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聳綿延的小相嶺下，是廣袤原野和起伏丘陵。

    楊堅一路俯沖而下，如鷹入兔群，無人敢直攖鋒芒，紛紛退散。一行十余騎勢如虎狼，同房彥謙等人率領(lǐng)的守軍攻襲而下，離李昺愈來愈近。

    對方數(shù)名都尉涌過來攔截，廝殺混戰(zhàn)中，迅速向李昺逼近。

    房遺愛盔甲在身，右手是防身殺敵的長劍，左臂挽著那把桑木弓，背后是裝滿鐵箭的箭筒。

    論臂力，她不及楊堅及諸位將領(lǐng)，但要論射箭的準(zhǔn)頭，她卻是出類拔萃，甚至連楊堅都贊賞有加哪怕是迅速奔跑的虎豹獵物，只要是她臂力所及之處，房遺愛射向左眼，就絕不會落在右眼。

    中軍迅速被沖出缺口，李昺麾下最得力的五名都尉，三人在攻山時重傷潰退，兩人被楊堅斬落馬下。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兩萬人馬潰散四逃，李昺身邊部將冷落。

    方才的些微豪氣被撲面而來的凜冽殺意澆滅，李昺坐于馬背，終于覺出驚恐。

    回溯越過這幾年的位高權(quán)重，歸根結(jié)底，他還是那個沒落伯府中的紈绔。

    求生的本能驅(qū)使他策馬逃遁，因他身手平平，人心已散，旁邊只有最可信的四名死士保護，遂選了士兵們?yōu)槎?，挑個楊堅不易追來的方向，縱馬奔逃。他比不得楊堅、楊玄感等常年習(xí)武強身的人，穿不動沉重的鐵甲防身，后背雖有銅鏡，空隙卻也不少。

    楊堅和房遺愛在侍衛(wèi)護持之下策馬緊隨，如虎氣勢之下，幾乎無需多揮劍，便震懾得對方讓出條路。

    挽弓搭箭，鐵箭疾射，卻在金戈交鳴中飛向別處。

    楊堅臂力甚強，鐵鑄的箭矢如攜風(fēng)雷，但凡射中李昺，便能叫他栽倒馬下。然而那四名死士卻忠心護持，出眾的身手配著敏銳的防御，甚難攻破。

    前后兩撥人馬疾馳，楊堅因人手有限，未能撥出半個兵卒在前路設(shè)伏，只能急追不舍。

    房遺愛最初的箭矢也被逐個擊飛，怒從心起，當(dāng)即道：“殿下，我連射四箭，煩勞你掩護！”說罷，取四支鐵箭在手，夾在四指之間。

    楊堅會意，雙腿夾著馬腹，彎弓如滿月，見房遺愛已備好，當(dāng)即疾射而出。

    房遺愛的箭矢緊隨其后，連珠般射出去，每一支目標(biāo)各異，跨幅極大。

    楊堅從來都是一箭即中，沒練過連射兩箭的手法，只能再從箭筒中取箭，疾射掩護。

    六箭幾乎是同時射來，卻各有所取，楊堅攻襲背心要害，房遺愛的四支箭，卻各去后腦、背心和左右腿的要害，疾馳中防不勝防。才避開這四箭，后頭四箭再度射來，混著楊堅鐵矛般強勁的鐵箭，挾帶風(fēng)雷。

    死士們防護不及，被房遺愛的箭矢透隙而過，深深沒入李昺后心。

    如是四五回，李昺背心已中兩箭，腿上要害亦被射中，搖搖欲墜。

    死士中兩人已被房遺愛的飛箭連射除去，門戶大開。

    楊堅愈追愈近，全力彎弓，鐵箭蓄滿力道，破空而出，穩(wěn)穩(wěn)扎在李昺的后心微偏處。

    肥碩的身影被箭勢沖得俯身前撲，跌落馬背，濺起滿地黃塵。

    回身來救的死士被侍衛(wèi)斬殺，楊堅勒馬過去時，便見李昺滿腿是血，在地上痛苦抽搐，幸未斃命。他神情冷肅，鐵甲上沾了斑駁血跡，如同殺神，劍尖直指李昺咽喉，厲聲道：“拿下！”

    李昺逃跑時, 軍心早已潰散, 待他被楊堅擒住的消息迅速傳開, 那兩萬兵士中，幾乎已無一人抵抗。原本大軍壓來聲勢浩大, 至此時卻如鳥獸四散。

    伽羅站在峰頂，瞧著這場景，終于露出笑意。

    旁邊韓伯岳更加歡欣，扯著伽羅的衣袖, 笑臉上盡是期待

    “傅jiejie，咱們?nèi)タ吹貌缓?！?/br>
    伽羅含笑, 牽著他手，快步往山腰走去。雖說情勢已然明朗, 李昺大敗潰逃, 已無反抗之力，畢竟底下尚未掃清，伽羅不敢?guī)ッ半U，只往山腰的一處宮觀里去, 那里負責(zé)安置今日作戰(zhàn)的傷兵，冼氏和華裳都在那里。

    到得山腰觀中, 軍士往來匆匆, 重傷者互相攙扶，輕傷者咬牙堅持, 將些沒法動彈的傷兵搬過來。冬日干燥枯黃的土地上，盡是點點血跡, 痛呼聲從漢子們的齒縫里溢出，然而大戰(zhàn)已勝，四顧各處，眾人臉上都是笑意。

    這一場拼命堅守，為他們換來的，將會是錦繡前程。

    伽羅遠遠就看到了冼氏和華裳，各自脫了氅衣，在避風(fēng)處整理為傷兵包扎所用之物。

    滿目都是鮮血淋漓的傷口，亟待救治，伽羅再不遲疑，同韓伯岳上前幫忙。

    繁忙之中，山下捷音傳來，一波波傷兵來到宮觀，無處安置，只能挪向別處。

    伽羅忙碌的間隙里四處張望，能瞧見房彥謙、曹典等人相繼歸來，卻始終不見楊堅的身影。心中擔(dān)憂愈來愈濃，將一箱止血的藥粉送過去后，就勢拐到山路，便見傷兵仍舊陸陸續(xù)續(xù)歸來，山腳下人群混亂，仍舊不見楊堅蹤影。

    迎面碰上劉錚，那位貼身跟隨楊堅守著隘口，滿身鐵甲卸去，衣衫亦有血跡斑駁那鐵環(huán)鎖鎧固然牢固，終究不是全然無懈可擊。李昺派兵攻山，不止有近身廝殺，亦有弓.弩手圍攏射箭，雖多數(shù)都被楊堅的弩車居高臨下的除去，卻也有流矢襲來，傷及皮rou。

    伽羅心里砰砰直跳。

    楊堅縱馬去追李昺時，她隱約能瞧見，后來如何，卻不得而知。

    但縱馬闖入敵陣，縱然有鐵甲護體，又豈會全身而退？何況房彥謙等人陸續(xù)歸來，楊堅卻始終不見蹤影，會不會是傷重難行？眼前全是今日所見的種種傷口，鮮血淋漓，骨斷筋連，觸目驚心。她忍不住的回想楊堅浴血奮戰(zhàn)的模樣，縱咬牙忍耐，去搬細紗的間隙里，眼淚卻還是涌上眼眶。

    漸漸模糊的視線里，陡然看到一道挺拔的身影緩緩行來，鐵甲已然卸去，深紫衣衫看不出破綻，向來齊整的發(fā)髻，卻已然散亂。他的旁邊是韓擒虎，右腿像是負傷，走路一瘸一拐，絳色衣裳隨風(fēng)鼓動，能看到深色血跡。

    伽羅仿佛能聽見胸腔里的咚咚聲，隨手將細紗遞給同行之人，拔步便跑過去。

    山路崎嶇，俯沖而下，冬日的硬土令腿上微痛。

    她紅著眼睛跑過去，眼角冰涼。

    楊堅意外駐足，下意識的整了整衣裳，沒走兩步，伽羅就已經(jīng)跑到了跟前，目光將他渾身打量。衣裳有破損處，走近了才能瞧出其中沁了血，令紫色愈深。慣常握劍的右手縮在袖中，雖不見傷痕，卻能看到有血珠滴下，沒入泥土。

    伽羅呼吸微窒，迅速將他右手捧在手里。

    掀開潮冷的袖口，看到腕背上一道細長的傷口，血跡尚且溫?zé)帷＿@襲與血同色的外袍下，不知還隱藏了多少傷處。

    伽羅喉頭涌起熱意，仰頭，對上楊堅的目光。

    刀削般的臉頰上濺了血跡，愈見沉毅，冷凝的眉目稍露柔和，低聲道：“哭什么？”抬起左臂想撫她臉龐，卻皺了皺眉，抬到一半就垂了下去，旋即向韓擒虎吩咐道：“先去處理傷口，盡快歇息。李昺交黃將軍看守，附逆的頭領(lǐng)按律法懲處，旁人從輕發(fā)落。”

    韓擒虎拱手應(yīng)是，見后面楊玄感身旁的中郎將過來，遂瘸著去商議。

    楊堅右手帶血，左臂劇痛，沒法給她擦淚，只低聲道：“此處風(fēng)大，回屋再說。伯岳呢？”

    “他和外祖母在一處，正給傷兵送藥?！辟ち_竭力克制情緒，拿衣袖擦去眼角濕痕，同楊堅返身上山，又問道：“殿下傷得不輕，要不要召軍醫(yī)過去？”

    “不必。”楊堅掃向道旁觀中聚滿的重傷殘兵，“給他們救命要緊。”

    激戰(zhàn)過后，李昺被俘，隨同作亂的數(shù)位都督或是伏誅，或是被擒獲。局面已定，他不再憂心，同伽羅回到石門觀內(nèi)，待伽羅取來藥箱時，已單手脫了玄色外裳。那衣裳染了許多血跡，在寒風(fēng)中凍得略微僵硬，他隨手丟在地上，看到數(shù)處破損的中衣，皺了皺眉。

    兩層防護之下，他倒沒添多少新傷，只是鐵甲沉重，拼死力戰(zhàn)，頗為疲累。

    右手腕的傷瞧著駭人，其實不算重，讓他憂心的是左臂。

    那條手臂被重箭射中過，雖未能穿破里面的金絲軟衣，勁弩鐵箭攜帶的力道撞過來時，也令他半邊手臂發(fā)麻。乃至后來追著李昺，雖咬牙竭力拉滿了弓，那條手臂卻顫抖不止，險些令他射箭失去準(zhǔn)頭。

    此刻，左臂似乎真的是廢了。

    屋里陳設(shè)簡單，他在內(nèi)間榻上坐穩(wěn)，伽羅已腳步匆匆的抱著藥箱近來，先幫他把右手腕的血跡擦干凈，繼而按著楊堅的吩咐灑上藥粉，細心包住。

    旋即，抬眸向楊堅道：“還有別的傷處嗎？左臂的傷還未痊愈，是不是崩裂了？”

    “嗯?！睏顖郧浦ち_，忽然道：“這回是真的不能動了?！?/br>
    伽羅頷首，將楊堅中衣解開，緩聲道：“我?guī)偷钕律纤??！?/br>
    “里面還有金絲軟甲?！睏顖匀斡伤龓兔?，低聲道：“須將上半身都脫去?！?/br>
    伽羅手勢微頓。

    雖說已幫楊堅包扎了許多回，但每回都是解開衣領(lǐng)，脫下半幅肩膀的衣裳即可。

    這回……她猶豫了下，道：“人手奇缺，總不能丟著殿下不管。無妨?！?/br>
    楊堅卻忽然抬起右臂，將她的手包裹住。

    “伽羅?！彼裆C然，瞧著伽羅雙眸，緩聲道：“那晚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

    伽羅微怔，“什么？”

    “愿不愿意跟我回京城?！睏顖晕站o她的手，掌心微微發(fā)燙，“父皇盛怒之下，我不敢拍胸脯說不會有意料之外的事發(fā)生，但我會竭力護著你，還有你父親、你外祖母。父皇性情偏執(zhí)，仇恨未必能輕易化解，但我敢保證，我會竭力不讓你受半點委屈。后面的路或許很艱難，我會將你護在身后，你是否愿意與我同行？”

    屋內(nèi)片刻安靜，伽羅跪坐在他身旁，被他的手握著，溫厚有力。

    她將楊堅瞧著，勾唇微笑，“殿下會保護我，我也會極力自保?！?/br>
    “所以？”

    “愿意?！辟ち_臉上浮起可疑的微紅，另一只手輕輕搭在楊堅的手背，溫軟堅定。

    不管前路艱難或是平坦，都是她的選擇，心意已定，再無猶疑。

    為你，以身試險。為你，披荊斬棘。

    笑意從楊堅眼底涌出，漸漸熾盛，如同盛夏濃烈的驕陽，將常年積埋眼底的陰郁冰冷霎時融化。從昭文殿里的退讓隱忍、猶豫不決，到后來的試探、歡喜，及至重陽之后的震怒、失望，千里追襲的忐忑、煎熬，萬般情緒、舍命追逐，終于有了意義。

    楊堅盯著她，緩緩道：“伽羅，我真高興。”

    “這輩子都沒有過的高興?！?/br>
    他湊過來，在伽羅唇上啄了啄，目光交織，滿心歡喜。

    伽羅笑生雙靨，嬌美無雙。因情勢所需，她今日打扮得很簡單，滿頭青絲拿玉冠束在頭頂，身上是一襲茶色勁裝，騎馬奔逃、掩護藏身都方便，別無累贅。比起中秋那晚的盛裝麗服，此刻的裝扮著實清淡素凈，然而秀眉之下那雙眼睛神采煥然，如同盛了滿湖蕩漾的水波，襯著嫩膚紅唇，漆黑發(fā)絲，含羞帶笑時，眼角眉梢風(fēng)情萬端。

    楊堅抵著她額頭，幾乎沉溺在她的顧盼眼波。

    還是伽羅惦記他的傷處，含笑退開，將他中衣除去，碰到左臂大片的暗紅血漬時，心中顫抖不止。

    那金絲軟甲織得緊密結(jié)實，她小心翼翼的解開，將上半身的軟甲除去，而后解開最內(nèi)層里衣。

    壯碩緊實的脊背入目，伽羅咬了咬唇，看到背后一道兩寸長的傷痕，似是陳年傷疤，至今留著深深印記。

    她不由輕輕碰了碰，低聲道：“殿下以前也曾受重傷嗎？”

    “是兄長被刺的那回?！睏顖月曇粑。拔乙搽U些喪命?！?/br>
    楊嵩被刺的事伽羅當(dāng)然記得，那還是高家外祖父和隴右官員的手筆。當(dāng)時她還不懂其中錯綜情勢，此刻回想彼時高家外祖父的惡意，回想楊堅這些年所受的苦楚，回想他在仇恨之下的煎熬和胸懷，眼底那股熱意再度涌了上來。

    斯人已逝，當(dāng)初的惠王妃、楊嵩都不可能復(fù)生。

    而活著的人，譬如楊堅、譬如武元帝、譬如樂安公主，身上心間，卻都留有深深傷痕。如同這道傷疤，怕是終身都難痊愈，每每觸及，都能翻起前塵舊事。背負著那些舊事，伽羅無法想象，當(dāng)時楊堅答應(yīng)救她的父親、在武元帝跟前為高家表哥說情時，是怎樣的心情。

    那恐怕不是單憑著開闊胸襟就能做到。

    伽羅心疼又后悔，指尖撫過傷疤，有溫?zé)岬臏I珠滾落，掉在楊堅背上，緩緩滾落。

    她心緒翻滾，緩緩從背后抱住楊堅，喉頭熱涌，聲音哽咽。

    “以前的事，是傅家和高家愧對殿下，愧對太上皇和公主。”她緊貼在楊堅肩頭，低聲道：“他們做過的事，我很歉疚?！睖I珠斷線似的掉落，她緊緊抱著楊堅，低低哽咽。那是祖父和外祖父犯下的罪孽，當(dāng)時的她甚至還是高家一員。

    楊堅失去母妃的時候，失去兄長的時候，忍受高家表兄的故意欺辱的時候，她在做什么呢？

    她什么都沒法做。

    彼時為楊堅幫忙的那些小心思，在此刻看來，不值一提。就像對方被炙熱的烙鐵燙得血rou模糊，而她只能湊上去，遞一塊糖撫慰一樣，無濟于事。她沒能阻止，更無力挽回，此刻想來，便如鈍刀劃過，令人心痛。

    ……

    guntang的淚落在胸膛，滑入小腹。

    楊堅身子微微僵硬，片刻后才抬起右手握住她。

    “那些事與你無關(guān)?！彼畛?，聲音都是沙啞的。

    “可我還是覺得歉疚?！辟ち_柔聲，“信王已然身故，太上皇跟前就只有殿下了。死者不能復(fù)生，祖父和外祖父的罪孽我更難以代償，不想殿下再跟至親起齟齬?；氐骄┏?，殿下若碰到事情，跟太上皇耐心商議，好不好？”

    “好，答應(yīng)你。”楊堅啞聲，將她手指扣在掌心，低聲道：“母妃若見了你，必定喜歡?！?/br>
    “文惠皇后當(dāng)年仁慈和善，我也聽說過?！?/br>
    楊堅頷首，沒再作聲。

    前事舊怨，他已咀嚼過無數(shù)遍，那回同伽羅去鸞臺寺時，甚至還特意跟方丈討教過。

    過去的事、失去的人，永遠無法挽回，他比誰都清楚。

    所以珍重眼前心愛的人，便尤為重要。

    楊堅回身，眼底波瀾翻滾，將伽羅眼淚擦凈，啞聲道：“你再哭，就沒法療傷了?！?/br>
    伽羅吸吸鼻子，有些赧然。

    自從娘親去世后，她就很少再哭了，先前重壓之下憋著股氣，連眼淚都吝惜，不肯任其流下。今日激戰(zhàn)對敵，情緒大起大落，這般趴在楊堅身上哭泣，確實是少有的事。

    伽羅緩緩將另外半邊衣裳脫下，左臂傷口處的里衣被金絲軟甲緊緊壓在rou上，經(jīng)血染透，瞧著格外怕人。她定了定神，不敢有半點顫抖，褪下衣衫，瞧著血rou模糊的傷口時，卻還是忍不住一聲低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