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每活著一天,對她來說,都是無窮無盡的煎熬,看著書元洲為她痛苦為她落得如此下場,對于空云來說,比死還要難受。 白禮考慮片刻,答應(yīng)了空云的要求,鳳如青守在他身邊,倒也不用怕她驟起攻擊,而弓尤也被鳳如青叫著守在白禮身側(cè),一同護著白禮,這般便又欠了他一次,一共三次。 而大臣退出遇仙殿院外,白禮稍稍站近了一些,空云對他竟算和善地笑了下,語氣如同一個慈愛的長輩。 “你母親隱娘,有個相好的,是當時圣真帝殿內(nèi)伺候的小太監(jiān),”空云說,“他們本來約好了等隱娘到了歲數(shù),出了皇宮就可以在外成個家,可那小太監(jiān),為了一個倒夜壺的職位,將隱娘引給了醉酒的圣真帝玩弄?!?/br> 白禮面色白了一分,空云說,“不必覺得憤怒驚訝,這宮墻之內(nèi),此等骯臟陰暗的事情,你見過的還少嗎?” 鳳如青扶住白禮,低聲道,“倒也不必全信,左右無人佐證,莫要被影響?!?/br> 白禮點頭,卻仍舊面色陰沉。 空云繼續(xù)說道,“隱娘一遭成孕,東躲西藏,那小太監(jiān)花言巧語,還欲再利用。” “她本用所有積蓄,打點好了身邊之人,那個低賤的苦勞局里面,人并不難買通,可被那權(quán)勢迷了心智的小太監(jiān)給捅出去了?!?/br> “她身懷六甲,雖然低賤至極,好歹也是龍種。當時圣真帝子嗣不多,是以隱娘被拘在一處宮殿待產(chǎn)?!?/br> 白禮額角青筋微微暴起,緊緊抓著鳳如青,雖然是十分久遠,他不曾參與過的事情,卻因主角是自己的生身母親,聽來格外的摧心裂肺。 “你一定聽說過,當時是我提醒圣真帝,卑賤之人不宜留在宮中,”空云看著白禮仇恨的雙目,笑了笑,笑容中帶著點感同身受的悲涼。 “可你知道的,這宮中太臟了!”空云激動起來,片刻后又壓制住,抖著手將剛剛修剪好的花撕扯了一地,“你知道一個被皇帝臨幸過的女人,失勢之后,會落到什么下場嗎?” “那些不能人道的閹狗好奇啊,皇帝臨幸過的女人是個什么滋味呢?” 白禮面容猙獰,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層。 鳳如青也想到狐女所說,當初空云在書元洲終于趕到的時候,已經(jīng)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事情,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陣惡心。 空云壓下面容上同白禮一般的扭曲之態(tài),繼續(xù)道,“宮中有母憑子貴子憑母貴這兩種說法,但母不貴,子的貴,帶給母的只有無盡地獄?!?/br> “相信我,隱娘若不是舍不得你,早早便自盡了,”空云說,“我命人將她換了個地方安置,生下你之后給她送了白綾。” “至于你,母親太過低賤了,在哪個妃嬪宮中都活不成。圣真帝以你為恥,將你扔去了冷宮自生自滅,你活到如今,卻也是出乎我的意料?!?/br> 這番話說完,白禮已經(jīng)渾身戰(zhàn)栗,空云對他道,“恨我吧,我確實是想要你死的。” 聽完了這些,你便安心地去死吧。 空云說完之后,便不再看著白禮,而是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小小的玉牌,鳳如青一眼便認出,是懸云山中,只有長老之上的仙長,才有的身份玉牌。 上刻——懸云山,書元洲。 這乃是當年書元洲應(yīng)下她心意之后,聲稱要回去門派求得師兄諒解,要她等待些時日,贈給她的。 可這一等……等來的是她至死無法擺脫的噩夢。 鳳如青扶著白禮,在院中桌邊坐下,門外大臣又開始嚷嚷著要空云兌現(xiàn)承諾,從結(jié)界中出來受死。 空云卻充耳不聞,只是一遍遍摩挲手中玉牌,面上神情帶笑,似乎是在回憶此生最美好的回憶。 鳳如青安撫著白禮,片刻后,她突然感知一陣震動,結(jié)界上方?jīng)_出一束刺目光亮,妖氣濃重,接著迅速朝著一處飛去,轉(zhuǎn)瞬消失。 結(jié)界出現(xiàn)裂痕,鳳如青看著那其中的已經(jīng)跪在地上的空云,她抓著玉牌的手,青筋暴起,抬起頭來,那眉心正中,一個深深的圓形孔洞,正是先前那狐貍妖丹的放置之所。 是她自己取出的,她迅速衰敗,雙手開始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衰老下去,轉(zhuǎn)瞬間頭發(fā)全白,面容寸寸蒼老。 她卻爬到桌邊,喝下了什么東西,接著自胸腔燃起了紅光,身體寸寸被腐蝕。 她卻安詳?shù)靥稍诹说厣?,手中還抓著那枚玉牌,寧可親手將魂魄身體灼燒,也不肯讓自己再落在任何人的手上! 空云仰面,眼睛半闔著,灼燒靈rou的邪藥,能夠讓人不欲再世為人。 可她并沒有覺得很痛苦,因為她的一生,早已經(jīng)對這種痛苦麻木。 結(jié)界裂痕從內(nèi)部開始擴大,空云躺在地上,腦中回憶著過往所有,卻如同走馬觀花,像是隔著一層什么。 她罪孽深重,她牽累了傾心喜愛的仙君,累他墮落成魔,累他無處可去。 那場突如其來的噩夢,是烙印在她靈魂上的始終流著膿血的瘡疤,四十多年,沒有一刻停止過。 她不敢去多看書元洲一眼,甚至不敢多和他說什么,她多想讓他帶著她遠走高飛,可她不能不甘亦不愿! 她已經(jīng)是腐朽之軀,如何能配她的仙君。 空云整個胸腔都消失了,被腐蝕成了飛灰,縈繞在她身側(cè),她卻想到什么笑了起來,嘎嘎如鴉。 所有羅炎帝的后代都死了,白禮是最后一個了。 她早在兩天前,書元洲走了之后,便將轉(zhuǎn)生歸一陣轉(zhuǎn)至他的身上,沒有妖丹相輔,他很快,便會被抽去魂魄。 而那具身體,不知道會在哪里抽出個孤魂野鬼,轉(zhuǎn)到身上,至此,那殘暴君王毀她一生,她用四十多年的時間,要他斷子絕孫,江山易主。 空云暢快地笑了會,隨著結(jié)界的寸寸崩散,身體也跟著崩散。 她又不笑了,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手卻再也抓不住那枚玉牌。 她好悔啊,她不該去招惹書元洲,不該……在自己快要腐爛至死的時候,說出了一切都怨他不在身邊才會發(fā)生這種話,不該用這強加的愧疚,哀求他救她一命。 空云哭得無聲無息,卻悲痛至極。 她沒有料到,他為救她一命,鑄下大錯。 他們一步錯,步步錯,到如今,天道在上,他們已然無法回頭,而她的元洲哥哥,竟還為她續(xù)命奔波,從不曾怨過一句。 他是個多么好的仙君,他本都取得了他門中師兄的原諒,該有多么美好漫長的一生,這一切,最終都被她給毀了。 空云看著頭頂崩散的結(jié)界,和自己的身體飛灰,最終動了動嘴唇,無聲地念出一句——元洲哥哥。 當年花燈節(jié)上,她還有一句話沒有問出口,實在因為少女嬌羞,羞恥不已。 她想問,元洲哥哥,你可喜愛我? 一時羞澀,她一生沒有再敢問出口,不看去想,不敢知道。 到死,也耿耿于懷。 燒去rou身魂魄,便沒有來生了吧,元洲哥哥,便不會再被人所累。 空云閉眼,結(jié)界崩,身魂散。 這一生,有幸遇得仙君,奈何命如污泥——終是誤人,誤己。 第53章 第一條魚·人王 結(jié)界轟散之后, 外面的大臣與護廷衛(wèi)沖進來,氣勢洶洶地對著空云所在的遇仙殿。 但沖進殿內(nèi)之后,里面早已經(jīng)沒有了空云的影子, 她已然身死魂消, 湮滅于世間。 而結(jié)界崩散之后, 那結(jié)界之上附著的生機破碎, 也十倍反噬在了書元洲的身上。 他現(xiàn)如今正跪在懸云山大陣之外,整整幾天了, 一動未動。 本來只是面色灰敗,生機逐漸斷絕,此刻卻是驟然嘔出一口鮮血, 心中也更加的焦灼起來。 他是設(shè)界之人,遠在人界的梁景國中用來維護空云的結(jié)界破碎了, 若不是他還能感覺到生機猶在,轉(zhuǎn)生歸一陣還在繼續(xù)著,書元洲必定會忍不住沖回宮中。 她妖丹在身,他還為她留了數(shù)十個草木傀儡,只要她生機未斷絕,便一時半刻, 無人能夠敵她。 此刻書元洲并不知,空云自己親手挖處了妖丹, 將傀儡派去誅殺最后遺留的羅炎帝子孫元貝王一脈。 她心知自己罪孽深重, 甚至連入黃泉鬼境去等待清算罪孽業(yè)障的機會都不肯要了, 現(xiàn)如今已然身死魂滅。 至于轉(zhuǎn)生歸一陣還在持續(xù)不斷傳過來的生機,乃是從被她轉(zhuǎn)移了陣法的白禮身上傳來。 書元洲什么都不知, 只知道自己時間所剩不多, 如今跪在這懸云山之外, 也不是要再度取得掌門師兄的原諒。 他是有一件事,務(wù)必要同施子真說,也算是他為懸云山做的最后一件事。 奈何施子真正在閉關(guān),聽聞他又來,只命門中弟子將其驅(qū)逐,根本不肯相見。 “元洲師……掌門說了,要您哪來回哪去?!?/br> 出來勸阻書元洲的弟子,乃是守焚心崖的老弟子,對于書元洲曾經(jīng)也是欽佩不已,甚至一度以其為表率。 誰知幾百年而已,曾經(jīng)名動修真界的仙君,竟是落得如此地步,不僅與邪魔為伍,還犯下如此為天道不容的大錯。 弟子一時間并不知道如何稱呼書元洲,他心里不愿直呼名諱,畢竟是曾經(jīng)欽慕的長輩。 可早在四十多年前,懸云山便已經(jīng)告知天下,濟光仙君書元洲,被其掌門師兄碎月仙尊施子真,逐出宗門,自此是生是死,是功德通天還是罪孽深重,都再與懸云山?jīng)]有任何干系。 當時修真界轟動一時,因為施子真雖然早在六百多年前便將這濟光仙君放逐,卻并無將其逐出師門的意思。 懸云山護犢子是在修真界出名的,尤其是這些年,嚴重得厲害,一個不知死在何處的弟子,已經(jīng)死了六百多年了,還在到處找其殘魂。 因此當時懸云山宣布要將書元洲逐出師門的時候,修真界便已經(jīng)議論紛紛。 有好事的打聽其中因由,卻也只是打聽到了這書元洲與人族女子糾纏不清,破了道心,甚至還意圖同那女子永結(jié)為好,最終讓掌門施子真在成婚之日,抹去畢生修為,想不開去做那朝生暮死的凡人。 所有人都以為施子真那等性情,必然是因此氣惱,一氣之下將其逐出師門。 可無論謠言多么真切,都無人猜到其中隱情。 當年書元洲確實回來了,確實得到了施子真的原諒,也確實準備讓他師兄去一次人間,送他離仙道,做回凡人。 施子真雖然性情冷漠,但書元洲自小同他一起長大,知道他性情冷漠的緣由,并非是天生如此。幾番哀求,施子真還是念及同門情誼,答應(yīng)了書元洲。 卻沒曾想,書元洲先行一步回到人間,那個對他大膽接近,并且屢次引他意動心馳的少女,已經(jīng)不成人形,幾乎成了一具活著的腐尸。 書元洲一氣之下,直接沖殺到王宮之中,要將羅炎帝斬殺,最后卻被趕來的施子真阻止。 施子真勸他,“世人各有命數(shù),這女子乃是天煞,羅炎帝乃是人王,氣數(shù)未盡,你若將其就地斬殺,天罰必定即刻而至?!?/br> “她還活著,你不若用這最后時間去陪她。”施子真不忍師弟誤入歧途,但也言語到此,“處理好了,便回來吧?!?/br> 他說完之后便走了,他依舊還是那個不通情愛,冰做肌骨雪做心的仙門掌門,以為師弟很快便會回到宗門,畢竟他同自己年歲相當,且常年在外游蕩,應(yīng)當算是看遍了人間悲歡離合,一時情迷或許難免,但不至于看不破悲歡離合,因果輪回,徑自閉關(guān)破境去了。 沒成想一等幾年,濟光仙君書元洲并未回到宗門,施子真走了一遭人間,發(fā)現(xiàn)自己師弟已然一腳踏入了邪路,回不了頭了,施子真當時剛破了七境巔峰,已經(jīng)能夠看透輪回,知書元洲已然入了紅塵罪孽,因果輪回之中,他連親手清理門戶結(jié)束這罪孽都做不到了。 他只好回到宗門,宣布將其逐出師門。 不料四十多年過去,他竟又獨身回來,跪在山門之前,只求見上一面。 施子真本并不打算見他,卻在閉關(guān)當中,感知到了他氣數(shù)已盡,生機即刻將要斷絕。 昔日同門恩情,已然在施子真心中淡不可尋,但他尤記得師尊囑托,要他看顧師弟。 施子真并未曾看顧過他,因此出了焚心崖禁地,踏出禁地之門的那一刻,下瞬間,身形便已然出現(xiàn)在山門之前。 懸云山大陣,懸云山禁制,懸云山弟子,無一敢阻攔施子真,他緩步走下碧云石階,守山門的不受控制地雙膝發(fā)軟,叩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