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易碎的嬌氣包
宵珥嘬了嘬指尖上的紅糖。 嗯,甜。 宵珥身后站著位梳著垂掛髻的白凈小姑娘,垂著頭,雙手端著托盤,托盤上擺著晶瑩的玉壺和玉碗,細(xì)細(xì)的壺嘴吐著徐徐白煙。 白煙并無一絲熱氣,宵珥卻覺得這是個燙手的山芋—— 扔又扔不得,喝又喝不下去。 既然如此,那就裝聾作啞。 宵珥又摸了塊熱乎乎的紅糖糍粑塞進嘴里,再一次屏蔽掉耳邊響起的催促聲,專心致志地瞧著那盞落地鏡。 落地鏡里倒映出湖心塔塔內(nèi)層層樓景,一覽無遺。 一層觥籌交錯,談笑風(fēng)生。她不喜歡去湊熱鬧,就端了杯酒釀圓子,又掏了盤里的幾顆花生糖,悄聲上了樓。 比起一樓,宵珥更喜歡叁層。 因為叁層里,她最喜歡的甜食的師傅,正在熬制一鍋她最喜歡的紅糖。 她聞著味兒,一路尋了上來。 熱乎粘稠的紅糖在師傅靈活攪弄的鍋勺里,旋出漂亮的糖花印。上下舀翻間,冒著甜膩熱氣的紅糖順著勺子傾瀉而下,琥珀色的光澤,勾著她的口水和鍋里的紅糖,咕嚕嚕冒著泡。 “想吃嗎?”熬著紅糖的師傅,笑容比那鍋里的紅糖還醇厚。 宵珥眼珠跟著鍋勺轉(zhuǎn)呀轉(zhuǎn),卻故作矜持地點了點頭。 “去那間屋子等等,好嗎?做好了我就給你送過去” 宵珥戀戀不舍的拔出自己溺于鍋里的雙眼,在笑仙侍的帶領(lǐng)下走進了這間屋子。 哦,是走進了圈套。 宵珥試圖走出屋子催一催自己的紅糖糍粑的時候,這扇看似輕薄的垂簾如何也推不動,打不開。 正在迷惑之時,剛剛領(lǐng)路的小仙侍輕輕松松地?fù)荛_了落地垂簾,端來了一壺冒著青煙的茶壺。 宵珥又一次恍然大悟。 她又被騙進了屋子里,喝下這碗又苦又冷的煙。 用膝蓋想想都知道,這定然是花箋的主意。 放眼叁界,也只有她宵珥,能被甜食所騙,且,屢試屢驗。 恥辱! 恥辱的宵珥氣呼呼地抓了個麻團咬起來。 她不想喝那味道苦巴巴的煙火。 那些受香火供奉的神仙,都是怎么能喝下去的呢? 端著托盤的小仙侍,面對持續(xù)性裝聾作啞的宵珥,不急也不惱,只是微微一笑,頗為無奈。 早前聽說宵珥不好惹。 今日一見,這位不好惹的戰(zhàn)神確確實實,“不好惹”。 一身黑衣的小姑娘見到玉壺,瞬間拉下臉,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靠,長腿一抬,一雙腳穩(wěn)穩(wěn)地搭在了桌子上,占據(jù)一方。 小小的茶桌瞬間被一雙霸道的腿腳占了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明擺著不想給那壺碗讓位擺桌。 無論她怎么勸說宵珥“高抬貴腳”,讓她放個茶具,小姑娘就是有一堆借口推脫,拒不喝茶: “茶太難喝,需要糍粑,糍粑上多澆一點紅糖?!?/br> “這只碗太丑,我下不去嘴。” “今天山路爬多了,我腳疼,得這么翹著?!?/br> “......” 泡著紅糖的香煎糍粑端了上來,原來的茶碗被換成了晶瑩剔透的玉碗,靠枕坐墊擦手巾,鮮果糕點漱口盂......被一一端了上來。 直到滄瀾閣的小仙侍事無巨細(xì),有求必應(yīng);直到宵珥再也想不出一個推辭的借口,宵珥轉(zhuǎn)而開始默默裝聾作啞——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jīng)。 任憑仙侍勸得口干舌燥,雙腿站的發(fā)麻,宵珥也絕不回應(yīng)一聲,默默摸起了糕點往嘴里塞。 金黃酥脆的外皮,軟糯guntang的面心,蘸一口粘稠的紅糖,宵珥舔舔嘴角最后一點紅糖,意猶未盡地轉(zhuǎn)過頭: “可以再來一盤嗎?” 端著托盤的仙侍卻突然躬身朝著門口的方向彎腰行禮。 繡著祥云金線的垂地紗簾被無聲地?fù)苤羶蛇叄熗獗桓艚^的喧嚷吵雜聲瞬間紛紛攘攘擠入室內(nèi),一前一后兩道身影隨之不緊不慢地躋身邁入。 “只要喝完這碗茶,你想吃幾盤都行?!?/br> 宵珥頭也不回,繼續(xù)晃著腳:“想騙我喝這個煙?門兒都沒有!” 來者一手輕輕提起壺把,在手中略略晃了晃,又輕輕放回托盤中,隨手接過盤子,向她信步走了過來。 一旁的仙侍默默退身離去,帶上了門簾,瞬間屋內(nèi)恢復(fù)了清靜。 “是么?!?/br> 一只壯而有力的胖手,松松捉過這只玲瓏玉壺。 壺嘴微微傾斜,便吐出一股細(xì)小如水柱般的奶白煙流。 白煙順勢流入碗中,不飄不散,翻滾旋轉(zhuǎn),沸騰涌動,像是盛了一碗滾滾云海,又像是密室里蒸騰的熱氣,無處可逃。 這只手籠住碗口,穩(wěn)穩(wěn)遞到了宵珥的面前。 架在桌上得意忘形的腳丫戛然而止,后背的雞皮疙瘩仿佛也在徐徐升起,宵珥聽見自己的聲音,比這飄渺的煙霧更加輕盈:“叁叔,我覺得我已經(jīng)不用喝了......” 被喚作“叁叔”的中年人身材渾圓如彌勒佛,臉龐方方正正,怒目而視,面若金剛,光可鑒人的麥色頭頂滲出了些細(xì)密的小汗珠,一顆一顆映著她此時有些蒼白的臉。 “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 “喝” 比起仙侍的苦口婆心和耐心,花箋的叁叔花季一個簡單的“喝”字便已經(jīng)用盡了他的耐心。 放眼叁界,沒人不是求著花季出手縫補他們因歷劫或受罰而殘缺不全的身體。 偏偏這個看起來跟沒事兒人似的宵珥,明明傷的最重,卻又最不在乎自己。 這像話嗎? 宵珥收回翹在桌子上的長腿,恨恨地剜了一眼花季身后笑意促狹的花箋,挺起身子改為盤腿而坐。 太不像話了!叁叔來也不提前告知我一聲! 花箋收到宵珥目光中的譴責(zé),瞇著眼笑而不語,沖那碗擺在桌子上的煙挑了挑下巴—— 喝吧。你跑不掉的。 “看他沒用,趕緊喝”花季瞪著眼,聲音不大,嗡聲嗡氣“我說了多少遍,人間煙火氣,喝著苦,可好歹是為你好。能護住你這具身子,不至于讓它崩碎得這么快?!?/br> 宵珥眼皮抖了抖,壓住一身的寒意,生怕花季繼續(xù)說下去,搖了搖碗里的盤旋不去的煙氣,閉眼揚了手。 涼絲絲的白煙只是碰了碰嘴角,一股蝕骨的寒意便將她嘴唇凍了個麻,舌尖仿佛嘗到了苦澀的寒意,瞬間失去知覺。 游龍般的白煙盤旋而下,緩緩傾入宵珥微張的檀口。 少傾,一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臒煔庖娏说住?/br> 宵珥放下碗捂住嘴巴,硬生生壓下了最后一口寒氣,緩緩睜開眼。 那面能夠映出湖心塔層層樓景的鏡面恢復(fù)如常。 鏡中那位盤坐的黑衣姑娘臉色逐漸蒼白至透明。 薄薄皮膚下細(xì)密的血管的分布,越來越清晰。 她抬手撫上自己平滑的眉心—— 那里隱隱有蛛絲般細(xì)小的裂痕浮現(xiàn)。 仿佛一件上好的瓷瓶,摸著光滑無比,可那綻出的皸紋卻無論如何也消不去,抹不掉。哪怕是補上一層彩繪,卻也依舊改變不了瓷器內(nèi)部已經(jīng)迸裂的這個事實。 而她宵珥,現(xiàn)在就像那瓷瓶,看著光可鑒人,可那蛛絲般的裂紋早已從著荒蕪的心底,沿著神魂蔓延鋪開。 那細(xì)密的煙氣順著四肢百骸,沿著五臟六腑,包裹著她每一處經(jīng)脈骨髓,緩緩流淌。 不多時,額間的細(xì)密裂紋慢慢消失不見。 人間煙火氣,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烽火連綿戰(zhàn)事稠,風(fēng)吹烈焰煙柱騰,供堂香火奉虔誠,火樹銀花燈河綻...... 最撫拳拳凡人心,最養(yǎng)浩然仙人氣的煙火,于宵珥而言,也不過是在她碎瓶的龜裂處,補上層層粘膠,讓她至少看起來沒那么糟糕。 這便足矣。 她現(xiàn)在需要的也不過是一個“看起來”。 宵珥緩緩?fù)鲁鲆豢跐釟?,半透明的皮膚逐漸恢復(fù)了瓷白的色澤,花箋這才掏出煙桿深深吸了一口。 煙鍋中,橙光微明,花箋仰著頸子,線條柔和,喉結(jié)微滾,一口長長呼出的白煙瞬間如云般鋪滿了頭頂,飄飄展展,又沉沉墜墜壓了下來。 花季瞥了眼籠罩于煙霧之下的花箋,揮了揮手驅(qū)散眼前的煙氣,沒好氣道:“哀嘆什么,又死不了?!?/br> 宵珥點點頭,伸手去摸腰間的花生糖,卻見花季轉(zhuǎn)頭沖她瞪著銅鈴般的大眼,甕聲甕氣道:“別以為死不了是什么好話,你自己瞧瞧那些裂紋,五十年前才剛到鎖骨,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蔓到眉心了。宵珥,你自己覺得這具身子能撐多久?” 花生糖粘在一起不太容易被分開,宵珥拇指輕輕使力,掰碎了一角,卻窸窸窣窣落了一袍的碎渣。 宵珥吐舌卷入那角酥糖,拍了拍衣袍,伸出右拳,慢慢張開花瓣一樣的五指: “五百年!” 一旁云霧繚繞的白煙中,傳出花箋意味不明的輕笑聲。 花季皮笑rou不笑地伸出手,將她的指頭一根一根地折回她的掌心,最后只剩了食指與中指并肩而立。 “兩百年呀,兩百年太夠了”宵珥喜笑顏開,咔嚓一聲咬碎花生糖甜甜脆脆的糖衣,香酥的花生仁便立時掉落口中。 “兩百年?”花季收回手,冷笑了一聲,“是二十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