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一場風花雪夜的廝殺
楊堅懸著的心稍稍松懈,正要規(guī)整隊伍前行時,暗夜之中,忽然又聽到旁的動靜。 強勁的鐵箭刺破夜空,帶著低吼的風聲,與方才的偷襲暗箭截然不同。 楊堅心下大驚,高吼一聲“有埋伏!”手中鐵箭橫擋,金戈交鳴之間,將疾射而來的鐵箭震開。那鐵箭蓄滿了力道,竟震得他手腕微微發(fā)麻,想必射箭之人腕力了得,絕非這些流匪可比。 山坡上多是亂石,茅草不豐,即便有火把被胡亂丟下,也未能燃起多少火焰,明明滅乜,只將他們身周照亮,卻瞧不清別處情形。 侍衛(wèi)們皆被這動靜所驚,迅速遠離火堆,各自執(zhí)劍,并肩防備。 這變故來得太快,李昺方才折返原處去牽那馱著徐昂的馬,這會兒正走至楊堅附近,馬蹄聲在暗夜里分外清晰。方才那沉沉一劍過后,立時有人循著馬蹄聲射向這邊,被李昺揮劍格開,叮叮當當?shù)淖矒袈暲?,暴露了所在?/br> 旋即,對面山坡中,忽然有幾十人俯沖而下,身手敏捷矯健之極。 他們顯然是埋伏已久,方才楊堅對戰(zhàn)流匪時并無動靜,此刻聽見馬蹄聲時卻忽然現(xiàn)身,所圖謀的,必定與那匹馬有關(guān)暗夜里勁弓盲射,他們是想將徐昂滅口! 楊堅一念至此,猛然心驚,道:“保護徐昂!” 飛身撲過去,同眾侍衛(wèi)圍成屏障,攔住突襲過來的黑衣人。 那些人身手矯健,來勢兇猛,仗著人多勢眾,加之侍衛(wèi)們已精疲力竭,很快占了上風。 刀劍揮舞中,依舊有利箭破空之聲不時傳來,每一箭,都是沖著馬背上的徐昂。 徐昂是楊堅謀劃中至關(guān)重要的棋子,楊堅哪怕拼著負傷,也是鐵了心要護著徐昂性命。 駿馬倚著峭壁懸崖,在激蕩的劍氣之下,驚恐煩躁地原地踢步,呼呼喘氣。暗處的箭支接連不斷,精鋼鑄成的箭頭撞在石崖,疾勁力道之下,撞出火花,但每一箭來處不同,想必放冷箭的人十分狡詐,害怕暴露藏身之處。 楊堅聽風辨音,從鐵箭來處,判斷那人的位置和挪動痕跡。 來襲的黑衣人中,已有三人攻破侍衛(wèi)防守,揮劍向楊堅襲來,直取楊堅后心,以楊堅此刻的疲累,未必能夠抵擋。 李昺見狀大驚,就勢跨前半步,揮刀抵擋,拼死攔住。 便在此時,暗夜中有兩支鐵箭噗噗射來,前面那支刺進靠近楊堅的黑衣人體內(nèi),后面一支的動靜被掩藏,卻是朝著李昺頸側(cè)的方向。 而此時的李昺精疲力竭,反應(yīng)不似平常敏捷,全幅身心對抗三人,渾然未覺。 楊堅已然轉(zhuǎn)過了身,見狀想都不想,手中鐵扇揮出,撲過去擊飛鐵箭。 還未站穩(wěn)身形,便見夜色之下第三支鐵箭緊隨而至。 那支箭藏在呼嘯的夜風里,比起第二支,幾乎無聲無息。 楊堅拼盡全力側(cè)身閃避,也未能躲過,眼睜睜看著它沒入左臂。 尖銳的疼痛傳來,楊堅心下大怒,判斷鐵箭來處,左手鐵扇微揚,觸動機關(guān),內(nèi)里利刃激射而出。右手換個握劍的姿勢,見李昺已將黑衣人攔住,暫時無虞,當即算著暗處那人挪動的方向,猛力擲出。 不遠處的山坡上,利劍刺入皮rou,切斷胸前的骨頭。 男人的痛呼雖然極力壓抑,卻也未能逃過楊堅的耳朵,他枉顧手臂的箭傷,奪了地上被刺死之人的劍,黑鷹般飛撲過去,口中叫道:“韓擒虎!” 韓擒虎緊隨而至,循著楊堅的聲音,看到山坡上狼狽逃竄的黑衣漢子。 他舉劍在手,竭盡全力追趕過去,攔住去路。 楊堅在后包抄,二人合力,困住那漢子。 不遠處有滾滾蹄聲傳來,如虎狼奔騰,一聽便是楊玄感帶著的人。 楊堅大喜,腦子里卻覺得眩暈。他最初以為是疲累所致,待其加劇,才猛然醒悟可能是鐵箭有毒。好在那人箭術(shù)雖好,身手卻不算是平平,不過片刻,便被勢如瘋虎的韓擒虎拿下。 楊堅立在山坡,冷冽的夜風中,身子微晃,忙將長劍刺入土中作為支撐。 “逼出解藥。”他厲聲吩咐。 韓擒虎早已看到了他臂上的箭,雙目赤紅,緊緊扼住那人喉嚨,幾番逼問,那人卻只是攜箭而來,并無解藥。韓擒虎震驚之下并未慌亂,小心翼翼拔出鐵箭,因其中有毒,暫時不敢止血,只從腰間皮囊中倒出所有丸藥,在掌心研碎,撒在楊堅傷口。 那是從前他特地尋神醫(yī)配的,據(jù)說可解天下大半的毒,每一粒都價值千金,本是保命自救之物,此刻分毫不剩,全都撒在了楊堅的傷處。 楊堅倒還未昏迷過去,臨風身體微晃,吩咐道:“去奚縣?!?/br> “遵命!”韓擒虎咬牙應(yīng)命,扶著楊堅下了山坡,從匆匆趕來的楊玄感那里討了匹馬,讓楊堅騎在馬背,俯身抱住馬頸。而后請楊玄感留五十人收拾殘局,他帶上余下的所有侍衛(wèi)隨行,疾馳離去。 韓擒虎帶著楊堅一路疾馳, 在前往明玉山莊之前, 先去了趟近處的雁蕩鎮(zhèn)。 到得鎮(zhèn)口的一處民宅, 也無需敲門,直接背著楊堅闖進去, 見了屋中迎出的白發(fā)老者,滿面焦灼,“莫先生,殿下被暗箭射中, 箭上有毒,你快瞧瞧!” 老者并不慌亂, 叫他將楊堅放在榻上,而后撕開手臂上被血染頭的衣裳, 檢查傷口。 這位莫先生是個岐黃奇才, 幼時生于山谷,稍懂些醫(yī)術(shù)時便照著醫(yī)書自嘗百草,癡迷至極,至二十歲時, 醫(yī)術(shù)已然精進超然。 迥異于太醫(yī)院和東宮藥藏局那些出自岐黃世家的太醫(yī)門,莫先生雖出自醫(yī)家, 祖上卻都只是醫(yī)術(shù)平平的郎中, 到了他這里,才展露奇才。加之他喜好特異, 專門鉆研些旁門別類的古怪藥材,對天下種種□□, 所知甚熟。 楊堅在關(guān)乎朝堂的事上心思縝密,為防李昺被逼后喪心病狂地用些齷齪手段,特意提前請人尋訪了這位神醫(yī)過來,以備不時之需。 只因莫先生年事已高,經(jīng)不起馬背顛簸,故雖是隨軍而行,卻總慢上一程,卻也有侍衛(wèi)時刻跟從,好叫人知道他的處所。 這回,還真是派上了用場。 莫先生將楊堅那皮rou外翻、血色深濃的傷口看過,原本緊皺的眉頭稍稍舒展,“瞧著兇險,倒不至于傷及性命。戰(zhàn)將軍已在傷口撒過藥粉?” 韓擒虎頷首稱是,“就是之前先生配的藥丸?!?/br> “所幸那化解了大半毒性,不至于重傷殿下。我這就給殿下拔毒,戰(zhàn)將軍搭把手,將我那藥箱拿來吧。” 韓擒虎哪敢耽擱,當即取過來,站在旁邊隨時等候差遣。 直到兩個時辰后,莫先生細心拔了三次毒,楊堅傷口的血色才漸漸恢復如常。 韓擒虎松了口氣,往后一仰,靠在后面的柜子上,“烏血盡去,殿下應(yīng)當無礙了吧?” “老夫的醫(yī)術(shù),戰(zhàn)將軍還信不過?”莫先生掀須,“這毒已無妨礙,明早再拔一次,便能清干凈。只是畢竟損及身體,殿下傷口又失血不少,還得多將養(yǎng)一陣四五天內(nèi),這條手臂切忌用力,免得崩裂傷口,冬日里不好調(diào)理?!?/br> 韓擒虎用心記著,千恩萬謝,親自送莫先生去歇息,回來后將楊堅搬到干凈床榻上睡著,又吩咐侍衛(wèi)按著莫先生的方子連夜去抓藥,再找些補血的東西來。 這些忙完,才見劉錚匆匆趕來,說楊玄感已將那野狼溝的流匪、刺客以及后面追來的流匪盡數(shù)抓獲,帶了人在鎮(zhèn)子南邊四十里處扎寨,審問那些流匪,等明日殿下醒來,就能有結(jié)果。 韓擒虎這才放心,緊繃的精神稍松懈,倦意襲來,靠在旁邊的短榻上沉沉睡去。 楊堅醒來時,天光朦朧。 他這一覺睡得格外踏實,雖才三個時辰,卻足以令精神煥發(fā)。睜開眼的第一件事,便是如常抬起左臂,想將身上錦被揭到旁邊去,手臂抬到中途,才后知后覺地感到刻骨疼痛,不由吸口涼氣。 他這才想起昨晚野狼溝的襲擊,看向被層層包裹的手臂,動作稍緩。 傷口撕裂般疼痛,除此之外,倒沒有大妨礙,只是身上頗覺無力,不似平常龍精虎猛。 楊堅皺了皺眉,旋即以右手支撐,坐起身來。 旁邊韓擒虎被這動靜驚醒,一睜眼便道:“殿下醒了?莫先生說箭上的毒已經(jīng)拔盡,但手臂上箭傷不輕,這四五天之內(nèi),萬不可用力?!?/br> 楊堅頷首,自披好外裳,“昨晚最終如何處置?” “黃將軍及時帶人趕來,擒住了那些突襲的人,連同后來的追兵,也一并除了。徐昂還在咱們手中,安然無恙,就在鎮(zhèn)南四十里處歇著,聽候殿下吩咐?!?/br> “叫楊玄感看好徐昂,親自護送到奚縣。放冷箭那人查明身份,處死。” “遵命!”韓擒虎抱拳,旋即又道:“天色尚早,殿下再歇片刻,屬下叫人準備早飯?!?/br> 楊堅頷首,待韓擒虎離去,在榻上盤膝坐著。待得熱水齊備,洗漱后用了早飯,往手臂傷處換過藥膏,便帶了韓擒虎和十余騎隨從,飛馳出門。 昨晚刮了一夜寒風,今晨濃云堆積,天色陰沉,辰時初刻便下起了雪。紛紛揚揚的雪片子堆滿路面,因天氣寒冷,也未融化,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就已堆了厚厚一層。 馬蹄沒入雪中稍稍打滑,行進的速度多少受了影響,直至午時,楊堅才看到官道上緩緩前行的易家商隊。 …… 伽羅這會兒昏昏欲睡。 落雪的日子最宜睡覺,哪怕是在外趕路,也是如此。 雪地路滑,馬車走得艱難,碾過積雪時吱吱微響,連同車輪的動靜都愈發(fā)清晰。外頭風聲陣陣,卷著雪片子飛舞,即便車廂里鋪得極厚,她怕受寒,依舊取了大氅出來披著,將整個身子縮進去,只探出腦袋和一只手,小心翼翼的卷起一角車簾往外。 遠近各處,皆是白茫茫的雪,連同商隊里裹著棉衣的伙計也落了滿頭滿肩的雪片,在風里瑟瑟發(fā)抖。 宇文述方才已叫管事挨個傳話,說前面十里處有家客棧,到了那里便可投宿。 伙計們盼著客棧的暖熱,走得格外有勁。 忽然有一道黑色的身影騎馬掠過身旁,后面跟了二十來個人騎馬緊隨,黑云般壓過路面,踩得雪泥四濺,氣勢如虎。 伽羅心里正好奇這是哪里的趕路人,忽聽前面稍有動靜,旋即,馬車緩緩停在路邊。 伽羅的車走得靠后,宇文述和譚氏等人都在前面,她掀起半幅車簾,瞧不見最前面的動靜,只能看到那一片黑云停在不遠處,應(yīng)是在與宇文述交涉。風卷著雪片撲面而來,幾乎令眼中迷離,她正要落下車簾,忽見方才的黑云中有一騎折返,墨色的披風垂落在馬背,兩肩稍有薄雪,胸前撲滿雪片,冷峻的眉目背風瞧著她,催馬漸近。 滿目風雪模糊了遠近景致,目光所及,唯見他踏雪而來,挺拔如同峰岳。 楊堅? 伽羅一怔,愣愣的望著他。 楊堅的馬不過片刻便到了跟前,他隨手將馬韁繩丟給后面侍衛(wèi),旋即翻身下馬,大步走到車跟前。未及伽羅開口,他已然跨步踩到車轅,整個身子探到了跟前。 “不讓我進去?”見伽羅只管愣著,楊堅皺眉。 伽羅下意識往后退了些,讓開車門,他便毫不客氣,矮身鉆入。 旋即便有侍衛(wèi)接過趕車的韁繩,給了那車夫一匹馬。 后面的事情伽羅沒瞧見,只因楊堅鉆入車廂后,立即落下了車簾,隔斷視線。他顯然是在風雪中疾馳許久,整個臉都像是凍僵了,臉上連多余的表情都做不出來似的,只脫下披風,隨手丟在車廂門口。 “殿下……喝杯熱茶嗎?”伽羅被這不速之客打攪,瞧著他僵冷的神色,似能感受到刺骨寒冷。口中這般說著,便想拉開側(cè)旁座位底下的抽屜去取暖熱的茶壺,還未觸及,手卻忽然被楊堅握住。 尋常溫熱甚至炙燙的手,此刻卻是五指冰涼,像是覆滿了冰雪,微微發(fā)僵。 伽羅愕然,抬眉瞧著他。 “不急。”楊堅開口,迅速收回冰冷的右手,放在唇邊哈了口氣,“有帕子嗎?” “有!”伽羅當即應(yīng)命,取了帕子遞給他,正好瞧見楊堅眉峰有水漬慢慢滑落。他逆著風雪趕路,兩肩頭頂都有積雪,潔白的雪片子落在漆黑的發(fā)間,連同眉峰都殘留雪跡,跟白眉老者似的,不似平常威儀冷肅,反而有趣。 伽羅強忍著笑意,見楊堅擦罷眉毛,便指了指兩鬢,“這兒也有?!?/br> 楊堅左臂一動不動,只抬右手胡亂擦了擦,還沒擦干凈,因車廂底下攜帶火盆,車內(nèi)暖熱,頭頂?shù)难┮踩诨樦鴥婶W慢慢滑落。他似覺得狼狽,有些懊惱,僵硬的手指尚未靈活起來,匆忙去堵兩邊雪水。那邊沒攔住,額頭束發(fā)而成的美人尖上又有雪水滾落,迅速滑向鼻梁。 伽羅忍俊不禁,將那帕子拿過來,笑道:“殿下先坐,我?guī)湍悴??!?/br> 說著,半跪起身,迅速沾走兩鬢和額頭的水珠,而后立起身子,將他頭頂?shù)难┧舐圆羶?,再換條干爽些的絹帕,細細再擦一遍。 先前兩人相處時的種種古怪情緒,似乎都被他突如其來的造訪和熟稔沖走。加之被譚氏勸說后,伽羅不再刻意回避,心頭重擔暫時卸去,相處的氣氛比先前好了許多。 她強忍著笑,打破沉默,“風雪太大,殿下這是要趕往哪里?” 楊堅聽得出她的揶揄,沒吭聲。端坐在那里,目光瞧向側(cè)旁,便是她的胸膛,只是被大氅罩住,看不清模樣。長了二十余年,除了幼時母妃常幫他擦頭發(fā)之外,已有很多年沒人給他做過這樣的事。陡然被她照顧,感覺甚是奇特。 她擦得很小心,帕子蜻蜓點水似的跳過,輕得幾乎感覺不到。 片刻之后,她身子退開,將那帕子折起,漂亮的眼睛里藏著笑。 楊堅活動僵冷的手,這才道:“熱茶呢?” 伽羅自取倒了遞給他,又道:“車廂里雖有火盆,到底不夠暖和,殿下還是披著……”猛然醒悟他的披風必定落滿了雪,此刻雪融濕冷,便回身取了軟毯蓋在他膝頭,“雪天趕路,膝蓋吹了風,最易受寒,回頭落了寒疾,殿下后悔也來不及?!?/br> 心底里卻還在回味他方才的狼狽懊惱,聲音里強忍的笑掩藏不去。 她這般姿態(tài),跟先前在白鹿館時的回避迥異,也令楊堅暗暗松了口氣。 熱茶入腹,令五臟內(nèi)腑都溫熱起來,那條軟毯帶著溫熱,稍解雙腿寒意。她眼底笑意未散,雙眸覷著他,唇角微微顫動,似是強忍笑意,末了,覺得唐突失禮,垂首抿唇,偏頭避開他的目光。 楊堅瞧著她,雖沒出聲,唇角卻動了動,最終變成悶聲低笑。 像是心有靈犀,無需言語,自有默契。 暖意漸漸在心底蔓延,楊堅輕咳了聲,旋即道:“方才已同你外祖母談過,叫宇文述的商隊先行,你和華裳暫且跟我去小相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