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大戰(zhàn)過后
原本已經(jīng)結痂的傷口全然撕裂,甚至比原有傷口扯開了一寸不止,下方三指處有極重的淤青,像是重擊所致。 唯一慶幸的是,傷口雖撕裂嚴重,畢竟沒有毒物,不似前次般深紫嚇人。 伽羅心驚膽戰(zhàn),小心翼翼的沾走血跡,看到楊堅渾身繃著,眉頭緊皺。 她的額頭先見了汗,按著楊堅的吩咐擦干凈傷口,抹了藥膏。楊堅自用右手將左臂揉搓了一通,里頭筋骨因鐵箭鈍擊而負傷,又被他強力拉弓,揉搓時疼痛難忍。他對這些傷有些了解,知道藥膏效淺,一聲不吭地咬牙揉畢時,額頭綴滿了豆大的汗珠。 伽羅給他擦盡汗珠,又將傷處層層包住,才松了口氣。 床榻被血染透,已然沒法用了。 楊堅先經(jīng)鏖戰(zhàn),后又劇痛,此刻眉目間盡是疲累。 因觀內(nèi)客舍不分男女,都只擺放簡陋的床榻桌椅,伽羅想了想,便帶著楊堅到她屋中,暫睡片刻。待楊堅沉沉睡去時,又趕往山腰,去向那位被韓擒虎夸上天的神醫(yī)討教,說楊堅傷口崩裂,當如何調理。 神醫(yī)剛救下重傷的士兵,聽了此事,沒好氣的道:“既有那等神勇,忍著就好了!” 伽羅微愕,恰逢韓擒虎經(jīng)過,好聲好氣地向他道:“殿下也是形勢所迫,還請先生擔待些?!?/br> 神醫(yī)嘆了口氣,道:“等殿下傳召,我再去瞧吧。那傷就是疼痛,別的不礙事。” 伽羅這才稍稍放心。 大戰(zhàn)過后, 直至傍晚時分, 上下事情才算是勉強打理清楚。 除了楊堅之外, 韓擒虎、李昺、房彥謙等人也都負傷,好在沒有大礙, 各自休養(yǎng)。楊玄感雖趕路疲累,卻因縱馬沖突時阻礙甚少,倒沒受重傷,奉楊堅之命將戰(zhàn)場清了, 帶人在山腳安營扎寨。 柘林府的士兵死了近三百人,楊堅下令重金撫恤, 余下的各自負傷,安置在各處觀里過夜。都尉韓林身先士卒, 從李昺的第一波攻襲起, 便帶了少數(shù)兵馬守在要緊隘口,幾波攻襲過去,負傷頗重。因他對李昺深恨,即便身負重傷, 亦自發(fā)騎馬追襲李昺,卻被對方暗箭所傷, 昏迷不醒。 韓伯岳守在他身旁不肯離去, 眼睜睜看著軍醫(yī)剪開滿布血跡的衣裳,清理過猙獰傷口后敷藥包扎, 淚花在眼眶里打轉,卻強撐著不肯哭。 直到入夜時伽羅再去探望時, 才揪著伽羅衣襟,小聲道:“傅jiejie,爹爹會醒來吧?” “殿下請了天底下最好的郎中。”伽羅握住他小手,察覺他微微顫抖。 雖說在柘林府盤恒多日,伽羅這還是頭一次見到韓林真面目。他的故事伽羅聽楊堅提過,身手才敢都強悍過人,只因得罪了李昺,被李昺會同南衙聯(lián)手壓著,這些年守著柘林都尉的位子未能提拔半分,平常還被李昺安插的人手架空,日子十分難熬。 這回楊堅在隋州謀事,最先盯上的也是韓林,派李昺協(xié)助除了那些礙事之人,重掌兵權,今日銅墻鐵壁般死守,驍勇之極。 而當年韓林之所以得罪李昺,似乎還是跟韓伯岳那位逝世的娘親有關。其中隱情楊堅未提起,伽羅只知道韓伯岳三歲時失了慈母,彼時李昺初至隋州,因那件事,硬生生將原本欲提拔入京的韓林壓在柘林,一晃就是四年。 韓伯岳在軍營長大,受其父影響,頗有膽氣,亦將其父視為天底下最驍勇的英雄。今日兩軍對壘時他還信心滿滿,此刻瞧著滿身細紗,昏迷不醒的韓林,焉能不怕? 伽羅瞧著心疼,將他領出去,哄著吃了些飯,往韓林那兒又瞧了片刻,直至韓伯岳撐不住,才同冼氏一道,哄著他睡下去。 次日起來匆匆前往韓林的屋舍,那位仍是昏迷。 據(jù)莫先生說,韓林凌晨時曾醒來過一次,喝了兩口水,意識卻不慎清醒。 今晨楊堅已同楊玄感一道來探視過,各自憂心,請莫先生務必將他救活。一場激戰(zhàn)后死傷慘重,柘林府傷亡的軍士名單昨晚已連夜列了出來,楊堅交于韓擒虎,飛馬遞回兵部,提早安排撫恤重賞事宜。 待晌午時,軍士們重新列隊,由楊堅帶領,啟程返回隋城。 柘林府重傷的將士就近回營休養(yǎng),只是韓林病重,楊堅單獨安排輛厚軟舒適的馬車,帶回隋城,方便照料。 隊伍緩緩回到隋城,已是當日傍晚。 李昺率兵出征時,李鳳麟憂心忡忡,聽得小相嶺戰(zhàn)勝的消息傳來,當即喜不自勝,雖沒再折騰闔城官員,卻帶了兩名副手,親自騎馬在城門口迎接。往來的百姓未受半點驅逐,出入如常,見這位父母官親自迎候,頗為好奇,不自覺的駐足觀看,只是畢竟懼怕官府威儀,躲得遠遠的。 臨近臘月,天氣已十分寒冷。 李鳳麟一介文官,不似武將驍勇耐寒,卻只穿了深紅官服,姿態(tài)端正恭敬。身子在寒風里凍得瑟瑟發(fā)抖,那張方正的臉上卻滿是由衷的笑意,見得楊堅率軍走近,忙翻身下馬,快步過去,同副手跪地道賀道:“李昺謀逆犯上、仗著權勢作威作福,罪行罄竹難書。恭賀殿下剿平逆賊,捉獲李昺,微臣代隋州萬千百姓,謝殿下大恩!” 他的聲音高昂,頓挫有力,令周圍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城門口不知何時聚了許多百姓遠遠圍觀,聽李鳳麟說昔日威風得意的李昺被捉,頓時起了一陣小小的sao亂,驚訝歡喜皆有之。不知是誰眼尖,看到了囚車中瑟瑟關押的李昺和元巖,群情激憤,指指點點,旋即口口相傳,深感殿下英明恩德。 李昺在隋州當了數(shù)年都督,不止貪權斂財,更是仗勢欺人,別說平頭百姓,就連當?shù)毓賳T也是敢怒不敢言,滿肚子怨恨。元巖比之更甚,隋州內(nèi)外的數(shù)處宅邸金碧輝煌,強占民女,霸凌人.妻不說,府中那十幾位妾侍更是仗勢欺人,其兄弟子侄橫行霸道的事,數(shù)不勝數(shù)。 而今那兩人穿著單薄囚衣鎖在囚車中,皇上親自羈押,李鳳麟親口定論。 人群中不知是誰先將攤販上的青菜丟過去,怒罵李昺。 楊堅立馬回身,瞟了一眼,并未作聲。 韓擒虎會意,朝押車的侍衛(wèi)遞個眼色,各自避開,也未阻攔。 越來越多的雜物砸向李昺和元巖,人群中有人頗富,被欺壓許久后難得能出惡氣,當即將近處數(shù)個攤販的果蔬雜物買下,分給群情涌動的百姓,怒罵斥責,含恨打砸。 這般動靜引得更多人駐足,紛紛打探傳遞,將李昺和元巖謀逆被捉的事迅速傳開先前李昺大軍過處所散播殿下被韓林挾持,他奉命救駕的謠言不攻自破,人人皆道其居心險惡、以下犯上,罪有應得。 楊堅不疾不徐,命人扶起李鳳麟,當眾夸贊兩句,才叫他上馬同行。 待楊堅在楊玄感等猛將的拱衛(wèi)下徐徐入城時,兩側百姓滿腔仇恨均得傾泄,齊齊跪地叩首,口呼太上皇萬歲,殿下圣明。 而囚車內(nèi)李昺和元巖慘不忍睹,身上重傷被粗粗救治后不至于危及性命,經(jīng)這番百姓泄憤,格外狼狽。 入城之后,城內(nèi)消息亦迅速傳開,道旁百姓見得這幅模樣,直呼活該。 …… 這般緩緩入城,到得白鹿館外,夜幕已然降臨。 李鳳麟已然備了慶功宴席及犒賞軍士之物,楊堅并未推辭,不止邀了隨行眾將和柘林府及楊玄感所調府兵的長史、司馬等人,連同軍伍中格外驍勇的士兵也一道邀請,于衙署旁的敞廳中歡慶,特令開懷暢飲,一醉方休。 宴至一半,他以臂傷作痛為由離席,留下楊玄感和李鳳麟主持局面。 他在韓擒虎的陪同下走出很遠,還能聽到軍士的歡喝聲,甚至衙署之外,有百姓點燃煙花,為今日傳遍全城的喜訊慶賀。 這般局面當然是楊堅盼望的,可心里卻還是有無形的重石壓著,令他難露笑意。 快步回到白鹿館,重傷昏迷的韓林就安排在紫荊閣附近的劍南臺里。 楊堅過去時,屋舍里燈火通明,稍作休整的侍衛(wèi)已按著韓擒虎的安排往各處輪流值守。曹典、李昺及房彥謙兄妹皆按照楊堅的安排,往廳中赴宴,此刻唯有劉錚帶了兩名侍衛(wèi),連同莫先生一道,守在韓林跟前。 門口侍衛(wèi)躬身行禮,里頭劉錚聽得動靜,亦起身相迎。 楊堅快步走進去,掃了眼仍舊昏睡不醒的韓林,隨即看到床榻旁那個小小的身影,失群的孤雁般趴在床邊。 韓伯岳滿心都在韓林身上,聽見劉錚等人問候的聲音,才察覺動靜,回身看到楊堅。 他臉蛋上還掛著一滴淚,卻還是噌地站起身,如韓林教過的那樣,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禮,道:“拜見皇上!”孩童的身影在劉錚等人的襯托下格外單薄,身份倔強卻半分不減。 楊堅盯著他,上前伸手攙起,看到孩子眼底下的烏青。 這個年紀的孩童正是活蹦亂跳、人嫌狗憎的時候,韓伯岳比旁的孩子更強健些,原本不該有這幅樣子。 楊堅皺眉,往韓林臉上瞧了瞧,元巖的臉上血色蒼白,氣息都頗微弱。 “莫先生?!彼许n伯岳坐入椅中,回身問道:“能救嗎?” “老夫已竭盡全力。”莫先生縱有神醫(yī)之稱,卻也沒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諸般手段用盡,卻難以挽回韓林重傷之下的虛弱。 他不愿當著韓伯岳的面細說諸般傷情,便同楊堅拐入內(nèi)室,將先前未及詳細稟明的事說了,最末嘆道:“我已問過軍士,韓將軍在小相嶺上時就受傷極重,后來追擊李昺和他的副手,拼盡全力拉弓射箭,等射中了那位副手,他已是強弩之末,摔下馬背。原本就有骨頭斷裂,那一摔之后刺入腑臟,怕是……回天乏術?!?/br> 楊堅眉目陡沉,“莫先生也沒有辦法嗎?” “若是旁的病癥,老夫用盡本事,或許能有一線生機。但他臟腑已損,還請殿下恕罪?!?/br> 莫先生嘆了口氣,掃向外間,低聲道:“那孩子早起就過來守著,寸步不離,若不是傅姑娘過來哄著,連晚飯也不吃。若能有辦法,焉有不救之理?” 楊堅垂目,眉頭緊緊皺在一處,半晌,道了聲“先生辛苦”,同至外間。 韓伯岳已經(jīng)回到了韓林榻旁,一雙眼睛巴巴地望著楊堅,想問父親傷情,卻又不敢。 楊堅坐至榻旁,瞧會兒韓林,又瞧會兒韓伯岳,最終沉默起身。 次日韓林依舊昏睡不醒,中間咳了幾回血,濃稠烏黑,臉色蒼白。 韓伯岳連夜守在旁邊,誰勸都不肯走,韓林那稍有動靜,便湊過去細看。然而傷情惡化,令人失望,莫先生能解百毒,能治諸般外傷,卻無法破開膛腹,將刺在臟腑的碎骨取出。韓伯岳瞧著榻上越來越虛弱憔悴的父親,隱約明白這重傷背后的含義。 原本皮猴般沒片刻安靜的孩子,這一晚卻死握著拳頭不吭一聲,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悄悄的埋頭在韓林錦被上,無聲抹去。 后來終究沒忍耐住,趴在韓林身邊,握著韓林的手,口中溢出破碎的哭泣聲。 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落在韓林手背。 床榻上昏睡的人似有察覺,手指動了動,卻還是了無生氣。 韓伯岳哭得越發(fā)兇了,一聲聲強壓傷心恐懼的“爹爹”哭出來,令素來剛硬的劉錚都紅了眼眶。然而韓伯岳倔強,死守在榻旁不肯挪動,劉錚只能陪坐在旁邊,束手無策。 至黎明時,床榻上的韓林仿佛回光返照,勉力睜開眼睛。 劉錚當即命侍衛(wèi)按照楊堅的吩咐,去紫荊閣扣門,不過片刻,和衣而睡的楊堅便起身趕過來,帶著深冬早晨的冷冽清寒。 莫先生昨晚撐不住瞇了兩個時辰,此刻也已趕到榻前。 韓林躺在榻上,目光渙散,早已不是初見時精光奕奕、龍精虎猛的漢子。連日昏睡,傷情漸重,他幾乎連米湯都沒喝幾口,此刻眼窩深陷,臉色灰敗,眉頭緊皺,顯然是疼痛已極。 楊堅越眾上前,坐在榻旁的矮凳上,叫了聲“韓將軍”。 韓林喉結動了動,握著韓伯岳的小手,胳膊挪了挪。 楊堅會意,伸手將韓伯岳握住,肅然道:“將軍放心,我必定好生照顧伯岳!” “謝……”韓林提氣張口,隨同話語出口的,卻是血跡。 韓伯岳強忍著嗚咽,五根手指不自覺地握緊,將楊堅牢牢扣住。 韓林唇角微動,像是在笑,斷續(xù)道:“聽……話……” 韓伯岳嗚嗚地應著,抬起袖子擦淚,兩只眼睛通紅,只嗚咽道:“爹爹,你快好起來。伯岳聽話,再也不頑皮搗蛋,惹爹爹生氣!嗚……” “男子……漢……”韓林說得甚是艱難,素來剛毅的臉上,稍露溫柔,旋即又道:“姑……姑……” “伯岳會聽姑姑的話!”韓伯岳忙不迭的點頭,“爹爹你快好起來?!?/br> 韓林扯了扯嘴角,望著韓伯岳,眼中有淚珠滑下,緩緩滲入枕中。 “宋……”他又勉力想說,喉頭卻被污血堵著,發(fā)不出聲音。 莫先生忙上前幫忙,楊堅端坐榻旁,沉聲道:“李昺和他的爪牙,必定依律法嚴懲,韓將軍昔日的仇,我必定會報!伯岳在我身旁,你盡可放心?!?/br> 他一字一句,都說得格外堅決。 在來隋州之前,楊堅就選中了韓林,不止為附近地勢和韓林的性情,還為韓林對李昺的仇恨 當年李昺初至隋州時,韓林已是柘林府都尉,為方便照顧家人,將妻子和三歲的孩子、連同十二歲的幼妹都安置在隋城。 誰知隨李昺赴任的那位司馬色膽包天、行徑惡劣,瞧著韓夫人容貌嬌艷,竟在酒后命人將韓夫人劫來,欲圖用強。韓夫人出身書香門第,不會半點拳腳功夫,被司馬逼在屋中,誓死不從,爭執(zhí)中拿銅壺砸傷司馬,司馬大怒,酒醉之下,也搶了銅壺砸她,欲令她放棄抵抗。然而韓夫人質弱,被他砸傷,沒過片刻便一命嗚呼。 韓林得知此事,震怒欲狂,去找那司馬討還人命時,被李昺仗勢壓住。 為堵口舌議論,李昺另尋了許多嬌娘給韓林,都被韓林拒之門外。 從隋城、隋州到京城,韓林試了許多法子,要為亡妻討還公道,卻都被李昺死死壓著。韓林怕舊事重演,將meimei送到舅家養(yǎng)著,這幾年中,只留兒子在身旁,親自教導撫養(yǎng)。 這回韓林拼死相助楊堅,不止是為公道大義,也是想為亡妻報仇,手刃仇敵。 是以李昺大軍被沖亂,無力攻山時,韓林便拖著滿身傷痕,騎馬闖入敵陣,疾追那位司馬報仇。 蓄滿剛硬仇恨的鐵箭令那司馬當即身亡,韓林卻也重傷倒地,還被近處驚慌的馬踩到腹部。后雖被部下及時救回,卻也重傷昏迷了過去。 此刻聽得楊堅承諾,韓林目露感激,又將目光落到韓伯岳身上。 那是楊堅在這位剛硬鐵漢身上從未見過的目光,溫柔、擔憂、不舍、愧疚……種種交雜,如猛虎舐犢。他的目光漸漸渙散,唇邊溢出愈來愈多的污血,最終似是嘆息了一聲,委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