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不快的生日
這倒是真的。若不是那鋼針,她恐怕真不敢說實話。 楊堅會讀心術(shù)似的,臉上露出了然的笑,終于步入正題,“所以你不必怕我。昔日的仇怨我不會找你清算,當日你在淮南,對英娥暗里幫忙,我心里有數(shù)。那年佛寺里我救了你,傅伽羅——我殺過人,坑過人,救下旁人性命的,卻就那一次?!?/br> “所以呢?”伽羅捉摸不透他言下之意。 楊堅俯身靠近,緩緩道:“你的命是我給的?!?/br> “那我可得好生巴結(jié)殿下,免得哪天殿下心緒不佳,又拿回去?!辟ち_莞爾。心中始終繃緊的那根弦,卻松了許多——楊堅施恩無數(shù),又說得這般明白,她若還時刻猜疑提防,覺得他會遷怒報仇,那就真成白眼狼了。 不過令伽羅意外的是,楊堅居然知道她暗里幫謝英娥的事情。 她還以為,以謝英娥的性情,恨透了高家女子,半點都不想領(lǐng)情呢。 那么,當初偷摸幫他的事情,他知道嗎? 應(yīng)該是不知道的,畢竟她做得隱蔽,些許小事又微不足道,他哪會知道。 伽羅藏了小秘密似的,隱晦一笑。 風過回廊,帶著涼意,楊堅不再逗留,抬步繼續(xù)前行。 伽羅跟在他身后,心境卻已截然不同。 從前在淮南時只覺得他冷厲如劍鋒,看著表哥的目光里全是難以隱藏的恨。后來京城再會,也是端貴威儀,那把鐵扇抵在喉嚨的時候,仿佛隨時能取了她性命令人畏懼。 所以她敬畏、擔心,在他跟前時刻如履薄冰,皆因猜不透他的心思,摸不準他的態(tài)度。 如今她當然還是猜不透楊堅的心思,卻少了那些顧慮。 肩上心中皆輕松了不少,這趟夜游,自然也頗盡興。 伽羅瞧著那巨獸般伏在暗夜里的巍峨宮殿,頭一回生出親近之感,連同楊堅的背影,都悅目了許多。 回去后,黑甜一覺,又香又沉。 隔日是伽羅的生辰。 蘇威恰逢昨晚值夜, 一大早交完班, 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 便往昭文殿趕去。 昭文殿雖是書房,卻因?qū)m室寬敞, 后頭也設(shè)有臥房寢處。楊堅對這些不講究,每常看書看得晚了,就會在此處歇下。這里離南熏殿又近, 他先前偶爾趁晚間空暇去看看伽羅查長命鎖的進展, 回來后懶得再回住處,便留宿昭文殿。 數(shù)月過去, 倒有大半的時間是在此處。 蘇威職責所在,對楊堅的起居也頗留心, 雖不明其中緣故, 卻也能明顯瞧出來,這位殿下格外偏愛昭文殿。 果不其然, 他才走近昭文殿, 便聽見練劍的聲音。 時辰尚早, 外頭侍衛(wèi)雖然都換了班,里頭卻頗靜謐。 蘇威不敢打攪,隔著廊廡站了許久, 終于等到楊堅收劍, 才適時過去, 行禮拜見。 楊堅穿玄色長衫, 手中正擦拭那把通體漆黑的劍, 看清是他,頗感意外,“有事?” “屬下今日休息,明日晌午才過來換班。這么早過來打攪殿下,是想請殿下允準,容我?guī)П砻贸鋈プ咦??!碧K威當然知道伽羅此時身份特殊,不可輕易泄露,雙手恭敬作揖,道:“屬下已備了帷帽,殿下放心?!?/br> 楊堅“嗯”了聲,隨手甩出長劍,那劍便如靈蛇飛出,穩(wěn)穩(wěn)落入旁邊矗立入地的劍鞘。 劍身震蕩,伴隨嗡嗡之聲,楊堅負手瞧著蘇威,“怎么突然想起此事?” 蘇威當然不好提伽羅閨中生辰,只道:“岳華帶回了傅大人的消息,表妹十分擔憂。她畢竟年紀有限,凡事悶在心中,容易傷身。懇請殿下允準屬下帶她去散心?!?/br> 這道理楊堅當然知道,只是他近來瞧著蘇威,總?cè)菀紫肫鹉侨漳涎罾锏那樾巍?/br> 滿架紫藤下,表兄妹二人圍桌坐著逗狗,親密又愉悅。 傅伽羅那小白眼狼,從最初就親近信任這位表哥??v然他幫了她許多,在卻從不他面前那樣歡快地笑。 楊堅覺得心里不大舒服,又很鄙棄這樣拘泥小節(jié)的想法。 最終還是沒有阻攔,只囑咐道:“務(wù)必留心?!?/br> 他在下屬跟前有種天然的威壓氣度,加上方才沉著臉思索,蘇威原本還怕他不準,得了這命令,當即欣慰道:“多謝殿下!”說罷,不敢再打攪楊堅,匆匆出了昭文殿,腳步都比平常格外輕快。 楊堅沒再理會,自入內(nèi)盥洗。 蘇威回到值房換了衣裳,隨意打水擦了臉,徑直往南熏殿中去。 伽羅從昨晚就期待今日出去兜風,今晨醒得格外早,換了身方便騎馬的勁裝,又叫嵐姑尋來帷帽,多加了層紗——走在路上雖礙事些,卻能阻斷旁人目光。 表兄妹兩人出了南熏殿,沒走幾步,意料之外的在拐角處碰上了楊堅。 南熏殿雖離昭文殿不遠,卻位于其后方,并不在楊堅出府或是去嘉德殿、弘文館的任何一條路上。 是以楊堅出現(xiàn)在這里,伽羅始料未及。 隔著十來步的距離,楊堅稍稍駐足。他穿了皇上那身朱底繡黑金云紋的冠服,鐵扇藏入寬大的袖中,頭上戴烏金冠,腳下踏云頭靴,腰間一應(yīng)配飾俱全,是慣常的威儀。他的神情也是冷肅的,劍眉星目,輪廓分明,眼風掃過,有種洞察人心、俾睨天下的味道,叫人敬畏。 伽羅卻不再似從前那般如履薄冰。 珠鞋片刻未停,她行至楊堅跟前,盈盈行禮,“拜見殿下?!?/br> “此刻就出去?”楊堅低頭覷她。 “嗯。早去早回。”伽羅一笑,向楊堅道:“多謝殿下成全。” 她今日著勁裝,滿頭青絲皆在頭頂束為髻,大抵是為了方便戴帷帽,她在頭頂罩了男子束發(fā)用的網(wǎng)巾,將細碎劉海收攏其中。她的臉本就好看,平常挽發(fā)佩戴珠釵時,嬌美可人,此刻束緊了頭發(fā),卻有種別樣的鮮活生動。網(wǎng)巾幾乎覆蓋了半個額頭,底下翠眉如畫,雙眸湛然,襯得臉頰白凈,唇鼻精致又小巧。 比那日的學子打扮,多了些鮮衣怒馬、少年張揚的神采。 出門散心就能高興成這樣? 早知道,他也能抽出半天空閑帶她出去。 楊堅目光稍稍駐留,欲待再問兩句,伽羅卻已顯露出急欲出門的姿態(tài)。 他沒再耽擱,放任他兄妹二人離去。 走出不遠,隱約又想起什么,卻總是捉不住要點。這念頭縈繞在腦海,忽隱忽現(xiàn),楊堅在嘉德殿處理了半日公事,總算是揪住了那一絲線索,想起今日似是個什么日子。想了想,那仿佛還跟先前看過的關(guān)乎伽羅的卷宗有關(guān),遂向身側(cè)戰(zhàn)青道:“先前叫你查過傅伽羅的身世,卷宗在何處?” “回稟殿下,都在昭文殿?!?/br> “取過來?!?/br> 戰(zhàn)青依命去取,不多時送來卷宗。 楊堅趁著空暇翻看,粗略掃過關(guān)乎獨孤善夫婦的事,至伽羅的那張,便牢牢定住。 六月廿五,是她的生辰。 難怪她那樣高興。 蘇威居然還拿那樣的話來誆他! 此刻的伽羅,正縱馬在郊野飛馳。 在建章宮束縛多日,難得出來一趟,心情自然歡快。途中他跟蘇威商議過父親的事,蘇威給他吃了顆定心丸——建章宮十衛(wèi),蘇威身居左副衛(wèi)率之職,常與戰(zhàn)青隨侍楊堅左右,于楊堅的安排,知之甚詳。 據(jù)他所說,因太上皇被北涼關(guān)押在石羊城,楊堅派往那邊的人手不少。 而楊堅行事周密,當日在全然劣勢之下,憑借蒙旭和殘兵敗卒逼退鷹佐,又以土匪為偽裝,借突厥人的手救出伽羅,掃盡痕跡,其心機籌謀,頗為縝密。營救獨孤善的事既然是他親口允諾,又派出了岳華這等得力助手,必會安排周密。 那邊管事的是與戰(zhàn)青有同等分量的舊臣,楊堅既下令他親自出售,不會出大差錯。 蘇威將大略情形說了,見伽羅依舊懸心,便按在她肩上,寬慰道:“不必擔心。倘若你信不過那管事,我就請殿下恩準,放我去北涼。有我在那邊,你該放心了?” “這哪行?!辟ち_當即搖頭。 楊堅雖不計較傅、高兩家的其他人,端拱帝卻非如此。蘇威若要插手傅家的事,前途可就白白毀了。她縱然不習慣將希望寄托在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身上,卻也沒旁的辦法。 倒不如聽父親的話,養(yǎng)好了身子,也可免他擔心。 遂朝蘇威一笑,“父親既有此謀劃,想必有他的法子。再等消息吧?!?/br> 于是抖韁縱馬,在郊野間疾馳,消盡心中郁氣。 她清晨出建章宮時未用早飯,因惦記昔日隨父親吃過的餛飩,特地讓蘇威帶了她去。那餛飩鋪子還是舊時模樣,伽羅對著熟悉的味道,比平常多吃了半碗,到此時腹中還不覺得餓。繞了好大一圈后勒馬緩行,并轡走在郊野,伽羅遙望青山,忽然想起一事。 “表哥最近可去過我府中?可曾見過二姐?”她突然想起了傅婎。 “她……”蘇威猶豫了下,欲言又止。 伽羅瞧他神色,便能猜到幾分,“二姐入了道門,是不是?” “她那次給你的信里提到了此事?”蘇威瞧著她,忽而一笑,“她是月初走的。北涼議和的事定下之后,太上皇對府上的防備松懈了許多,雖然還未發(fā)落,依舊禁足在府里,外頭的守兵卻撤走了大半。她不知使的什么法子,偷偷溜出府去,沒留什么痕跡——這事兒連我都覺得意外?!?/br> “二姐畢竟曾是相府千金,這點手腕是有的?!辟ち_一笑,“外頭守衛(wèi)得嚴密,她自然束手無策,而今既然松懈,設(shè)法逃出又有何難?太上皇沒追究此事嗎?” “女眷的事,除了關(guān)乎生死的處置,太上皇哪會費神?負責看管的人看丟了人,自然不敢上報,府里內(nèi)外消息又不通,目下還沒人知道她的事情。” “這倒省了不少麻煩?!辟ち_感嘆。 傅婎曾在心中提起過,倘若她要入道門,會去京城外八十里的一座山中。 她從前認得一位作客府中的道姑,便在那座山的一處觀中。 只是離京路遠,伽羅此刻難以往返去見她,只能作罷。 不免又想起了長姐—— “長姐呢?” “沒見過。聽說是有孕在身,徐基不肯讓她出來,免得傷及胎兒。其實誰不知道,徐基是怕你jiejie偷偷去府上,帶累了他——從前端出賢婿的樣子,對府上的人多體貼,如今也不過如此?!?/br> 蘇威自幼在京城,見慣了昔日的相府尊榮,也看盡數(shù)月來的冷清凋敝,感觸頗深。 伽羅一聲嗤笑,“經(jīng)了這番挫折看清人心,也算是因禍得福了?!?/br> ——譬如李昺的絕情,譬如蘇威的赤誠。 日頭漸漸西移,盛夏的晌午酷熱無比,哪怕是身處野風徐徐的郊外,也難驅(qū)散暑熱。 伽羅散心罷了,又惦記起城里的吃食來,掀開帷帽,眼巴巴的望著蘇威,“煙袋街上有家醉魚莊,菜做得最好。不知道如今是不是還像從前那樣一座難求?” 蘇威含笑瞧著她,眼神都是愉快的,“早就知道你想吃,已經(jīng)訂了雅間?!?/br> 如此體貼的表哥簡直是上天恩賜,伽羅嫣然而笑,“表哥最好了!” “你想做的,哪次我不是提前備好?”蘇威朗然笑道,取過那頂帷帽,端端正正給伽羅戴上,扶她踩鐙坐穩(wěn)了,這才翻身上馬,同她馳向官道。 煙袋街上的醉魚莊久負盛名,這些年凡是京城里稍有些閑錢的人,幾乎都去過那里。 伽羅幼時跟著獨孤善去的時候,那還只是座兩層的閣樓,藏在古柳老槐之下,門面對著煙袋街,背后卻臨穿城而過的河水。那時候正是醉魚莊聲名鵲起的時節(jié),翻修了沒兩年的閣樓雕飾華麗,上頭的仙鶴栩栩如生,據(jù)說出自名家之手。 時隔數(shù)年再來,醉魚莊比從前更為氣派,將左右兩座閣樓都盤下來,打通共用。 看來這背后的東家,應(yīng)當來頭不小。 伽羅案子感嘆了句,跟隨蘇威入內(nèi)。 她帷帽上紗帳甚厚,透過紗帳看不清路,只能留心腳下慢慢走。 好在蘇威體貼,將雅間定在臨水的一層,無需上下樓梯,省卻不少麻煩。 雅間不算太寬敞,布置得倒不錯,臨水軒窗半開,外頭河畔柳枝婀娜,細風攜水汽拂進來,仿佛天然的冰輪。這會兒是后晌,早過了晌午的飯點,又不到晚飯時,人倒沒那么多。 蘇威要了伽羅愛吃的蔥烤鯽魚、酸甜櫻桃rou、雞絲口蘑湯等菜,另要兩壺桃花酒。 于是邊吃邊談,甚為歡快。 待得飯罷,時辰尚早。 伽羅戴著這帷帽,自是沒法再去多逛的,索性臨窗而坐,稍挑紗簾,添上兩壺桃花酒,同蘇威閑談。舊時的趣事、淮南的風光、軍旅的生活,話題隨心跳躍,隨性又自在。 隔水便是京中甚為熱鬧的珠市街,綿延四里,沿街皆是各色鋪子,從糕點蜜餞、吃食茶水,到綾羅彩緞、金銀首飾,乃至文房四寶,無所不包。且價錢公道,質(zhì)地頗好,是尋常百姓最愛的商街。 目光掃過,有幾處是陌生的,也有許多與四五年前毫無變化。 伽羅在京城住的時光有限,被獨孤善帶出來散心的機會卻甚多,猛然瞧見斜對面那間風箏鋪子,忽然勾唇,“表哥,買個風箏吧?” “董記的那間?”蘇威挑眉,旋即笑道:“眼珠子都快黏那里了。等著!” 伽羅嘿嘿的笑,見他起身要去買,忙道:“要白紙糊的那種,我?guī)Щ厝プ约寒?。?/br> “好!”蘇威倒是不辭勞苦,迅速出了醉魚莊,過了河上拱橋,便到對面。 伽羅坐在窗邊瞧他過橋買風箏,唇角噙著笑意。 眼瞅著他買回風箏過了橋,等了半天不見蘇威回雅間的身影,不免心焦。忽聽外頭驚呼聲四起,她心下詫異,開了雅間半扇門朝外望過去,便見堂中人群驚呼四散,當中一名伙計衣衫帶血,正拖著負傷的腿,步履踉蹌地往外跑。 還沒到門口,利箭破空,刺入他腿腹。 那伙計哪還支撐得住,膝蓋一彎,當即跪在地上。 兩道獵鷹般身影隨之趕過來撲向伙計,其中一人便是蘇威。 他甫一靠近,那原本跪地的伙計卻忽然轉(zhuǎn)身,手中暗器破空而出。 蘇威反應(yīng)極快,側(cè)身避開,飛腳將那伙計踢翻在地。同他一道趕過去的是個年近三十的男子,趁機上前,揮拳重重擊在那伙計胸口。 伙計吐出滿口鮮血,再也沒了反抗之力。 不過片刻,外頭百姓紛紛避讓,兩名小將帶著十多名兵丁闖進來,沖蘇威行禮。 伽羅離得頗遠,聽不清他們言談,卻也能大致猜到。蘇威應(yīng)是交代清楚了事情,抱拳告辭,折回柜臺處,須臾,便帶了那完好無損的風箏踏入雅間。 “方才嚇著了?”他擒下伙計后掃視眾人,看到了躲在門后的伽羅。 伽羅搖了搖頭,“表哥的本事我見過,這點小毛賊不值得擔心——外頭是怎么回事?” “有人刺殺刑部侍郎姜謀,恰巧被我撞見?!碧K威輕掃衣袖,撫平褶皺,“先前你問的那位姜姑娘,就是他的meimei?!?/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