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松的墻體中，一開始都是些不規(guī)則的空洞，然而洞口擴張到約五尺時，發(fā)現(xiàn)了第一具骨架，是人的胸肋骨，骨頭散碎在土中。附近墻體因為支撐不牢紛紛垮塌,露出人高的洞口，洞中白骨碎屑紛揚。從空體的上方“嘭”地掉落一個頭蓋骨。

    在白霧中，方征看到的景象更殘忍百倍，并非是已經(jīng)化為骨灰，而是還都是新鮮尸體時,仿佛一座座rou山堆在附近。這些尸體的死狀大都相似,身體并沒有太大殘缺,不知是病死的、被毒死的,或許——從某些人臉上那驚恐的死狀來看，甚至可能是嚇死的。死氣彌漫的聚落中，活人在搬運著死人。機械地把他們一摞摞疊進土墻中，再澆上滾熱的泥水砂石……

    “夠了……夠了……”索蘭掘出好幾捧白骨，心臟狂跳。她大步流星趕回廣場中間。在她厲聲質(zhì)問時，同行的許多武士已經(jīng)義憤填膺、三觀震碎，都咬牙切齒地望向屯郡長官。

    “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什么時候死的這么多人，又為什么要把他們——把他們——砌進——”

    壽麻嘆了口氣，換了種不可思議的平靜口吻，搖頭道：“統(tǒng)領，我倒也沒想過這秘密會一直隱瞞下去。其實城中很多民眾都知道。他們之前砌過墻?！?/br>
    之前清場，民眾們都遠遠躲在家中，也無法聽到高官大將們的對話。索蘭趕緊吩咐武士們?nèi)フ規(guī)兹诉^來對質(zhì)問話。

    “死人，太正常了。天氣災害，有猛獸，甚至生病，都要死一大片人。”壽麻搖頭道，“死了的人能物盡其用，對活人也是一種保護。我知道這有些難以接受。但——但人都死了，埋在哪里并沒什么不一樣吧?！?/br>
    太平靜了，平靜到令人生厭、平靜到令人無法接受。

    他這含糊的說辭并不能使大部分人信服，但他們著急說不出所以然。其中方征的質(zhì)疑是最有力的，“墻高九仞，可壘尸二百具，環(huán)城九百方，死的就是一萬八千余人。你告訴我，什么猛獸能在短短幾日內(nèi)殺死一萬八千余人？如果是山崩地裂洪水火山，這些人尸體又為什么能存留？”方征道，“只有把毒藥下在水源里或是疾病通過空氣傳開，才能迅速殺死那么多人！誰干的，為什么！”

    索蘭盡管怒急攻心，然而她還是關鍵時刻鎮(zhèn)靜下來，“方征說得對，那時候你哪怕是個屯長，也沒理由沒條件沒藥物弄死那么多人。你是替太康做的！對不對！怪不得他，活該被推翻殺死——喪心病狂！真是瘋子，瘋子！”

    壽麻并不搭腔，眼眸深處甚至流露出一點憐憫，似在掂量什么。

    “夏渚前任國君？”方征斥道，“這樣不把人命當回事算什么主君，這樣的國又算什么國！殺人很快樂嗎？他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索蘭猛然轉過頭：“所以太康被推翻了！仲康絕不會做這種事，如果當時是仲康在，事情絕不會變成那樣。太康是個瘋子，瘋子才會做出變態(tài)的事情！”

    方征卻覺得很不對勁，尤其是那個壽麻的表現(xiàn)，過于鎮(zhèn)定了。雙手沾滿血腥又被揭穿后還能如此問心無愧？用尸體砌墻一點都不牢靠結實，實用性有待商榷。雖然瘋子做事不能用邏輯去推斷。但方征總覺得這其中或許又更深更隱秘的真相。

    “所以到底是怎么弄死的，說說吧?！狈秸魇紫纫宄麄兿露镜氖侄魏驮颉４藭r他鎮(zhèn)靜發(fā)號施令的樣子已經(jīng)看不出階下囚的身份了。不過大部分人也沒精力指摘，他們都急于借方征之口問出真正的原因。

    “太康主君的確做過一些錯事。但這些人并不是他弄死的?！眽勐閾u頭道，“索蘭統(tǒng)領，雖然如今四境內(nèi)都流傳著太康主君多么殘暴不仁，但其實他只是太急躁激進。即便是把他推翻的，現(xiàn)在的仲康主君，也繼承了兄長的國政理想。我想，您應該也是知道的?！?/br>
    “沒工夫聽你說這些！不是他弄死的，那么多人到底是怎么死的！”索蘭大聲呵斥打斷了他。她心中有些虛，當年仲康和逢蒙當著她的面互相肯定太康“沒有錯”“只是太快”的畫面又浮現(xiàn)眼前。無論是否太康發(fā)瘋，在治下大規(guī)模死了那么多人，這樣的人，仲康還要繼承其制度與“牛羊之民”的理念，她心中就是一陣陣發(fā)顫。

    壽麻又看向方征，“剛才華族首領說，猛獸不可能短時間害死幾萬人。我本以為，有冰夷、雙頭龍還有連子鋒的華族，會對這些怪物的能力有真正的概念?？磥硎俏义e了?！?/br>
    方征冷笑道：“這是要推到相柳身上嗎？還是要推到紅線蟲污染水源上面？這一路我們確實看到了很多尸體，但那分散在流域周圍。方圓幾千里的尸體，難道要人一具具抬到城下？相柳是最近才冒出頭，而且大半個身子還被壓在下面。又或者你要說以前它被放出來過一次？害死那么多人后又被誰鎮(zhèn)壓了回去？”

    如果冰夷和并封龍發(fā)威起來，究竟能給普通城邦造成多大的破壞，方征希望永遠沒有驗證的一天。但從當時抵擋巴甸蛇群的經(jīng)驗來看，很多逃奴跑得快也不會入龍獸的眼。方征依然覺得很奇怪，當時的雍界還沒有高墻把那么多人圍住，再怎么有怪物肆虐，也……方征忽然喉嚨一陣發(fā)緊，想到了當初子鋒失去心志的時日，說摧毀聚落就是在搗“螞蟻窩”。后來路過虞夷那些廢棄村寨，方征亦曾拔劍立志，并以自刎威懾連子鋒不要再亂來。他并沒有真正去調(diào)查過連子鋒究竟造了多大規(guī)模的破壞，雍界這檔子事情發(fā)生在十來年前，自然也跟連子鋒毫無干涉。但那樣草率又恐怖的巨大力量如果并不止連子鋒……不，方征定神搖頭想，相柳、窮奇、馬腹、窫窳，力量一直都存在。他之前在蒼梧之淵遇到的窫窳和離槐、丹山的馬腹、祖姜的窮奇……都會造成嚴重破壞。但再怎么說，兩萬余人真的太恐怖了，一只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