有體驗(yàn)過的記憶。

    我用手背擦了下太陽xue附近滲下來的一點(diǎn)點(diǎn)汗水，又問道：“太宰先生，有喜歡的慶典項(xiàng)目嗎？”

    “談不上喜歡或者不喜歡，要說的話，是‘在意’還差不多?！?/br>
    “哦？”

    “抬神轎?！?/br>
    他言簡意賅的回答，讓我不由得發(fā)出了“欸？”的感慨，因?yàn)樘褶I這項(xiàng)活動，我自認(rèn)為怎么也沒法和他沾邊，光是將這兩項(xiàng)聯(lián)系起來，我都覺得怪異極了。

    我的反應(yīng)太好懂了，結(jié)果他打趣起來：“很奇怪嗎？”

    唔——

    因?yàn)橄袼@樣看起來蘇玻璃一般的青年，和滿是汗水和男性荷爾蒙的抬神轎實(shí)在是不搭。

    說起抬神轎，那定然是揮汗如雨、熱情似火的男兒們，肩挑著長桿發(fā)力，吆喝著、聲音同神轎上的陣陣鈴聲夾雜在一起，攪和成一團(tuán)亂麻，但又有種不可思議的節(jié)奏感，最為特別的，定然是那股勇往直前的氣勢，哪怕是我這么鈍感的人，也能從這渾然一體的隊伍中感受到名為生命力的東西。

    對了，是生命力——一個叫人不愛掛在口邊，但又放不下的詞語。

    “不?！蔽覔u了搖頭，“抬神轎很好，我也想看看。”

    要是有機(jī)會和太宰先生一起，在一片黑魆魆的天空下，看著祭典上臨時搭建的彩燈燈光，然后觀看抬神轎□□多好。

    他接著往手機(jī)上看，說：“第二名是商場的折扣券加獎金?！?/br>
    我這才想起自己在小山編輯的慫恿下參賽的原因。

    “我瞄準(zhǔn)的其實(shí)是第二名的購物折扣券，因?yàn)槭呛蜕碳液献鞯幕顒?，所以贈送的購物券也特別劃算。想要買一臺新的筆記本電腦?！?/br>
    小山編輯給我的珍貴信息，狠狠的激發(fā)了我的競爭欲望——沒錯，為了買電腦。

    他問我：“已經(jīng)有看中的筆記本電腦了嗎？”

    “有，但是要七萬円多呢……”我說，“本來想買更便宜一點(diǎn)的，但又怕用不了多久就壞掉了。再說家里有正在上學(xué)的孩子，還是有電腦更方便一些吧？”

    此時我們已經(jīng)走過了兩個路口，差不多快要到家了。

    青年又問道：“新的小說構(gòu)思得怎么樣了，應(yīng)該是中篇或者長篇吧？”

    我意識到他指的是我先前放出說要寫的戀愛小說。

    “我將宮本老師的作品讀了，怎么說呢……不愧是名列前排的暢銷書作者，不管是情緒把控還是情節(jié)設(shè)計上都看成精妙無比。想要達(dá)到老師的水平，我還有的寫呢。”

    其實(shí)我本來提筆寫了個開頭，但自己看來看去就是感覺別扭，最后又全都撕了，打算重新開始。

    “對了，太宰先生，看完那本《我的喜鵲》了嗎？”當(dāng)時他從我這里借走了一本書，可都沒聽他提起過閱讀感想。

    “嗯——”

    每到這種模棱兩可的時候，我就換個提問方式來猜。就像先前提到猜職業(yè)，盡管最后沒猜中，但獲得了條件信息的我，以后如果靈感乍現(xiàn)，也不是不可能猜到。

    所以我改口問：“結(jié)局是悲劇還是喜劇呢？”

    他用手抵著下巴，像是在思索，隨后說：“悲劇和喜劇全看讀者主觀判斷吧？在我個人來看，是喜劇吧?！?/br>
    到這里，他就不肯繼續(xù)說了，我對太宰先生心中的喜劇到底是什么樣的，好奇得心里撓癢癢，等書回到我手中，我一定要第一時間去翻閱結(jié)局。

    “伊君已經(jīng)想好自己的故事內(nèi)容了嗎？”

    “……有主人公的雛形了。”

    他問：“主人公是什么樣的人呢？”

    “英雄和見習(xí)天使吧?！睘榱吮苊獗徽f俗套，我又趕緊補(bǔ)充：“這只是個大輪廓，不如說只是角色的核心部分，人物設(shè)定會重新更改得更時髦一點(diǎn)，符合年輕人群的喜愛?！?/br>
    “我還以為伊君會走寫實(shí)派路線，竟然是幻想型背景下的故事嗎？”

    “所以說還沒定下來嘛……”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回到了家中。晚餐過后，我目送他離開，這才想起自己完全忘記問便當(dāng)盒的事情了。

    “算了，下次再說吧?！?/br>
    反正他總是要來吃飯的。

    我沒想到往后的一周，我?guī)缀鯖]和他見上一面，此時已經(jīng)是九月中旬了，天氣轉(zhuǎn)涼，早秋的氣息盤旋在屋外，怕是很快就要往里鉆了，我不得不被迫多穿了件衣服在外面，早上翻起衣柜，才想起前不久清光他們一起買了件中款的淺米色風(fēng)衣。

    “再冷一點(diǎn)就能穿了?！?/br>
    再后來，九月下了第一場雨，把濕氣和寒氣全都降了下來。就是這么一天，我還在道場里，收到了小山編輯的電話。

    “一來是要祝賀老師，這個月的《blue》上，可以看到老師的作品《販賣機(jī)》了，過段時間搞不好會有讀者來信，還請您期待吧！”

    我接電話時，正站在木制的外走廊，天空是一片濃郁的鼠灰色，兩瓣烏云的縫隙中透出一點(diǎn)奢侈的白光來，我一邊尋找著光的軌跡，一邊聽小山編輯在那頭喜形于色的向我公布喜事。

    “送去參賽的《圣母》目前入圍了優(yōu)秀作品前十，馬上就要進(jìn)行第二輪的篩稿了?！彼M心盡責(zé)的向我匯報進(jìn)度，隨后又說：“有新的好消息我會第一時間通知稻井老師的，對了，關(guān)于《圣母》是否刊登的事情，我想和老師約個時間談?wù)効梢詥?？?/br>
    “具體什么時間呢？”

    “等我明天確定一下工作安排，盡量在這幾日和老師見面吧。地點(diǎn)還是約在咖啡廳，可以嗎？”

    “好的?！蔽艺f，“多謝您了。”

    “哪有的事，這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br>
    謝過小山編輯后，我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居然入圍了嗎……至少闖過了第一關(guān)，我想還是件值得慶祝的事情?！?/br>
    在修改《圣母》的時候，太宰先生給了我不少幫助，于情于理我認(rèn)為都要將這個消息告訴他。但他今日似乎非常忙碌，并沒有來這邊吃飯，我就給他發(fā)了條郵件。

    【太宰先生，《圣母》入圍十強(qiáng)了?！?/br>
    但“太宰治”宛如人間蒸發(fā)一般，沒有回我的任何郵件。

    ……

    小山編輯從樓下上來，懷里還抱著一個紙箱，這是已經(jīng)分裝好的信件，幾乎都是讀者寄給到他手下負(fù)責(zé)的作者們的，包含感情的信。他從中按照名字，挑選、分類好了信件。他前些日子雖然夸下海口，但更多是想要對無伊實(shí)表示鼓勵，因?yàn)槌醮蔚强淖骷沂遣粫刑鄟硇诺摹?/br>
    “一、二、三……”他數(shù)著數(shù)著，自己先驚愕了，“有十來封嗎？”

    在如今這個比起手寫信，大家更愛在網(wǎng)路上發(fā)表自己看法的年代，能收到十封手寫信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不錯的了，更何況還是從未露面的新人作者。

    “稻井老師看了會開心的吧?！彼胫蛯⒓埾渫约恨k公桌底下一放，正欲去煮一杯咖啡提提神，就見到小林迎面走來，后者看起來十分平靜，小山就想當(dāng)做沒看見轉(zhuǎn)身離去。

    沒想到小林根本不放過他，他笑瞇瞇的問：“小山編輯剛才是去拿信了嗎？”

    “呃，是的?！毙∩叫南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大方方的說出來就好。

    小林不為難他，他點(diǎn)頭笑了笑，就像在路上偶遇同事，隨口聊了兩句那么自然，他朝著原來的方向離開了。

    小山重新回到座位上，他本就體態(tài)豐滿像只企鵝，但他五官生得柔和，令人很容易產(chǎn)生好感，也就是說他極具親和力，即使是在偶爾硝/煙四起的編輯部，他也絕對是人緣很好的那一掛。

    他一邊啜著咖啡，一邊打開網(wǎng)頁郵箱，給無伊實(shí)回復(fù)郵件。

    【稻井老師，這邊收到了您的讀者給您的回信，足足有十來封。明天下午五點(diǎn)我們約在咖啡店您看方便嗎？信我一起給您帶來?！?/br>
    然后他被隔壁部門的人喊出去，商量下個季度的工作對接，結(jié)果對方拖拖拉拉，愣是弄了一個小時才辦妥。

    等到小山編輯回來，電腦上已經(jīng)收到了無伊實(shí)的確認(rèn)信，她表示時間安排上沒有問題，明天見。

    ……

    ……

    我與小山先生約在下午一點(diǎn)，和上次差不多。我想是因?yàn)樗麄兾缧莸臅r間很緊迫，外加今天聊的事情還沒有到板上釘釘?shù)倪@步，所以選在辦公室之外也很合理，再說還有十來封信要交給我。

    不過我今天本來就休息，時間約在幾點(diǎn)都沒差別。

    前幾日一直很冷，我穿的都是褲裝，今天總算氣溫回升了點(diǎn)，我索性就穿裙子了。到了咖啡店門口，我卻遲遲不見小山編輯的身影，我心想，難不成是中間有什么急事絆住了？

    我正想著要不要先去店里坐會兒等他，就聽見了小林先生的聲音。

    “稻井老師，是在等小山編輯嗎？”他從大樓的玻璃門出來，遠(yuǎn)遠(yuǎn)的同我打招呼，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等他走近，他又說：“他剛才被上級叫住了，可能要麻煩稻井小姐再等一會兒了?！?/br>
    “謝謝，那我就在咖啡廳里等他好了?！?/br>
    小林說：“老師可以到我們辦公室去坐坐的?！?/br>
    “這就不必了，我們本就是約好在這里見面的?！?/br>
    咖啡廳和編輯部的大樓是在一個直角上的，要拐過這個路口才行。我不太想過去，是因?yàn)槲冶緛砭拖牒瓤Х?，所以堅持要等小山編輯來?/br>
    我們正僵持著，咖啡店的女店員已經(jīng)看到了我們，她探出頭來對小林先生打著招呼：“小林先生，中午好啊，不進(jìn)來喝一杯咖啡提提神嗎？對了，您身旁的這位是……？”

    小林先生搶了我的話，“這位是稻井老師，是名作家。”

    店員對編輯和作家的組合早就習(xí)以為常，她看了我一眼，也問我要不要進(jìn)去。

    但我想起之前小山編輯說起他和小林先生之間正處于有點(diǎn)尷尬的情況，我要是進(jìn)店了，肯定會和小林先生一桌，這樣等小山編輯來了，場面一定令人目不忍視，如果在門口，小山編輯來了還能說只是偶遇，然后聊了會兒天。

    “不用了?！蔽椅⑿χ芙^了那位店員，她本也只是隨口問問，能拉到生意自然好，拉不到也沒事。

    她對我們說“那我就去忙啦”。

    和小林先生二人獨(dú)處，我總感覺氣氛難熬，而他又穩(wěn)立于前，一副不打算離開的模樣。我只好再度嘗試：“小林先生也很忙吧？不用在意我，我再稍微等等就好?！?/br>
    本以為他會就此打住，可此時異樣發(fā)生了。

    ——一股甜得發(fā)膩的香味灌入鼻腔，隨著呼吸一路朝下，像是有什么魔力，我感受到意識不受控制，變成了一片空白。

    意識消失前我最后聽到的，是小林先生的嘆息。

    “可是，我等不起了?！?/br>
    ……

    ……

    我是被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腻N擊聲吵醒的。

    眼皮就像被人用粘性極強(qiáng)的膠水粘住了似的，又沉又難受，光是睜眼就廢了我好大的力氣。一睜眼，便是陌生的天花板。我正平躺在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我意識還未完全歸位，但我努力感受著四肢，卻發(fā)現(xiàn)手腳都被人用粗糲的麻繩綁了起來，而且系得很緊，稍一用力就能在身上勒出痕跡。

    發(fā)生了什么？這里是哪里？我被人綁架了？是誰對我做了這種事？

    前三個問題我還無法解答，但最后一個，我已經(jīng)有了答案。

    ——是小林先生。

    我們之間有私仇嗎？不，我想不出，甚至說我們就比陌生人要強(qiáng)上個一星半點(diǎn)，并且我每次都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了，那就是工作上的事？不，這也不對，按照小山編輯的說法，小林的敵人是他才對，那我這算是被殃及的池魚么？

    算了，現(xiàn)在想這些沒有意義，還是趕緊想想怎么從這里離……

    “！”

    冰冰的——

    我剛側(cè)過臉，就在身旁發(fā)現(xiàn)一具沒有溫度的身體。我的身體的部分正觸碰到她冰涼的臉頰——

    看起來是小學(xué)年紀(jì)的女孩，她的身份不言而喻——是小林先生的女兒小葵。

    她分明已經(jīng)沒有了生機(jī)。

    “小葵已經(jīng)離開了我。”

    綁架我的始作俑者，手中拿著一柄結(jié)實(shí)的鐵錘，正站在房門口，他望向女兒的目光中充滿了每個慈父都會有的憐愛和不舍。

    也許我是缺乏同情心的，我此刻對他父女情深的故事一點(diǎn)興趣也沒有，更生不出一丁點(diǎn)對死去的小葵的憐愛，我只想趕緊從這里逃走。

    我注意到他手中拿著釘子，所以剛才我聽到的聲音，是他在釘什么東西？

    ——不正常。

    房間里的光線太暗了。

    我竭力克服恐懼，望向小葵的尸體那側(cè)的窗戶——被人用木板從里面釘上了，甚至釘子錘得亂七八糟，根本不考慮美觀，釘釘子的人只想趕緊將這一切封閉起來罷了。

    房間里的空氣冰冷得嚇人，空調(diào)被打開了，我合理猜想是為了保持小葵的尸體不要腐爛，但我穿得單薄，在被束縛而感到渾身的細(xì)胞緊繃的狀態(tài)下，又被冷氣雙重折磨，好不容易從藥物中復(fù)蘇的意識又快要有點(diǎn)不清醒了。

    我要逃跑才行——可這個念頭簡直是天方夜譚。

    力氣、工具全都沒有，還被人以近乎無解的方式捆綁了起來。

    小林先生已經(jīng)在我旁邊坐下，他溫柔的將錘子和釘子放得遠(yuǎn)遠(yuǎn)地，就像是在擔(dān)心我會害怕似的，分外體貼。他甚至將自己的西裝外套脫下來蓋在我的身上，然而他的“好意”在我品來就是砒/霜，一碰就感覺自己會立刻暴斃。

    他說：“這是小葵練鋼琴的房間，裝修的時候特意將隔音效果做到了極致。我建議稻井老師保留力氣，不要做無畏的求救。”

    說完，他話中像是有一絲懷念，卻又逐漸染上瘋狂：“曾經(jīng)，我和我妻子時常在鋼琴房約會，多半是夜晚?！?/br>
    我不敢也不想去琢磨他話中的深意，我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鎮(zhèn)定，我問他：“小林先生，你帶我來是要做什么？”

    他沒有回答我，而是看向他唯一的孩子，早已死去的小葵。他連著嘆了好幾口氣，然后俯下身，撥開小葵的額頭，在上面落下一個晚安吻似的輕吻。

    “我唯一的女兒，她也是我世界的全部。我找銀行貸款，我將房子抵押出去，我四處籌錢，也沒能阻止死神的腳步，哪怕是一丁點(diǎn)也不行，他還是將我的天使奪走了，不論我這個父親是如何的哭喊和乞求，小葵也已經(jīng)離我而去了?！?/br>
    他的精神一定很糟糕。我想，他根本不需要誰來認(rèn)同他，他也不是想向誰傾訴這個故事，他只是陳述他哀痛的、恨之入骨的情緒。

    “小葵從去年起就說過，想要一個性格溫柔的新mama。可我一直沒能滿足她。”他用手梳理著小葵額前亂糟糟的劉海，強(qiáng)迫我聽他的故事：“我想要的是——美麗、溫柔、對孩子充滿耐性、又熱愛文學(xué)的女性……”

    “就是像老師您這樣的。”他說著，自己笑了，“如果不是小山那家伙，老師您就是我負(fù)責(zé)的作家了，這還真是造化弄人?！?/br>
    “我本來想循序漸進(jìn)的追求稻井老師……可是小葵已經(jīng)等不了了，她的身體情況急轉(zhuǎn)直下，醫(yī)生束手無策，我只好帶她回家，每天都想著怎么多陪陪她?！?/br>
    “這么粗暴的方式不是我本愿，還請老師不要見怪?！?/br>
    小林的笑容就像是被人雕刻的一節(jié)腐木，被蟲蛀蝕后又被濕浪重刷，變成隨時會粉身碎骨的樣子，在這脆弱的幻想所帶來的虛假笑容中，我只能讀出一層又一層被包裹著的絕望。

    女兒重病、職場失利、身負(fù)外債，全都是將他的脊梁敲斷的鐵錘。

    他說，“老師，和我一起去見見小葵吧——見到你她一定會開心的?！?/br>
    他想做的，是將房中最后變出三具尸體，就像一家三口那般。

    小林根本沒給我機(jī)會，他的情緒已經(jīng)宣泄得足夠多了。接下來驅(qū)使他的便是犯罪時一鼓作氣的氣勢，他跨坐在我身前，伸出手就要扼住我的脖子，卻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了動作。

    我注意到房間里還有一個火盆——看來他本意是想燒炭殺人。

    ——我會死。

    我悲哀的、無法挽回的意識到了這件事，求救的方法已經(jīng)被堵死，這座房子甚至被他從內(nèi)部用木板釘上了全部的出口，在這萬籟俱寂的恐懼中，我有幾次都覺得心如死灰。

    我會就這么死在這里，和根本沒見過幾面的人，死在一個房間里，看起來就像自殺一樣，被迫用死的方式加入這個家庭，扭曲我的本愿。

    前不久我還沒有找尋到自己想做的事，如今生活才剛剛走上正軌，想不到要這么結(jié)束了。

    他從我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了手機(jī)，打開了通訊錄。

    “我記得……是叫‘太宰’對吧？”

    猝不及防的聽到這兩個字，我背在身后的手握得更緊，指甲都快掐進(jìn)rou里，疼痛的感覺令我意識清明了幾分。

    “你要做什么？”

    他輕描淡寫的說：“沒什么。只是之前撞見你們一起買東西，我就記住了他的名字而已。既然要把你從他身邊搶走，怎么說也要給他留個信吧？”

    他當(dāng)著我的面，撥通了電話。在一陣漫長的等待中，我說不出自己的心情究竟如何，電話的嘀嘀聲，間隔都讓我覺得比平時長，就如同在心臟葉上蹦跶，而最后是無人接聽。

    自動轉(zhuǎn)換為了留言模式。

    小林先生很無奈的是表示：“看來，老師您的運(yùn)氣真的不太好，只能語音留言了?！?/br>
    他臉上爬滿笑容：“——和你的男朋友道個別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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