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最美好的時光
“天子腳下,京師重地,有人敢在鬧市行刺侍郎,可真夠膽大的!” 伽羅低聲。 住在建章宮時不知外頭風浪,而今才意識到,這帝都京城,暗流涌動。 蘇威也不再逗留,帶著伽羅出了雅間。 因方才那番變故,外頭又先后涌入不少兵馬司的人,將這醉魚莊圍起來,仔細盤問里面的人。好在蘇威與姜謀兄弟相識,方才追捕刺客又是親眼所見,沾不到半點嫌疑,輕而易舉地出去了。 到得建章宮外,日色已然西傾。 兩人從偏門進去,蘇威將她送往南熏殿。一整日的歡暢淋漓,縱然有醉魚莊里那小風波,也絲毫不影響伽羅的心情。她攥著那風箏,踏進南熏殿的朱紅門扇沒走兩步,忽然覺得哪里不對勁,目光四顧,便見涼亭里坐了個熟悉的人。 楊堅?他不是有事要忙嗎,怎么在此閑坐? 原本談笑甚歡的表兄妹面面相覷,隨即快步過去見禮。 楊堅原本是悶頭看書的,聽見伽羅漸近的腳步聲時已然留心,待得人語漸近,抬頭瞧向門口,便見伽羅正偏頭同蘇威說話。她的側臉很好看,唇角勾起,眼睛彎彎,哪怕看不到正臉,也能想象到滿目笑意。 蘇威也噙著笑意,一雙眼睛落在伽羅臉上,聽得很認真。 那是種寵溺又縱容的姿態(tài),旁若無人。 顯然,傅伽羅很享受這樣的眼神,走路也不看地,只管瞧著那位表哥,仿佛他多好看似的。直到兩三步后才察覺不同,看向涼亭,面露愕然。而素來警醒的蘇威竟然是隨著伽羅的目光瞧過來,才發(fā)現(xiàn)了他這位建章宮之主的存在—— 這對于向來威儀尊貴的皇上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 奇恥大辱之外,又令楊堅生出種失落,潮水般涌上心間。 表兄妹二人自知萬分失禮,不約而同的收斂笑意,換上誠惶誠恐的恭敬姿態(tài)。 ——誰能料到,忙碌的皇上殿下會在這里等人?這下可是拔著老虎須了。 楊堅胸口像是堵了什么,又濃又沉。他迅速收回目光,看向書卷。眼角余光瞥見并肩而來的姿態(tài),愈發(fā)覺得礙眼。他強自按捺莫名涌動的陌生情緒,心不在焉的瞧完半頁書,才擱下書卷,看向躬身行禮的兩人。 “回來了。” 楊堅語氣平淡,仿若無事,臉色卻是冷如臘月寒冬。 夏末的黃昏, 風依舊帶著熱氣。 伽羅偷瞧楊堅的神色,見他不似平常冷肅,也未因方才的失禮太過不悅, 舒了口氣。她手里還捏著那枚蘇威買來的紙糊風箏,半人高的大蝴蝶拖了長長的尾巴,與建章宮的莊重氛圍不相稱,戳在楊堅眼里畢竟不好, 遂悄悄藏在身后。 楊堅卻早就瞧見了,“是個風箏?” “是?!辟ち_翹了翹唇角。 “幼稚?!睏顖缘统啊K部狭粜? 察言觀色的功夫便極好——方才他瞧向風箏時伽羅極力掩藏, 唇角卻還是露了笑意。表兄妹一同出門, 伽羅又戴著帷帽不方便,瞧她神色,那風箏必是蘇威買的無疑了。 楊堅心里冷嗤。 伽羅心里暗暗撇嘴。 楊堅嘲諷她也就罷了,畢竟是她住在建章宮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又欠了恩情, 跟楊堅頂嘴時欠缺底氣??商K威不一樣,他雖不及楊堅身份尊貴, 卻也是吏部進了名冊的四品官, 身手出眾、辦事穩(wěn)重不說, 當初在軍中歷練時還曾立過軍功, 凡事皆是憑真本事掙來的。 他為何要平白受奚落? 興許是那晚跟楊堅談得頗深, 讓她淡了畏懼之心, 伽羅心里為表哥不平, 見楊堅神色不算太差,便小聲嘀咕道:“我覺得很好做風箏的還是位老人家,哪里幼稚了?!?/br> …… 楊堅和蘇威齊齊看向她,面露愕然。 雖然早就知道伽羅的恭敬是裝出來的,真聽到她當面頂撞回嘴,楊堅還是頭一回。 出去玩了半天,還長本事了! 楊堅眉目倒豎,盯向蘇威。 旁邊蘇威哭笑不得,忙抱拳開脫道:“殿下恕罪,表妹無心的?!?/br> 楊堅掃了他一眼,這種無名火又不好發(fā)作,冷著臉道:“沒你的事了,退下?!?/br> “屬下告退?!碧K威無辜受災,恭敬退出。 亭中只剩下楊堅和伽羅,一坐一立。 伽羅竭力轉移話題,“殿下來南熏殿,是有事要吩咐嗎?” “嗯?!睏顖孕睦锊煌纯?,臉色不大好看,抬手指了指殿內(nèi),“南邊新貢了香粉入宮,父皇賞賜我許多。建章宮沒人用那東西,賞給你了。” 伽羅哪敢再惹他不高興,當即從善如流,“多謝殿下!” 她笑得真心實意,沒了蘇威在旁邊杵著,笑容落入楊堅眼中,便顯得嬌俏起來。伽羅也不是成心和楊堅作對,他主動示好顯露善意,她當然不能無動于衷,想了想,道:“殿下賞了不少東西,我卻沒什么可回報。殿下既然有空,不如我泡杯茶,借花獻佛?” “雖然簡薄了點……”楊堅依舊冷著臉,“勉為其難接受吧。” 遂進了偏廳,臨窗而坐。 建章宮內(nèi)萬事俱備,自然不缺茶具,缺的只是有閑情逸致沖茶的人。 伽羅整日困在南熏殿,最初規(guī)規(guī)矩矩不敢亂來,后來膽子漸大,將正廳偏廳都瞧了個遍,尋出了套極中意的茶具。她既是誠心泡茶給楊堅喝,自然格外上心,往錯金小火爐中擱了幾塊茶香碳,蘊出滿室茶香。 泉水是常備著的,伽羅擺好了茶盞,待水沸時,溫杯醒茶,沖水沏香,熟稔而認真。 末了,雙手托著茶杯,送至楊堅面前,“殿下請?!?/br> 茶杯是薄胎瓷,薄如蟬翼,亮如琉璃,上頭描了一帶遠山,襯著里頭寶綠的茶湯,令他想起滿坡茶樹。 瓷杯之下,是她嫩如春筍的指尖,柔白纖秀,宛如藏在心間的一抹彎月。 楊堅將茶杯接在手中,雙目灼灼的瞧著她。滿室清淡茶香中,又有瓜片的清高香氣入鼻。他勾了勾唇,微微仰頭,飲茶入口中,目光卻還落在伽羅臉上,看到她雙眸中帶了期待的眼神。 美人佐茶,果然是難得的美味。 “沖得很好?!睏顖阅柯顿澰S,擱下茶杯。 先前的氣悶不痛快盡皆消散,他斂袖端坐,道:“也非全然賞賜,還有謝你的意思。醉魚莊中的事,你怕是受驚不小——”他瞧見伽羅面露愕然,方才的期待眼神中陡然夾雜了不悅,沒好氣的道:“突厥和北涼緊盯著的人,誰放心只讓蘇威帶著?侍衛(wèi)跟得遠,聽不見你們說話?!?/br> 伽羅“哦”了聲,垂下眼瞼。 楊堅續(xù)道:“醉魚莊的事多賴裴蘊出力,歸根結底,是你的功勞。” 這話說得就奇怪了。 醉魚莊中險些被刺的是當今的刑部左侍郎姜謀。姜謀是楊堅父子的得力助手,裴蘊也新投入了楊堅的麾下,怎么姜謀被刺,卻與裴蘊有關? 伽羅心里詫異萬分,忍不住道:“怎么是裴蘊出力?”話問出來,又覺得突兀。這事兒最終怕還是要落到楊堅父子跟徐公望等人的較量上去。朝廷的事情,她刨根問底,多少有些僭越。 好在楊堅并無不悅,只含糊笑了笑。 喝完了茶,楊堅心緒甚佳,遂抬步往正廳走。 伽羅亦步亦趨的跟著他,待進了廳,才見里面站了一溜人。以那日在玉清池見過的女官宋瀾為首,后面四位管事宮女各捧錦盒,旁邊占了個二十余歲的女子,長得頗秀麗,只是左邊眼睛黯淡無神,怕是盲了一目。 那些錦盒里自然都是香粉了。 楊堅在旁邊站定,宋瀾便沖他行禮,旋即將錦盒挨個揭開,向伽羅道:“皇后娘娘請看?!?/br> 能在建章宮做有品級的女官,出身教養(yǎng)都頗好,這位宋瀾長相甚美,舉止端莊溫雅。 伽羅隨她過去,錦盒內(nèi)各放描花白瓷盒,揭開瓷盒,香粉細膩柔旖。 她拿指尖沾了輕嗅,旁邊那女子便柔聲道:“姑娘手里的這是十和桃花香……這是千步香……這是月麟香……這是金鳳香?!彼脑挷欢啵曇魠s頗悅耳,見伽羅停在那月麟香跟前,又道:“這是才調(diào)出的香粉,幽微雅淡,經(jīng)久不散?!?/br> “里頭用了桂花?” “姑娘好靈的鼻子。” “這個我喜歡。”伽羅將瓷盒握在掌中,心里歡喜,笑盈盈向楊堅道:“幼時隨父親住在濂溪,遠處就有桂花。仲秋的時候夜靜月圓,坐在院子里,風里隱隱就有桂花香。這香粉味道也極好——多謝殿下!” “喜歡就好?!睏顖詽M意,看向宋瀾,“給她安排住處,專給南熏殿配香?!?/br> 宋瀾應命,朝伽羅頷首致意,帶著宮女們和那女子出去。 伽羅將粉盒遞給嵐姑,轉過頭,就見楊堅正瞧著她。 她疑惑地摸了摸臉,“殿下瞧什么?” “沒什么?!?/br> ——就是覺得她好看。 畢竟是個姑娘家,雖然平時總是強裝鎮(zhèn)定,仿佛不動于五色之惑,見了香粉玩物,卻還是掩不住的喜歡。紅潤的雙唇勾出好看的弧度,她笑盈盈的瞧過來,眼角眉梢,平添婉媚嬌麗。 楊堅禮物送得順利,心緒也不錯,正想再說什么,忽聽院外響起戰(zhàn)青的聲音。須臾,嵐姑匆匆進來,行禮道:“殿下,戰(zhàn)將軍求見?!?/br> 戰(zhàn)青頗能領會他的心思,敢在此時來打攪,必然是有要事了。 楊堅不再逗留,起身欲行,忽然又頓住,回身道:“你外祖母七月底能抵京。” “當真?” 楊堅頷首,“屆時讓她住入建章宮。我已吩咐宋瀾挑了些首飾給你,你再想想,衣裳、首飾、香粉、玩物,想要的告訴宋瀾,她會讓家令司會給你送來。畢竟你住在建章宮——”他的目光在伽羅臉上掃過,稍稍俯身道:“裝扮得好看些,別叫人以為我苛待了你?!?/br> 說罷,不待伽羅推辭,心滿意足地抬腳走了。 隔了兩日,宋瀾就帶著家令寺的人送了好些首飾來,一律拿錦盒裝著,里頭鋪了黃緞,上覆紅絨。金銀翡翠、瑪瑙寶石、珊瑚美玉,精致地打磨成釵簪步搖、手串耳珰,另有許多宮花珠釵,滿滿擺了兩桌子。 伽羅對著那些首飾目瞪口呆。 不過以楊堅那霸道的行事,她想要推辭也是平白折騰家令寺,遂隨手指個地方讓他們擱下,轉頭便又投身書堆。 書中有用的地方著實有限,阿白住在南熏殿后得嵐姑精心照看,因伽羅不時逗它,日漸跟伽羅親近,總跑到她腳邊來玩,攪擾得人沒法專心瞧書。 伽羅沒法用心看書,閑著無事,索性將那日蘇威買的風箏拿出,又叫嵐姑尋了畫筆顏料,鋪在桌案上,認真畫起蝴蝶。 她畫畫的本事還是父親教的。 那時候住在濂溪,城外有大片的竹林。父親衙署里事務不忙的時候,會抽空帶她和娘親出去散心,就地叫人伐了竹子,回家再做成細長的篾條,扎作風箏,尋紙糊上,畫上伽羅喜愛的花草鳥蟲。 他的手是真巧,但凡伽羅說得出的形東西,他幾乎都能做出。上頭或是純墨作畫,或是拿顏料繪出五彩斑斕,誘人極了。每常他做起風箏,伽羅便眼巴巴地在身邊等,連夢里都期待著風箏盡快做成。 有時候風箏畫到一半,父親被衙署的事叫過去耽擱了,伽羅性急等不得,也會提筆描畫。雖然跟父親的畫相比,手法過于稚嫩,然而父女同繪風箏,卻也有別樣的童心和歡喜。 每逢那時,娘親便會陪著她出去放風箏。 濂溪的山青水碧,天高云淡,至今深深印刻在記憶里。 那當真是無憂無慮的時光,伽羅每每想起,唇邊都要挑起笑意。她如今年長,住在淮南時又有女先生教她,畫技長進不小,將那蝴蝶風箏畫出斑斕色彩,舍不得放,便拿了掛在梁間,看它在風中搖曳。 站在院中,蝴蝶背后是建章宮的飛檐翹角,屋脊上蹲著瑞獸,檐頭懸了鐵馬,端貴威儀,與這滿是童心的風箏極不相襯。 比起濂溪的明媚風光,也截然不同。 伽羅這才深深意識到世事變遷,時光難返。 她鼻頭微微發(fā)酸,想了想,決定去找岳華,想再問些關乎父親的消息。 岳華跟蘇威等人不同,她是當初沒了依靠著落,被楊堅收留后成了惠王府的女侍衛(wèi)。進了京城后跟著楊堅去云中城,又從北涼繞了一圈回來,待在京城的日子前后也只十幾天。她在京城沒住處,便依著慣例,由家令寺在西邊單獨收拾了間屋子給她,供日常起居所用。 從南熏殿到那里,隔著弘文館、嘉德殿及左右春坊的衙署。 伽羅自然不好去弘文館,遂從后面繞道,帶了嵐姑,由兩名掌事宮女引路,經(jīng)后頭供游玩所用的清思園過去。 才繞過一帶假山亭臺,猛聽前面人語依約,似是有人在游園。 聲音來處離她不遠,隔著一道墻漸漸走近,伽羅分辨得出來,那是樂安公主的聲音。 她當然不欲平白生出事端,瞧見四面無處可藏身,唯獨臨水有榭,便向嵐姑遞個眼色,帶了宮女躲入其中。 不過片刻,白墻拱門之下,走出宮裝打扮的樂安公主,緊隨其后的是建章宮女官宋瀾,再往后則是往常侍奉她出入的女官內(nèi)監(jiān)。她到了這邊,也不急著走,回身往后瞧了瞧,道:“姜jiejie站在那里做什么?那棵樹有什么特殊之處不成?” “這樹冠圓如華蓋?!卑讐ν鈧鱽斫穆曇?,帶幾分笑意,“瞧著怪有趣的。” “這么一說還真是。戰(zhàn)青——”樂安公主又門外道:“這樹有什么來頭?” “屬下不知。”是戰(zhàn)青的聲音。 樂安公主撇撇嘴,待姜琦走近了,嘻嘻笑道:“姜jiejie若喜歡這個,回頭我跟皇兄說,讓他將這棵樹送給你?!?/br> “這么大棵樹,怎么送?公主難道有法子?”姜琦也是笑意盈盈。 樂安公主便道:“挪過去確實麻煩,還是跟今日似的,讓皇兄多請jiejie來建章宮做客?!闭f著舉目四顧,直往伽羅所在的水榭瞧過來,面露笑意,“走了半天,腿都酸了。那邊有個水榭,且過去坐坐?!?/br> 說罷,徑直帶著眾人往水榭走來。 水榭之內(nèi),伽羅暗呼倒霉。 她全然不知今日建章宮有客,只當這園里還是跟往常一樣沒人過來,故而沒任何防備。如今狹路相逢,出去另尋藏身處已無可能,這般說話聲傳來,想裝沒聽見更是刻意,索性硬著頭皮,舉步朝外走過去。 在門外碰見樂安公主,便端端正正的屈膝行禮,“拜見公主殿下。” “傅伽羅?”樂安公主顯然沒料到她會在這里,頓住腳步。 比她更詫異的,是姜琦。 “這位姑娘……”姜琦稍作打量,便認出了伽羅。先前隨樂安公主初入建章宮,在洞門外碰見伽羅時,她并未在意。后來宮中偶遇,樂安公主顯見得是對伽羅抱有不滿,故意欺負,誰知楊堅趕來化解了尷尬局面。 姜琦至今記得楊堅大步趕來的風姿,記得他拿了拂秣狗逗伽羅的姿態(tài),更記得那日他少見的緩和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