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公公立刻示意一旁伺候的內(nèi)侍退下，原本在殿內(nèi)伺候的御前侍衛(wèi)也都退了出去。最后，宣和帝身邊只剩幾個心腹內(nèi)侍。

    “現(xiàn)在可以說了。”宣和帝冷冷道：“仔細道來，不得有半個字隱瞞?！?/br>
    杜提點如飲黃蓮水，口中發(fā)苦，一直苦到胃里，打起精神應(yīng)了一聲是。

    “不敢瞞皇上，程醫(yī)官擅長外科醫(yī)術(shù)?？丛\的法子，也和普通的大夫不同。這樣的病患，她先以湯藥令其昏睡，然后以細長利刃在病痛處開腹……”

    既然躲不過去，杜提點也只得說出實情。

    趙公公聽到開腹二字，面色倏忽一變，怒喝道：“大膽！竟敢有此大逆不道的念頭！杜提點，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沒錯，杜提點張口稟報，此事就落在杜提點的頭上。被怒斥被責(zé)罰等等，都是先緊著杜提點，且輪不到程錦容哪！

    程錦容此時才跪了下來，和杜提點一同請罪。

    宣和帝面色森冷，目光滿是寒意，緩緩掃過杜提點和程錦容。其中蘊含的殺意，絕不容錯辨：“說下去！”

    第二百五十九章 實話（二）

    損傷龍體，是死罪！

    譬如伺候宣和帝梳洗更衣的內(nèi)侍，不小心拔了一根天子的頭發(fā)，也要挨一頓板子。至于挨過板子是死是活，就得看自己命硬不硬了。每年宣和帝的身邊，都要換一茬內(nèi)侍。

    杜提點竟敢張口提及“利刃開腹”，這等大逆不道之言，定會觸怒天子。這也就是杜提點，宣和帝再惱怒，也令他說下去。

    換個人敢這般大放厥詞，已被拖出去杖斃了。

    宣和帝的怒氣大半都沖著杜提點去了。程錦容承擔(dān)的壓力要小得多。她以眼角余光瞥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杜提點一眼，幾乎能看到杜提點額上滴下的冷汗。

    呵呵！

    對坑了杜提點一把之事，程錦容毫無愧疚。

    杜提點想算計她，想讓她來頂缸，自己從容脫身。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這個擋箭牌，杜提點想不當(dāng)也不行。

    “啟稟皇上，微臣都是親眼所見，絕不是危言聳聽駭人聽聞。”

    杜提點盯著如泰山臨頂?shù)奶焱?，一邊流著冷汗一邊?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了下去：“程醫(yī)官擅長外科醫(yī)術(shù)，不但能治外傷，更擅診治體內(nèi)之疾。開腹后，將病痛之處割除，然后再以針線仔細縫合，每日敷藥，并配以湯藥。身體還算康健的，三個月左右便能痊愈。身體略虛弱的，就得將養(yǎng)半年或更久。”

    “程醫(yī)官以開腹救治之法，治好了四十余個同樣病癥的病患?！?/br>
    “只是，開腹救治也有風(fēng)險。不敢瞞皇上，有一個五十余歲的病患，在開腹救治后高燒不退，最終未能撐過去，熬了三日便死了?！?/br>
    “也正因此，微臣心中顧慮重重。程醫(yī)官能治皇上宿疾，微臣不能不一力舉薦。可這等救治法子，頗有風(fēng)險。微臣一直不敢明言。”

    “微臣罪該萬死，請皇上降罪?！?/br>
    說完，杜提點長跪不起。

    他的后背已被冷汗?jié)裢浮?/br>
    相比之下，同樣跪著的程錦容就冷靜多了。

    天塌下來，有杜提點先頂著。

    事實上，天也塌不下來。宣和帝性情再暴戾無常，也不會殺了能救治龍體宿疾的醫(yī)官。

    ……

    宣和帝目中仍有怒色，冷冷地看向程錦容：“連杜提點都不敢明言，程醫(yī)官膽子倒是不小?！?/br>
    程錦容恭聲應(yīng)道：“微臣性情耿直，不慣隱瞞。皇上張口問微臣湯藥是否能根治宿疾，微臣不愿虛言說謊，便直言稟報?！?/br>
    “正如提點大人所言，開腹救治之法，能徹底根治宿疾。卻也有一些風(fēng)險。每個人的體質(zhì)不同，救治后的情形也各自不同。有的人很快便能痊愈，有的人要將養(yǎng)數(shù)月之久。年邁虛弱之人，甚至可能撐不過去。當(dāng)然，這樣的人少之又少。微臣治好了四十余個病患，沒撐過去的只有一個?！?/br>
    “如果像現(xiàn)在這般，每日服湯藥，能緩和病癥，宿疾發(fā)作的頻率也會降低。只是，這不是根治之法。惡疾在腎臟之內(nèi)，對皇上龍體的影響也會越來越大。拖延三年兩載下去，或許，到時候皇上想令微臣開腹救治，也遲了?！?/br>
    “如何看診，皇上英明神武，自有決斷?！?/br>
    簡而言之，她是大夫，治病的法子已經(jīng)說了。想不想根治，決定權(quán)都在宣和帝。

    殿內(nèi)一片安靜。

    無形的威壓，幾乎令人窒息。

    杜提點額上的冷汗不?；洌睦锝锌嗖坏?。

    真是看走了眼。

    原以為程錦容是個聰慧通透之人。現(xiàn)在看來，聰慧是真的，通透可就未必了。對著普通病患，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將看診的法子和利弊風(fēng)險，說得清清楚楚，任由病患選擇。

    可眼前是九五之尊，是大楚天子。怎么能實話實說？

    真是傻大膽，不要命了嗎？

    時間一點一點地滑過。

    就在杜提點心肝膽肺俱涼之時，宣和帝終于張口了：“杜提點，程醫(yī)官，你們今日所說之言，絕不可向第三人提起。先退下吧！”

    杜提點懸在心頭的巨石倏忽落了地，忙磕頭謝過天子恩典。今日跪得太久，杜提點雙膝酸軟，起身之際身體晃了一晃。

    萬幸程錦容眼明手快，及時扶了杜提點一把，免了杜提點圣前失儀：“師父小心。”

    杜提點驚魂未定，目光復(fù)雜地看了愛徒一眼，忍著腳下酸麻脹痛，一步一步退出了保和殿。

    日頭高懸，明晃晃的陽光近乎刺目。

    杜提點以袖子擦了額上的冷汗，挺直腰桿，恢復(fù)平日的沉穩(wěn)持重：“程醫(yī)官，隨本提點回太醫(yī)當(dāng)值處。”

    今天坑了杜提點一回，秋后算賬也是免不了的。

    程錦容微笑著應(yīng)是。

    ……

    不出所料。

    進了杜提點的屋子，門一關(guān)上，杜提點就變了臉，目中閃著毋庸置疑的怒火：“程錦容！”

    程錦容面不改色：“弟子在，師父有何吩咐？”

    杜提點：“……”

    師父剛才差點被你害死知道嗎？

    師父現(xiàn)在怒火萬丈知道嗎？

    杜提點心中默念“這個孽徒”數(shù)次，將蠢蠢欲動的怒火按捺下來，冷冷問道：“程錦容，我曾提醒過你數(shù)次。在皇上身邊伺疾看診，一定要謹言慎行，萬萬不可疏忽大意。免得惹來殺身之禍！”

    “你今日圣前奏對，為何突發(fā)驚人之語？”

    “實話實說是美德，可也得分什么場合對什么人。對著皇上實話實說，和找死有什么區(qū)別！”

    “你知不知道，皇上一怒之下，你我兩條人命就如螻蟻。常院使是怎么死的？不過是施針時略略手弱，便被天子遷怒杖斃。你怎么能不引以為戒？”

    說到最后一句，杜提點蓬勃的怒意幾乎按捺不住，聲音比平日高了許多。

    程錦容收斂笑意，淡淡應(yīng)道：“師父向皇上舉薦我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有這么一日?！?/br>
    “我能治皇上的病癥，不過，開腹救治有一定的風(fēng)險，當(dāng)然要如實相告。師父避而不提，連開腹二字也不說，這又是何意？”

    “莫非師父是打算自己告老致仕，日后我為皇上看診的時候，獨自回稟，獨自承受皇上的怒火？”

    杜提點：“……”

    第二百六十章 怒叱（一）

    程錦容明亮銳利的目光直視著杜提點，一字一頓，緩緩重復(fù)問了一遍：“師父心里可是這么打算的？”

    杜提點臉皮再老再厚，此時也有些擋不住了。

    憤怒的火苗被瞬間澆滅，取而代之的，是被說中了心思的心虛和尷尬。

    他是這么打算的沒錯……程錦容是怎么看出來的？

    杜提點咳嗽一聲，很快調(diào)整面部表情，聲音和緩了許多：“錦容，你這么說，可就誤會為師了。”

    “為師怎么會如此做想。為師沒向皇上明言，是想放慢腳步，徐徐圖之。至少，等上數(shù)月，待皇上信任你肯讓你看診了，再提起此事?！?/br>
    程錦容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師父是想令我頂缸，以便自己從容脫身告老致仕?！?/br>
    杜提點：“……”

    這個程錦容，平日里言笑晏晏，原來言辭這般犀利。

    簡直是字字如刀，句句見血。

    杜提點又咳嗽一聲，擠出慈愛的笑容：“這怎么可能。為師一把年紀了，才收了你這一個弟子，愛護疼惜還來不及，怎么會有這等卑劣的念頭?！?/br>
    程錦容淡淡一笑：“有沒有都無妨。反正，現(xiàn)在一切都已如實稟報，皇上便是龍顏大怒，要治我們師徒的罪，也是師父在先?！?/br>
    杜提點：“……”

    杜提點再次深呼吸一口氣，笑容愈發(fā)溫和慈愛：“放心吧！以皇上的脾氣，此次沒治罪，以后也不會再翻舊賬了。”

    “此事已經(jīng)稟報，如何診治，皇上自有決斷。以后面圣，不可再多言?！?/br>
    程錦容恢復(fù)了平日的恭敬：“師父說的是?！?/br>
    有這樣的愛徒，師父頭真痛。

    杜提點心里唏噓不已。整日打雁，今日可算是被雁叼了眼。

    ……

    長樂宮。

    “公主殿下，”宮女匆匆來稟報：“皇后娘娘來探望公主殿下了。”

    一直在“養(yǎng)病”的壽寧公主，聞言一喜：“真的嗎？母后真的親自來了？”

    這些年，裴皇后一直閉宮不出，從未來過她的長樂宮。便是她真的病了，裴皇后也只打發(fā)身邊的宮女前來探病。親自前來探病，還是第一回 。

    母后果然是疼她的。

    壽寧公主心中十分歡喜，立刻命宮女為自己梳妝更衣。

    宮女略一躊躇，委婉地低聲勸慰：“公主殿下還在病中，皇后娘娘前來探病，殿下還是躺在床榻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