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給句明白話
他說的是暫且,伽羅自知其意,點了點頭。 旋即取過旁邊的紫金手爐,“殿下的手涼,先焐焐?!?/br> “手指會疼?!睏顖詻]接,見伽羅詫異,皺眉道:“凍僵的手用手爐燙熱,會很疼,你沒試過?”年幼的時候,他可沒少吃這虧,寒冬時不愛穿累贅的大氅,凍僵了手回屋,盡職跑到炭盆旁烤熱,手指便會發(fā)疼,格外難受。 對面伽羅茫然搖頭,顯然沒做過這樣的事。 既不能立時取暖,伽羅總不可能拿手給她焐熱,只好靠著廂壁坐好。 楊堅也沒再多說,掀起側(cè)簾一角,往外面比了個手勢。 伽羅在旁瞧著,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似乎自從進了車廂,楊堅的左臂就沒動過。不過他行止氣色如常,她便沒問,隨手拿過一卷書,又翻起來。 到得十里外的客棧,商隊自去投宿,楊堅的侍衛(wèi)們卻在簡單用過午飯后,繼續(xù)趕路。 傍晚時分,抵達一處莊院,暫時歇下。 此處離最近的折沖府已不過數(shù)里之遙,比起別處的危機四伏,這是楊堅最初就選定的落腳處,雖也在隋州境內(nèi),受李昺轄制,府中都尉韓林卻是個耿直有才干的漢子,楊堅探過底細,來隋州之前已讓李昺將他收入麾下,可放心住著。 莊院不算太大,不過作為臨時落腳之處,已經(jīng)足夠,里頭也有管事仆從,恭敬迎候。 風雪早已停了,昏茫暮色中,遠近皆籠罩在雪霧之中。 伽羅跟在楊堅身后,踏雪而行,隔著三四步的距離。 自晌午時收到兩封急報,楊堅的神情就沉肅了許多,坐在馬車中時,也對著手里一副輿圖沉思,顯然事情急迫。伽羅出隋城時,瞧見白鹿館外那森嚴的防衛(wèi),回想楊堅那日的布兵圖,便猜得楊堅和李昺終有一場較量,是以未敢打攪。 只是一路行來,楊堅吃飯做事都只用右臂,左手幾乎沒怎么動過。 伽羅滿腹疑惑,趁著韓擒虎在旁邊,便低聲道:“戰(zhàn)將軍,殿下的左臂受傷了?” “嗯?!表n擒虎頷首,并未隱瞞,“途中遇襲,被毒箭射中?!?/br> 伽羅眉心一跳,“毒箭?那么如今……”話未說完,忽見前面楊堅猛然駐足,回身往這邊瞧過來。他的神色沉肅如常,目光往身后眾人掃了一眼,旋即吩咐,“劉錚安排老夫人和華裳住處,韓擒虎黃將軍應該很快能到,準備一間靜室,審訊所用?!?/br> 韓擒虎領(lǐng)命而去,未能再回答伽羅。 后面劉錚引著譚氏和華裳向右邊的偏院走去,伽羅想跟上去,又怕楊堅還有吩咐,瞧向他時,果然對上他的目光。 沒有舊時的冷厲,也不似在東宮時藏有灼熱,只是將她淡淡瞧了一眼,道:“知道我手臂有傷,還不過來開門?!?/br> 伽羅忙快步趕上,開了門扇,再打起門簾。 楊堅進屋,隨口道:“進來?!?/br> 屋內(nèi)已經(jīng)掌了燈,只是畢竟僻處郊外,沒法跟東宮的燈燭輝煌相比,稍嫌昏暗。那蠟燭已點了許久,燭芯突在其中,尚未剪去。伽羅瞧著燭臺旁邊有小銀剪,見楊堅沒什么吩咐,便先過去,剪去多余的燭芯,火苗微微一跳,明亮了些許。 身后是楊堅的聲音,“會包扎傷口嗎?” 伽羅忙道:“會一點?!?/br> 楊堅頷首,揚聲叫侍衛(wèi)將藥箱送進來,向做轉(zhuǎn)入內(nèi)間榻上,擱下藥箱。 伽羅遲疑了下,跟過去,道:“殿下手臂上的傷,還嚴重嗎?” 楊堅垂目擺弄藥箱,隨口道:“箭上有毒,足以致命。毒雖拔去了些,撿回性命,左臂卻幾乎廢了,沒法動彈。傅伽羅”他抬眉,昏暗燭火下,神情晦暗不明,語氣卻是少有的指責怨怪,“若不是你逃來隋州,我也不至于受傷。” 他說得認真嚴肅,伽羅心中一緊,低聲道:“是我愧對殿下?!?/br> 見過楊堅對戰(zhàn)時的凌厲姿態(tài),她很清楚楊堅那條手臂有多厲害。聽楊堅的意思,若不是她來隋州,他也未必會急著來孤身赴險。而今手臂重傷,是她連累了他。 “知道愧疚,還算有點良心?!睏顖匝燮ざ紱]抬。 他臉色肅然如常,拿右手解開衣領(lǐng),將外裳褪至腰間。要去解里面衣裳的領(lǐng)子時,卻半天也沒能解開,頗為懊惱的扯了扯,看向伽羅,“侍衛(wèi)都在忙碌,唯獨你還清閑,到了換藥的時辰,你只站著不動。所謂愧對,只是嘴上說說?” 伽羅聞言,果然覺得良心不安起來。 她倒不是真的無動于衷。 在聽韓擒虎說楊堅遇襲時,她便已十分擔心,聽楊堅說他險些丟了性命,左臂幾乎廢了,更是心慌擔憂。先前數(shù)番遇險,都是楊堅出手相救,抱也抱過,親也親過,雖說前途未卜,但她自幼被南風和譚氏熏陶,在這些小事上的講究并不多。 只是畢竟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尤其還是她跟楊堅這般處境,脫衣包扎,畢竟曖昧。且楊堅今日除了左臂不動,其他行止如常,并非十萬火急的事,她才會稍作猶豫。 但被楊堅一說,仿佛她不幫這個忙,就是罪大惡極,沒半分良心一般。 她到底擔憂楊堅的傷勢,想探個究竟,暗里咬了咬牙,小步上前,低聲道:“我來。” 外裳半褪,里頭是白色的中衣,左臂靠近肩膀的地方,有一團暗紅,應是血跡。她被楊堅那說法嚇得不輕,心里突突直跳,小心翼翼地解開中衣的扣子,緩緩將中衣褪下肩頭。他的半幅肩膀,便不著寸縷的落入眼中。 伽羅竭力不去想旁的事情,見那包扎傷口的細紗已經(jīng)被血染頭,手指微微顫抖。 尋到細紗盡頭一圈圈解開,上頭的血跡一半干涸,一半尚且潮潤,指尖觸及時,令她心里跳得愈發(fā)厲害。韓擒虎將遇襲說得簡簡單單,楊堅說險些丟了性命時,也是云淡風輕,伽羅卻還是忍不住猜想,不知道楊堅遇襲負傷時是何等兇險,是如何挺過毒.藥侵蝕。 細紗解到盡頭,卻被半干的血沾在傷口,她嘗試了片刻,未能褪下來。 正想去尋點熱水,將那細紗泡軟了取下,手卻忽然被楊堅握住。 他身上早已暖和起來,此時掌心微微發(fā)燙,將她包裹在掌中,力道沉穩(wěn)。 “已經(jīng)重傷至此,不必太小心?!彼陂缴?,覷著緊站在身邊的伽羅,手上忽然使力微扯,將那黏住的細紗撕開。 四目相對,伽羅看得清晰分明,他眼底是痛楚之色,不自覺的皺眉。 她像是能感受到傷口撕裂的痛楚,心里狠狠一顫。 低頭,借著昏暗的燭光,看到傷口處血rou模糊,周遭是紫色的血跡,連皮rou都變了顏色。她從未見過傷口,此時只覺觸目驚心。 小心翼翼的碰到傷口旁邊的肌膚,察覺楊堅的手臂也微微一顫。 伽羅心里,猛然揪成一團。 楊堅的肩膀很結(jié)實, 指尖觸及時, 堅硬有力。 伽羅如同碰到火炭, 竭力鎮(zhèn)定,向楊堅道:“殿下, 該敷哪個藥?” “這個葫蘆”楊堅隨手取了個葫蘆遞給她,聲音低沉,“每日一壺,需抹在胳膊拔毒。” 伽羅接過來, 定了定神,瞧著藥箱里還有個小碗, 便將葫蘆里的藥汁倒進去。那藥汁是深紫色,嗅著有股清苦的味道, 也不知是用了哪些藥材。 她一手端著碗, 一手伸了四指入內(nèi)蘸著藥汁,避開傷口,擦在他手臂上,輕聲問道:“殿下, 這條手臂都要抹上嗎?是不是該避開傷口?” “嗯。”楊堅覺得這姿勢頗難受,索性翻身上榻, 將左臂朝外, 指著床沿道:“坐過來?!?/br> 他半躺于榻,靠著軟枕, 伽羅站著抹藥確實吃力,遂尋了幾條櫛巾鋪在他胳膊下, 而后坐在床沿,蘸了藥汁,繼續(xù)往他手臂上抹。 夜色漸漸深濃,床榻間燭光昏暗。 伽羅抹得認真,聽楊堅說這條手臂幾乎廢了,更不敢心存雜念傷到他,故而小心翼翼,不敢多用半分力氣。抹了會兒,葫蘆里藥汁還剩一半,她的鼻尖漸漸沁出汗珠,卻還是一絲不茍,擦得認真。 楊堅瞧著她的側(cè)臉,眼底漸漸浮起難言的情緒,驀然闔眼,扭頭向內(nèi)。 柔軟的指尖擦過肌膚,那藥汁像是被煮沸一般,帶著溫度。 她的力道很輕,像是羽毛掃過,癢癢的觸到心間。 初到隋州,被避而不見的時候,楊堅心底里是惱怒的,滿腔情緒難以發(fā)泄,所以惡狠狠將她逼在柜角,而后失控強吻。那晚的煩躁猶豫生平少有,他向來不擅跟人說心里話,鬧出她咬唇推拒的那一出,心里多少是尷尬的,繼而沮喪、不知所措。 朝堂之上、東宮之內(nèi),他有許多懲處人的手段,有分寸,亦有效用。 偏偏對著她,卻毫無辦法。 心里藏著氣惱,不止是為重陽那日的震怒、為月余時間的杳無音信和擔心失落、為她避而不見的尷尬,更多的卻還是對自身。諸般情緒糅雜,加之隋城時處境太過危急,那日她陳情時,他依舊未能平心靜氣。 像是一只兇猛的虎豹,在深山叢林中為所欲為、無所顧忌,到了溫柔鄉(xiāng),秉性令它欲橫沖直撞,理智卻又叫它不敢傷及嬌柔花木,滿腔急躁,卻無所適從。 乘車前行時,楊堅還很苦惱猶豫,不知當如何懲治她的狡猾可惡,攤明心事。 此刻,那些苦惱仿佛都煙消云散。 她將藥汁擦完之后,又拿柔軟的掌心握住他的胳膊,而后自肩膀至手腕,緩緩揉搓,打算將藥汁盡數(shù)揉到皮rou之中。柔軟溫暖的手掌,像是能觸到他心里,輕柔的摩挲揉搓,將里頭擰起的疙瘩解開撫平,連呼吸都順暢了許多。 楊堅再度睜開眼,覷向伽羅,“手法不錯。” 伽羅見他方才闔目,只當他是睡著了,聞言稍詫,旋即微笑道:“從前在隴右時,有一回我扭傷了,外祖母也這般給我抹藥膏,抹完了揉一遍,能叫藥膏滲到里面,更有效用?!?/br> 昏暗燭光照得她肌膚朦朧如玉,眸若星辰。 楊堅原本不知該如何提起的話,也順理成章的說了出來,“你外祖母的話,聽進去了?” “嗯?!辟ち_點了點頭,“外祖母說,不可鉆進牛角尖?!?/br> 還算是能聽進去勸言,楊堅還以為,按她的決然打算,恐怕連譚氏的話都聽不進去。 屋里片刻沉默,伽羅等藥汁都滲完了,又拿打濕的巾子過來,將外頭痕跡擦干凈,免得沾臟了衣裳。而后又按著楊堅的指點,取了去毒的藥膏,小心翼翼抹在傷口,過會兒再按楊堅的指點擦拭干凈,抹上另一種膏藥,再拿細紗層層裹住。 因怕觸痛傷口,她竭力放輕手腳,這些事做完,額間已然出汗,手臂都覺得酸痛。 楊堅覷著她紅撲撲的臉,忍不住抬手將汗珠拭去,就勢握住她的肩膀。 “父皇那邊不必過于憂慮。有我,還有你那位南陳的外祖,他會斟酌權(quán)衡,不至于輕易殺人泄憤。伽羅”他抬起她下顎,迫她對視,極認真地道:“我能從鷹佐手里救出你父親,就有辦法在父皇手下保住他?!?/br> “我知道殿下有這樣的本事,但是……”伽羅猶豫了下,坦白道出憂慮,“我怕的是殿下因為此事觸怒太上皇,父子徒生罅隙,對殿下不好?!?/br> 楊堅微怔,“所以你離開,還是為我考慮?” “最重要的還是為自保?!辟ち_笑了笑。 楊堅卻窮追不舍,眼底陡然增了亮色,“自保之外,為我考慮幾分?”見伽羅依舊不語,他陡然欺身湊近,目光炯炯,“我都做到了這份上,你還不給句明白話?” 這刨根問底的架勢,令伽羅莞爾。 她一本正經(jīng)的掰著指頭算了算,“大概也就……兩分?” “說謊!” “那就……三分?” “不夠!” “好吧,能有五分?!辟ち_認命,“其實那天太上皇駕臨南熏殿時,我是真的害怕。殿下和太上皇一路走過來,太過艱難。太上皇肯赦免傅家女眷,對高家表兄從輕發(fā)落,已經(jīng)是為了殿下退讓許多。他拿兩府性命威脅我,也是因他身邊唯有殿下,不肯讓殿下有半點閃失。倘若殿下執(zhí)意,必定會令太上皇震怒,而殿下的性子……” 伽羅猶豫了下,斟酌言辭。 “不必避諱,我性子不好!”楊堅沒好氣。 伽羅勾了勾唇,續(xù)道:“從云中城議和,到朝堂上對付徐公望,殿下走得步履維艱,我看得出來。朝政未穩(wěn),殿下不能分心,更不能與太上皇平白生出罅隙,給人可乘之機。所以太上皇覺得我是禍水,也有道理?!?/br> “確實是禍水,為你的事,我已跟父皇吵了許多回?!睏顖远⒅?,輕描淡寫。 伽羅訝然,看向楊堅,旋即垂眸,“這正是我擔心的?!?/br> “但吵完了也有成效。至少父皇知道我救下你父親時,并未生氣。” 這著實令伽羅意外,當即道:“當真?”曼妙眼眸中,全然驚訝欣喜。 “騙你作甚!”楊堅聽見外頭傳來人語,猜得是楊玄感等人來了,便穿好衣裳,向伽羅道:“我的事不必你擔心,回去摸著良心想想,再決定去留?!?/br> 說罷,隨手取了旁邊的大氅披著,出去議事。 臨出門前回頭,見伽羅正在整理藥箱,臉上不自覺地浮起笑意。原先為她離開而生的惱怒,在聽到她說是為他考慮后,竟自消解殆盡。不管她有幾分是為他考慮,但她會那樣想,這份心意,就比他預料得還重。 楊堅心里是久違的歡喜,就連腳步都輕快了許多,唇邊笑意壓都壓不住。 外頭韓擒虎瞧見,數(shù)日沉悶的神情也終于松了許多。 看來這位傅姑娘,當真有令人意外的本事。先前重陽離開時將楊堅氣得揮拳擊碎桌子,陰郁冷厲強壓怒氣,讓東宮上下膽戰(zhàn)心驚,如今不過兩三天的功夫,就叫那張寒冰凍住般的臉上有了笑意。 真是東宮屬官們的福星! 屋舍有限的莊院,因楊玄感和眾位侍衛(wèi)的到來,被住得滿滿當當。 楊堅當晚與楊玄感議事到半夜,次日清晨起來,便叫伽羅過去換藥。不過他今晨還要同楊玄感議事,并未耽誤太久,享受過伽羅溫軟手指的按捏過后,神清氣爽地出門,到得門口,險些伸出松快無比的左臂推門,好在及時警覺,迅速縮了回去。 伽羅此時正整理藥箱,并未發(fā)覺他那小動作,待用過早飯后,便往隔壁院落去找岳華。 昨晚給楊堅換藥過后,伽羅仍舊擔心,見楊堅不肯說受傷的詳細,特意尋韓擒虎,問了那晚受傷的經(jīng)過。韓擒虎說楊堅被偷襲后,因箭頭喂了毒,他沒敢止血,直到抵達鎮(zhèn)子,拔了毒之后,才敢止血。 那個時候,據(jù)說楊堅的半邊衣裳都已被血染紅了,十分虛弱。 伽羅聽得心驚,想著今日無事,近處又沒什么好食材,聽外祖母說野雞能補血,便想去捉一只來給楊堅燉著喝看他和楊玄感這架勢,顯然跟李昺的生死搏斗已經(jīng)不遠,楊堅的左臂不能用半點力氣,身體的虧空總得補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