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得很安靜，淚珠順著臉頰滑落，沁入衣衫。

    唇卻是緊抿著的，不肯發(fā)出半聲嗚咽，只有雙手緊緊攥著楊堅的衣袖，彷徨而懇求。

    楊堅任由她攥著，單手舉在她身后，拿袖子隔開偶爾吹入的雨絲。

    雨勢漸濃，因黃昏將近，屋中愈發(fā)昏暗。

    伽羅胸口的衣裳皆被淚水打濕，手卻還攥著楊堅的衣袖不肯放開，只是道：“放我去西梁好不好？”她淚眼婆娑的看他，聲音微啞，如細(xì)薄鋒銳的刀片劃過心間。

    楊堅呼吸一滯，對上伽羅哀求的眼睛。

    他偏過頭，沉默不語，拳頭卻越握越緊。

    屋中安靜極了，半晌，楊堅低聲道：“我安排人救他?！?/br>
    極低的聲音，幾乎被雨聲淹沒。

    伽羅驀然睜大眼睛，停止哽咽。隔著層層水霧，她只能看到楊堅刻意偏轉(zhuǎn)過去的側(cè)臉，唇角抿著，眉目低垂，神情微微緊繃。她懷疑是聽錯了，強壓哽咽，低聲道：“殿下說什么？”

    “我救他。”楊堅說得頗艱難。

    伽羅怔住，呆呆看他——

    他是說，他要幫忙救回父親？救回他一直憎恨的，獨孤家人？

    楊堅卻仿佛卸去心頭重?fù)?dān)，轉(zhuǎn)過頭來瞧著伽羅。他的神情依舊冷峻，眼底卻沒了平常的寒意，甚至如冰山初融，讓伽羅從中覺出一絲柔和。

    她猶不肯信，緊盯著楊堅的眼睛，忐忑而期待，似欲求證。

    楊堅似輕嘆了口氣，重復(fù)道：“我救他?！?/br>
    很低的聲音，卻如春日悶雷滾入耳中。

    伽羅眼中的淚又迅速掉落下來，精巧的鼻頭哭得通紅，唇角卻微微翹起，眼中煥出神采，如雨后日光下蕩漾的水波。悲傷之后終于看到希望，她勾了勾唇想笑著道謝，淚水卻落得更疾，低頭時，簌簌的落在楊堅手背。

    她手忙腳亂的幫他擦拭，心中感激之甚，就勢道：“伽羅代家父謝過殿下！”婆娑的淚眼抬起，她綻出個笑容，誠摯道：“救命之恩，必會報答！”

    楊堅瞧著她，沒出聲。

    屋外響起侍衛(wèi)的聲音，說詹事大人有事稟報。

    楊堅收斂情緒整理衣袖，恢復(fù)了平常的冷肅姿態(tài)。開口應(yīng)聲之前，又看向伽羅，低聲道：“別告訴任何人。”

    伽羅微怔，旋即會意，狠狠點頭，行禮告退。

    外頭韓擒虎站在廊下，瞧見她，面色依舊不善。

    伽羅自知他對獨孤、高兩家的厭恨，更不敢表露半分歡喜，匆忙走了。

    ……

    屋內(nèi)楊堅神色如常，聽韓擒虎稟事完畢，兩人商議了對策，便由韓擒虎去安排。

    待韓擒虎離開，楊堅站在窗邊，看到雨幕中庭院空靜，除了值守的侍衛(wèi)，別無旁人。這才想起她來時是陰天未帶傘，方才匆匆離去，怕是冒雨而行。

    心念動處，隨口叫了侍衛(wèi)，讓他去藥藏局宣侍醫(yī)，去趟南熏殿。

    吩咐完了獨自對雨，又覺難以置信。

    伸手探向懷中，母妃留下的玉佩尚且溫?zé)?，香囊破損處還被伽羅繡了只蝴蝶。

    當(dāng)年母妃死時他已是少年，至今記得榻前她的叮囑與眷戀，那個時候他對獨孤玄恨入骨髓，誓要生啖其rou，連帶對獨孤家人都帶著怨意。淮南的數(shù)年時光，對獨孤玄的仇恨越藏越深，他甚至籌算過，倘若獨孤玄歸來，當(dāng)如何懲治。

    他怎么都想不到，時至今日，他竟會答應(yīng)營救獨孤善——獨孤玄的親兒子。

    倘若父皇得知此事，會如何震驚、憤怒？

    楊堅難以預(yù)料。

    伽羅回到南熏殿，依舊投身故紙堆。

    她雖出身侯府，卻自幼流離，幼時隨獨孤善住在治地，其后在京中兩年，又被送往淮南。這些年雖結(jié)交過朋友，對京城的人事卻頗為陌生。而今身處困境，更是難以尋到助力。想要報答楊堅，唯有盡快尋出關(guān)乎長命鎖的真相，或許能對他有用。

    好在建章宮藏書極豐，弘文館內(nèi)聚集眾多名儒學(xué)士，幾代藏書積攢下來，包羅萬象。

    伽羅屋中堆了上千卷的書，逐頁翻查極為緩慢，因心里著急，常掌燈翻書至深夜。

    華裳見她這般夙興夜寐，熬得眼睛都紅了，大為心疼。

    她從高老夫人處學(xué)了極好的按摩功夫，時常為伽羅解乏，后晌聽伽羅說眼睛難受，便尋了個墊子坐著，叫伽羅就勢躺在地下毯上，靠在她懷中。

    伽羅依言，任由華裳的手指在她眼周輕輕按摩。

    她并未告訴華裳那日昭文殿中的事，詫異之余，難免好奇舊事。

    待華裳按摩罷，尋了浸過涼水的毛巾為她敷眼時，便問道：“聽說當(dāng)年老太爺和當(dāng)今太上皇結(jié)仇，是為了故文惠皇后。那時候我還小，不知內(nèi)情，后來也沒人提過這事。華裳，你知道內(nèi)情嗎？”

    “故文惠皇后？”

    “就是當(dāng)年的惠王妃，皇后登基當(dāng)日便追封了她?！?/br>
    “姑娘原來是說她。”華裳一笑，幫伽羅揉著兩鬢，趁著屋內(nèi)無人，壓低聲音緩緩道：“當(dāng)年的事我也只是聽夫人提起過，不知詳細(xì)。那時候咱們還跟著老爺在外面，京城里兩位皇子斗得正厲害，那日她去鸞臺寺進(jìn)香，回來的路上卻不知為何驚了馬，連人帶著馬車，一起翻下陡坡。救回去的時候已不成了，沒兩日就撒手仙去。聽說那時候她肚里還懷著孩子，也沒了?！?/br>
    伽羅微驚，睜眼扯開毛巾，“那馬自然不會無故受驚了？”

    “那時候我也這樣問夫人。夫人只是嘆氣。后來回到京城，聽人私下里議論，說那事是老太爺和如今的獨孤信父子聯(lián)手做的，為的是給太上皇表忠心，只是沒留下憑據(jù)。這些話我也不知真假，不過老爺自那以后，就跟獨孤信的公子斷了來往。那回他和老太爺吵得兇，年沒過完就走了，姑娘記得嗎？”

    “記得。那時候我很想看花燈，父親非要走，氣得我纏著他哭?！?/br>
    華裳想起舊事，輕笑后嘆了口氣，“一晃眼，姑娘都這么大了?！?/br>
    “我記得那時候父親和徐堅是同窗，更是好友，回京后總要相聚。那之后，兩人就沒來往了。”伽羅仰躺在華裳懷中，瞧著頂上彩繪的藻井，低聲道：“倘若老太爺真的跟獨孤信父子做了那事，按著父親的性子，跟他吵起來也就不奇怪了?！?/br>
    “可好人總是坎坷。夫人和老爺都寬仁和氣，如今……唉！反倒是那徐堅，腆著臉當(dāng)了吏部尚書，父子倆朝中得意著呢。說起來，這回在府里住了幾日，老夫人總問我姑娘是不是得蕭琮的歡心，我聽著，真是心寒?！?/br>
    “老夫人不疼我，疼我的只有華裳?！辟ち_翻身坐起，在她對面盤膝而坐，笑意盈盈，“這回能從蕭琮手中逃脫，全仗皇上相救，我得早些查明白，不能辜負(fù)?！?/br>
    “那我去搬書?！比A裳亦含笑起身。

    伽羅喝茶潤喉，依舊投身書堆。

    數(shù)日苦熬后，伽羅雖未能查明來處，卻終于從一部殘卷找到了線索——

    那套書年頭甚久，雖拿上等書裝著，里頭卻破損甚多。書里專講各處傳說，縱貫數(shù)百年，橫貫?zāi)媳睎|西，收得甚是齊全。內(nèi)中有幅鳳凰棲梧桐的圖畫，其中鳳凰與伽羅鎖上的全無二致。

    只是書籍殘破，右下角多被蠹蟲所害，看不清底下的字，便難以追溯。

    伽羅對著殘頁苦思，猛然想起幼時仿佛在京外一處寺廟見過此圖，當(dāng)即喜出望外。

    她再不耽擱，丟下書卷，即往昭文殿去。

    時維五月，太陽升起不過兩竿高，暖和而明亮。鳥雀于綠枝間蹄鳴，柳蔭下的風(fēng)都似帶了清香。伽羅很久沒這樣高興過，腳步輕快，途中碰見虞世基，得知楊堅已下朝回了建章宮，更是歡欣。

    游廊交錯，殿宇參差，她拎起裙角步下臺階，正想拐進(jìn)洞門走近路，卻聽腳步漸近。

    她抬頭望過去，便見兩名宮人引路，后頭的少女滿身綾羅，在大群宮人的拱衛(wèi)下行來。

    伽羅掃見那少女面容時微驚，忙后退兩步，垂首避讓在側(cè)。

    少女漸近，似在與人說話。

    “……有姜jiejie陪伴，貴妃和我當(dāng)真能省心不少。上林苑里的景致正好，待這事過去，我便請貴妃安排，邀姜jiejie一同射獵。咦——”她的錦繡珠鞋忽然停在洞門口，旋即道：“這人不是建章宮的吧？皇兄怎么留了外人在此?！?/br>
    伽羅心中微跳，屈膝行禮，便見那雙錦鞋已然走近。

    上好的宮緞襦裙，材質(zhì)出眾，繡工精絕，腰間所配均是宮外難尋的寶貝。能在宮人的簇?fù)硐逻@般肆意行走于建章宮的，還能是誰？自然是楊堅的meimei謝英娥，如今的安樂公主了。

    伽羅心知躲不過去，只好行禮道：“妾拜見公主。”

    “你是誰？”安樂公主道。

    伽羅抬頭，迎上她的目光，看到她臉上的輕快笑意迅速消失。

    “怎么是你？”安樂公主滿面詫異，漸而轉(zhuǎn)為不悅，當(dāng)即向身側(cè)人道：“皇兄怎么留了高家的人在這里！伽羅，你不在淮南等著受刑，跑來這里做什么。等不得被問罪了是不是。”

    “是皇上殿下召妾至此。”伽羅自然能察覺她的不悅，態(tài)度恭敬，未敢多言。

    安樂公主審視般盯著伽羅，繞她身周走了半圈，沉著臉不說話。

    她的身后眾多宮人噤聲侍立，倒是有位年約十六的女子上前道：“公主認(rèn)得她嗎？”

    “當(dāng)然認(rèn)得。不止認(rèn)得，還印象深刻！”安樂公主輕咬銀牙。

    伽羅抿唇，垂首不語。

    在淮南數(shù)年，她跟安樂公主碰面的次數(shù)并不少。彼時外父親奉了皇命刻意刁難，不止針對楊堅父子，連女眷也不放過。外祖母不喜這種事，從不摻和，每回都是舅母奉命設(shè)宴邀請，安樂公主偶爾推免不過，也會隨惠王側(cè)妃前來。

    舅母固然不像舅父那樣下手狠，卻也?？桃庾尠矘饭髂概y堪。外祖母因是續(xù)弦入府，難以阻攔。

    那般宴席伽羅不能總?cè)毕?，偶爾過去，也會碰見安樂公主。

    伽羅畢竟寄人籬下，雖能偶爾幫安樂公主開解幾句，卻也收效甚微，好幾回見她紅著眼睛，含淚忍耐。

    兩人雖未說過話，但年紀(jì)相當(dāng)，又是那般環(huán)境下，于對方面容身份，都頗為清楚。

    而今時移世易，安樂公主又怎會忘記昔日之辱？

    伽羅心里暗呼倒霉。明知是在楊家的地盤求存，出門前怎么就沒卜一卦呢？

    片刻沉默，安樂公主只管盯著伽羅不說話，那位被稱作“姜jiejie”的女子倒上前道；“公主不是有事要找殿下嗎？”

    “是了?！卑矘饭鞅惶嵝眩瑳Q定暫時放過伽羅，“我先去見皇兄，再來收拾你！”

    說罷一拂衣袖，在宮人簇?fù)硐掳菏淄π氐淖吡恕?/br>
    伽羅暗暗謝了那容貌甚美的姜jiejie一句，忙退回南熏殿。

    昭文殿內(nèi)，楊堅正自翻書，忽聽外面腳步匆匆，不過片刻，就聽見侍衛(wèi)齊聲問安。

    他才擱下書卷，安樂公主便已闖了進(jìn)來，回身掩上屋門。

    楊堅皺眉，“沒規(guī)矩?！?/br>
    “皇兄的門沒關(guān)，還通傳什么！”安樂公主快步走到案前，氣勢洶洶的，“有件事情，皇兄必須跟我說明白。那個高家的表姑娘怎么會在建章宮？我看她氣色甚好，仿佛高興得很，必定是沒被虧待。父皇都說了要嚴(yán)懲獨孤家和高家，皇兄這是何意？”

    楊堅神情不變，只淡聲道：“你見到伽羅了？”

    “就在昭文殿外?！彼p手撐在紫檀大案上，道：“皇兄怎么解釋？”

    “有件事需要她幫忙，暫且留在建章宮?！睏顖哉f得含糊，起身過去親自給meimei倒茶：“這般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過來，是為何事？”

    “別想打岔！”安樂公主不上當(dāng)，氣道：“高家跟我們的仇怨，皇兄比我還清楚。那個伽羅是高家的表姑娘，不說認(rèn)罪受罰，卻在這里清閑度日?；市謱Ω呒液拗牍?，怎么卻對她例外？對了——那晚宮宴上，父皇說要處置獨孤家女眷時，皇兄出言勸阻，惹得父皇不悅，難道也是因為她？”

    楊堅繼續(xù)皺眉，“你想多了?！?/br>
    “哼?！卑矘饭鲬崙嵉財R下茶杯，“那你告訴我，你恨高家，也討厭那個伽羅！”

    “英娥！”楊堅板起臉，盯了她一眼。

    安樂公主氣勢稍收，卻還是道：“皇兄倒是說啊。若她無關(guān)緊要，我待會就吩咐宮人，先打她二十板子出氣——就當(dāng)是幫她那些表親受的?！?/br>
    “高家是高家，伽羅是伽羅。我記得你那年從高家赴宴回來，哭著說高家人如何可惡，卻也說伽羅曾幫你解圍，她不曾欺負(fù)過你半分——她與高家完全不同。何況我留她，確實是有要事?！?/br>
    “這種鬼話誰信?！卑矘饭髋踔璞?，小聲嘀咕，“你在淮南時就對她留心，別以為我不知道！”

    “英娥！”楊堅皺眉。

    安樂公主卻不怕他，“難道不是？我都察覺兩三回了……”

    “她幫過你，與高家人不同。與眾不同的人，容易讓人留意。”

    樂安公主的聲音更低，“傻子才信。”

    楊堅半點都不想繼續(xù)這話題，坐回案后，端出建章宮兄長的威嚴(yán)來，“究竟是何事？”

    安樂公主不服氣，氣呼呼的將他瞪了片刻，卻未再提伽羅的事。

    “是貴妃讓我來的?！卑矘饭鞅侈D(zhuǎn)過身，緩了緩，低聲道：“過些天是母妃的忌日，父皇要在城外的鸞臺寺設(shè)壇做佛事，貴妃命我過來叫你，先去寺中探路安排。姜夫人和姜jiejie熟悉鸞臺寺的情形，也會隨我們前往?！?/br>
    楊堅翻書的手頓住，眸色倏然暗沉。

    伽羅回南熏殿后躲了半個時辰，得知楊堅已出宮，便安心等待。

    她這些天埋身書堆，耗費心神，身體早已倦乏。如今夏日天長，后晌枯坐無事，便去小睡片刻，誰知醒過來竟已是日暮斜陽。

    華裳匆匆進(jìn)門說皇上來了，伽羅殘余的慵懶困意霎時煙消云散，忙穿好鞋子迎出去。

    楊堅正站在庭院里，負(fù)手對著一叢芭蕉。

    他還是慣常的墨色長衫，衣上點綴甚少，背影挺拔，卻似緊繃。芭蕉綠意森森，葉如蒲扇，素來只聽說美人倚蕉極美，她站在廊下瞧過去，卻覺此刻蕉葉往冷硬的楊堅身上添幾許溫和，又不損挺拔風(fēng)姿，相得益彰。

    伽羅快步上前，端正行禮道：“不知殿下駕臨，耽誤了片刻，請殿下恕罪?！?/br>
    “你找過我？”

    “是。今晨我找到了與那鳳凰相似的圖畫，便想去稟報殿下?！辟ち_略過撞見安樂公主的事，連聲音都帶了笑意，“殿下進(jìn)去看看嗎？”

    楊堅不語，回過身時，神情冷淡如舊。

    伽羅早已習(xí)慣這般態(tài)度，引楊堅入內(nèi)，取了那部殘卷放在案上。

    “殿下請看這幅鳳棲梧桐的畫——筆法布局奇特，這鳳尾和鎖上的一模一樣?！彼龑⒛情L命鎖擱在畫側(cè)，纖細(xì)的手指按著書頁，讓楊堅細(xì)看。她的身材尚未長開，站在高健的楊堅跟前，只及其胸。這長案于她高度適宜，于楊堅而言，就低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