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當年的七境巔峰,如今已然再度突破為八境中品,進境之快,令整個修真門派的老頑固咂舌。 修士到達八境修為,幾乎是鳳毛麟角,因為九境乃是修士巔峰,極境便能白日飛升,尋常道法皆是如此,更何況本就相較其他道法強悍許多的無情道,八境只有曾經(jīng)飛升上界的懸云山祖師曾經(jīng)到達過,已經(jīng)是等同地仙,雖不能與天地同壽,卻也已經(jīng)有上萬年壽數(shù)。 此種境界世間萬物皆能為其所用,甚至能夠干預輪回,逆轉(zhuǎn)生死,靈壓若不刻意收斂,普通人已然無法接近,就連低境弟子,也已經(jīng)因為他周身靈壓,無法在他面前站立直視了。 他緩步邁下碧云石階,純白的鞋履多年依舊纖塵不染,落在地上無聲無息,如清風拂過大地,身上衣袍無風自動,周身都籠著只有修者能夠看到的淡淡靈光。 有弟子實在好奇,從未見過活著的八境修士,咬牙抬起被靈壓壓彎的脊梁,想要看上一眼,卻還未等抬起頭,便覺得內(nèi)府血氣翻涌,神魂都在戰(zhàn)栗著叫囂畏懼,連忙又低下頭。 跪在大陣之外的書元洲嘴角鮮血溢出,他早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只吊著這最后一口氣,要見施子真一面,卻在見到人時,便幾欲因為他的強悍而被輾軋致死。 施子真自然不是刻意為之,他雪色長袍同書元洲身上穿著的,已經(jīng)狼狽至極的衣袍,其實是一種制式,卻不是一句天差地別能夠概括。 書元洲離開宗門多年,卻還是穿著懸云山的制式的衣袍,可見他對宗門,始終念念難忘,他其實也想要回到這里,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一般,做他人人欽慕高高在上的濟光仙君。 但一腳入紅塵,他身在泥濘中無法自拔,到如今,已然上天無路,入地亦無門了。 施子真走出懸云山大陣,在書元洲面前站定,見他已經(jīng)痛苦地匍匐在地嘔血不止,便緩緩收斂起了靈壓,至此,那籠在靈光中看不真切的迭麗眉目,才算露出真實艷若紅蓮又酷烈如冰的真容。 他垂眸,不帶半分悲憫地看著昔日師弟,開口聲音如萬千冰凌齊齊跌落在地,直激得人后脊酥麻,“你何至于此?!?/br> 施子真雙眸色澤淺淡如冰霧,一眼便看出了書元洲身上深重罪孽,生機因何流失至此。 只因他背負轉(zhuǎn)生歸一陣,這陣是上古邪陣,開陣必得以人生機神魂所祭,他將此陣背負自身,竟是要耗盡自身神魂,去換他人生機。 十丈紅塵絞盡生機,施子真當真不懂,世間情愛,若以消耗彼此而存,有何意義存在。 書元洲雙手上染滿自己嘔出的鮮血,在施子真撤去靈壓之后,終于能夠抬起頭看他一眼。 他慘笑了一下,喃喃道,“恭喜師兄再度進境?!?/br> 施子真聽了他這話卻無悲無喜,連眼睫都分毫未動,書元洲袖口抹了一把嘴角血漬,也不再多言其他,直接道,“師尊飛升之前曾說,無情道需得自行參悟,并無捷徑?!?/br> 書元洲跪在地上,看向施子真,“師兄現(xiàn)如今參透了多少呢?八境向上,還可再進一步嗎?” 施子真終于有了反應(yīng),他這師弟自小聰慧,若不是始終心性難定,貪戀各界新鮮到處游走,或許現(xiàn)如今依舊與他于修煉之道上并駕齊驅(qū)。 他薄唇微動,“八境之上,步步登天。” 難若登天,亦是每上升一層,能力登天。 書元洲點頭,片刻后說,“師兄,你可曾嘗試將師尊留給你的那靈囊打開過?” 施子真搖頭,書元洲嘴角血跡不斷流下,眼中也漸漸灰敗,最后說道,“師兄,你試試吧……” 他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我可能參透了最終道法,卻終究難以嘗試了。” 施子真垂頭看他,眼中疑惑橫生,卻也并不開口催促。 書元洲繼續(xù)道,“師兄,你記得小時候嗎,你最開始,并不是如此性……” “師兄,”書元洲慢慢躺在地上,看著天空喃喃,“師尊給我們留下了啟示,是我們……”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 他聲音越來越小,幾乎氣聲喃喃,伴著他嗓子里面嗆出的血,“無情道,需得勘破情與欲……方能……方能得道?!?/br> 他最后眼神渙散,映著今日并不明媚的灰蒙蒙天氣,死去的滋味書元洲從來沒有想過,但他知道,他若死了,他的空云就能活了。 他不能再為她去害誰,只能將自己的命換給她。 無情道,是世間最強,亦是世間最難,最開始,它要人斷情絕愛,到后來,它又要人心懷情愛,甚至去品嘗情事,最終釋懷,方得大道。 可人有七情六欲,生來便由情感編織五感,要舍棄難,要舍棄之后再拿起難,要舍棄之后拿起,卻再放下,這世間……又有幾人能夠做到? 書元洲最后想起那年花燈節(jié)上,抱著五彩斑斕的燈籠,對著他羞赧期待,欲言又止的少女。 他見過很多人,遇見過很多種女子,他自認為幾百年的壽數(shù),看遍了世間風景,他便能安心回山修煉,定然能夠超越師兄。 可許是那天的燈光太迷離,斑斕色彩下的少女心聲,他一眼便能看透,無需出口,已經(jīng)明晰。 不帶魔族女子的魅惑,不帶妖族女子的jian猾,沒有修真界女修的高傲。 甚至因為年少青澀,她甚至還未沾染上人族女子的世俗,赤烈直白,也柔軟含蓄,便那般不期而遇地敲在他沉寂已久的心頭。 也是因為那一幕始終深刻,以至于后來書元洲在宮中找到了昔日那個少女之時,才會那般的撕心裂肺。 她那樣哀求他救她,她不想死啊,她枯瘦如骨的手指抓著他,輕而易舉地把他拉下了地獄。 書元洲自甘墮落的地獄。 只可惜他乃是個幾百年不曾動過情欲的木頭,即便是動了心,卻也從不知如何與人相愛,如何去靠近,去擁抱,甚至除了陪在空云身邊,都說不出一句安撫的話。 他們之間隔著比天塹還深的深重罪孽,遠得他在她身邊,卻不敢伸出手,而他的昔日少女,心中只剩彌漫著膿血的傷口,還有情愛也無法撫平的仇恨。 書元洲唯一遺憾的,便是當年看穿她心思疑問之時,未曾主動出口言明,到后來,他們卻已經(jīng)不能說愛,不配談情,他唯一能夠做的,便是陪在她身側(cè),地獄也好,天罰也罷,走這一遭罷了。 可若他不曾動心,不曾喜愛,只是愧疚又如何能束縛住一個有無數(shù)次回頭機會的人呢? 書元洲血漸漸冷了,同他的神魂一起,消弭于這罪孽深重紅塵萬丈。 施子真站在他生息已絕的尸首旁邊,垂頭看向他渙散的雙眼,那其中至死,都是無法掙脫的執(zhí)拗。 他慢慢抬手,靈光順著他的手掌傾瀉而出,灑落在書元洲的身上,他的尸身便如風吹沙礫,寸寸消散。 最后轟然崩散,被靈光卷著,散落于懸云山上。 施子真想起兩個人還小的時候,書元洲處處都要同他爭高下,但施子真卻并不討厭他的靈動,他尤記得,書元洲曾說,懸云山花草樹木,皆有他的一份,他便是死,也要死在這里。 昔年之言,如今模糊難以回想透徹,施子真卻知道,書元洲在瀕死之時回來,不光是想要告訴施子真他心之所悟,他是想要“回山”的。 書元洲消失之后,施子真便也在原地消失,待他消失之后,守山門的弟子,終于膝蓋酸麻地從地上爬起來了。 相互間苦笑著看了一眼,哪怕內(nèi)府氣息因靈壓紛亂,眼中卻滿是對強者修為的艷羨。 當夜,懸云山弟子荊豐領(lǐng)施子真的命令,令他親自去一趟人間梁景國,去皇宮中,要他毀去耗盡書元洲神魂的轉(zhuǎn)生歸一陣,這場孽緣,到如今人已身死,也該終結(jié)了。 荊豐如今已經(jīng)長大,身量甚至超越了穆良和施子真,像一個發(fā)育延后的小樹,忽然間一夜之間,就已經(jīng)參天。 他當夜御劍橫跨極寒之淵,趕往人間,途中片刻不曾耽擱,昔日黏黏糊糊跟著鳳如青身后叫小師姐,要乳糕吃的小少年,如今已經(jīng)出落得風骨卓然,且修為已近六境很快便要追上他親爹老頑固荊成蔭了。 而鳳如青并不知書元洲的死,竟然引來了懸云山上的故人,太后死去,天下大定,剩下一個沛從南,根本不足為懼,她準備明日便去沛從南府上將小狐貍放了,本來準備今夜便去的,但…… 她現(xiàn)在走不開。 鳳如青看著身著王袍,頭戴冕旒的白禮,坐在龍椅之上朝她招手,雙腿不爭氣地就過去了。 其他的暫且先放放吧,兩個人這些日子沒有機會親密,現(xiàn)如今是小別勝新婚,況且太后的事情解決了,兩個人心中都松懈下來,白禮因為他母親的事情,沉郁了一個晚上,但有鳳如青的陪伴,已經(jīng)差不多好了,但心中還是難過,特別的想要跟她親近。 龍淵大殿之上燈火通明,卻一個侍女太監(jiān)都沒有,全都被白禮支開,大殿的門大敞四開,下面便是龍淵石階祭天高臺,還有通天盤龍柱。 目所及之處建筑宏偉壯麗,雕梁畫棟,卻一個人影都不見,仿若整個皇宮之中,只有他們兩個人。 白禮頭頂垂珠因為仰頭看鳳如青,朝著臉頰的兩邊滑去,他面容故作肅穆,知道鳳如青這眼神是想要看什么,便沉聲呵斥,“何方妖女,膽敢在此放肆!” 鳳如青白天看白禮祭天的時候就沒想什么能夠見人的事情,如今坐在新君的大腿上,被白禮這一吼,頓時知道了什么叫血脈噴張。 白禮瞇眼看向鳳如青,揚起的脖頸纖瘦白皙,喉結(jié)滾動,繼續(xù)說,“你這妖女嗎,還不速速退下,待朕叫了護廷衛(wèi)……??!” 白禮突然皺眉輕呼一聲,手抓住了龍椅上的金雕龍頭,指尖摳在龍睛之上,分明是吃痛的樣子。 鳳如青有些太急躁了,她低頭親吻白禮的眉心,也疼,但又有種難言的亢奮,白天見白禮坐在龍椅之上,她就想這樣做,這是她的小公子,她的人王帝君。 是她一路伴他助他,親手扶他,親眼見他到如今地位,這種急切和興奮,跟親自吃掉自己親手花費繁雜手法做出的美味糕點的感覺一模一樣,屬實讓人血液逆流。 眾臣早朝,商議家國大事的威嚴場合,帝王登基代表天下最尊貴之地的龍淵殿上,這梁景國被百姓與群臣認定為天命所歸的天子,正被騎在龍椅之上,任憑他腿上懷中的邪祟為所欲為。 若是這一幕被人看見,該是多么荒謬,多么令人驚恐萬狀的一幕。 鳳如青抓著白禮后腦的冕旒珠簾,迫使他更高地揚起下顎,與自己唇舌相觸,共赴人間極樂。 待到回蕩在殿中的愛音消止,鳳如青輕輕伏在白禮肩頭瞇著眼細細密密地啃食他的魂魄,他已經(jīng)真正的成為了人王,魂魄滋味相較之前美味十倍不止,但不能吃得太多,鳳如青怕影響他的氣運,因此就只是一點點地吃著嘗味道。 不過和魂魄相比,剛剛?cè)送醯牧硪环N味道,已經(jīng)深深滿足她,白禮抱著鳳如青,眼中情潮未散,盛滿了水霧波濤,那其中蕩漾的小船,滿載著歡愉與甜蜜。 這樣許久,倆個人低聲細語地說著話,鳳如青聽著白禮暢想未來,靜靜地與他相依,這一路走來,其實時間并不算長,可因為兩人心情相合,甚至很多地方都是一樣的,因此格外的和諧甜蜜。 鳳如青懶洋洋道,“陛下,我這妖女伺候得陛下可還滿意?” 鳳如青蹭了蹭白禮側(cè)臉,“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要同你說,小公子,今夜便告訴你,你莫要害怕好不好?” 白禮沒有吭聲,鳳如青動了下,突然間感覺后背一陣濕膩。 淡淡的血腥味順著吹入大殿的風送入鼻翼,鳳如青推著白禮的肩頭起身,兩個人親昵時衣衫幾乎未退,很快便整理好,鳳如青回手摸了一把肩頭,全是黏膩鮮血,再一看白禮雙眸失神,鼻下還在血流不止,頓時后頸汗毛炸立。 “白禮!”鳳如青上前扶住白禮,白禮雙眼看向鳳如青,卻沒有聚焦。 “白禮!白禮你怎么了!” 鳳如青急急叫他,白禮似乎還有些意識,動了動唇之后,張口欲說什么,卻一張口,便是一口濃黑的血吐出來,瞬間染紅了半敞的衣袍。 接著整個人朝著鳳如青傾倒,失去了意識。 鳳如青嚇得險些失聲,扶著他放平,探了下脈息,頓時劇烈地一哆嗦。 生息如此微弱,怎么回事! 正待她震驚不已之時,鬼鈴響起,弓尤自虛空出現(xiàn),“他人魂已失大半,無力回天了?!?/br> 鳳如青難以置信地抱著白禮的腦袋,盯著弓尤片刻,突然厲聲問道,“怎么回事!” 弓尤站在不遠處,只說了一句,“天意如此?!?/br> “什么天意,他不是人王嗎?!”鳳如青想到什么又說,“你早就看出了是不是!” 弓尤殘忍道,“他命格本是人王,壽數(shù)也并非短命,可現(xiàn)在我看不到他的未來?!?/br> 鳳如青面色慘白,抱著白禮的手緊了緊,想到或許是因為自己這邪祟與他糾纏,食他之魂,才令他失魂,簡直渾身冰冷。 她卻不肯就此放棄,她起身朝著殿后喊侍女傳太醫(yī),腳步踉蹌。 侍女應(yīng)聲而去,鳳如青卻又回到大殿,回到白禮身邊,短暫的慌亂之后,已經(jīng)迅速冷靜下來,“看不到不一定沒有,你也不過是一條罪龍?!?/br> 鳳如青閉了閉眼,竭力捋順自己的思緒,想到白日之時,太后空云的種種作為,本就覺得詭異,當時還以為她人之將死,卻沒成想,這個毒婦死也要拉著白禮墊背。 她斷定是空云害了白禮,卻想不通她一直在白禮身側(cè),太后是如何下手。 “當時你也在院中,可察覺了不妥?”鳳如青問弓尤。 弓尤本最恨人提他是罪龍之事,氣得鬼氣森森,但聞言還是冷聲道,“我既答應(yīng)你護他,又怎會陽奉陰違,怕是在此之前便被太后下手?!?/br> 鳳如青腦中急轉(zhuǎn),有什么東西就隔著那么一層,卻無論如何也抓不住頭緒,空云到底是如何害白禮失魂…… “她能用什么辦法害白禮,這明顯不是毒也不是邪藥,”鳳如青手探白禮脈象,幾乎要絕。 方才還與自己纏綿,還說著要在年邁之后,將她當做女兒的人,現(xiàn)在幾乎氣絕,這要她如何能夠接受! 鳳如青咬緊牙起身,問弓尤,“你是鬼王,他既失魂,現(xiàn)他魂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