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希路很篤定地說道：“根據(jù)老夫的長時間觀察和總結(jié)、實驗，一般來說，如同‘微型蜉蝣’一般的細菌，這些微生物，都是由一個細胞組成的，即單細胞生物，而植物與動物則是多細胞生物。”

    “細胞體形極微，生命的運動、營養(yǎng)和繁衍，都是由這些細胞完成的，rou眼不可見，在顯微鏡下始能窺見，形狀多種多樣，正常的單細胞主要由細胞核與細胞質(zhì)構(gòu)成，表面有細胞膜植物細胞膜外有的還會有細胞壁，細胞質(zhì)中常有質(zhì)體，體內(nèi)有葉綠體和液泡，還有線粒體；動物細胞無細胞壁，細胞質(zhì)中常有中心體。”

    胡季牦又問道：“這么說，氣的本質(zhì)，其實就是這些東西？”

    “你可以這么理解，甚至細胞本身就能進行分裂，所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就是這個道理，如果你感興趣，可以展示給你看，只不過這個過程可能比較漫長?！?/br>
    曹端沉吟片刻之后說道：“換句話說，細胞其實就是卵，它們會從母體中孵化出來，然后繁育出更多的卵，這樣，它們就會越來越多.”

    孔希路點點頭：“你可以這么理解?！?/br>
    “等等.卵？”

    曹端愣住了：“那我們，人，是從這細胞生長出來的嘛？”

    孔希路看著年輕的小伙子。

    “人倫大道，父母精血，你不懂嗎？”

    曹端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有點繃不住了。

    “孔公的意思是，咱們都是由這種小小的東西孵化而來的？”

    “嗯，理論上是這樣的?！?/br>
    姜星火這時候補充道：“而且有一種假設(shè)，就是細胞本身就是為了自我繁衍，或者說傳宗接代而生，如果人完成了這個任務(wù)，對于細胞來說，同樣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那豈不是.”

    “嗯，它會吞噬完老舊細胞后，就會慢慢凋零，這就是人的衰老?！?/br>
    聽到這里，周圍的人臉上，都閃爍著一絲恐懼。

    這個時代的人，大概是沒有辦法想象，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如此可怕的事情。

    可就在今天，這個世界上所有生命的生老病死的規(guī)律，突然地、毫無征兆地，就被揭露在了他們面前。

    這種沖擊力，是無與倫比的。

    這些站在大明現(xiàn)今思想界頂端的大儒們，基本都陷入了呆滯的宕機狀態(tài)，只能被動地接受著孔希路研究成果的灌輸。

    孔希路講解的很詳細，他并沒有保留藏私的意思，因為這種觀察到微觀世界的寶貴經(jīng)驗和規(guī)律，必須得到學(xué)術(shù)界的廣泛認可，才能作為開宗立派名留青史的資本。

    孔希路清楚，姜星火需要他身份的背書，本質(zhì)上其實是在利用他來打擊程朱理學(xué)。

    但孔希路不在乎。

    不，孔希路不僅不在乎，反而非常非常的感激姜星火給他這個機會。

    程頤、朱熹，算個屁？

    老子姓孔！

    別說打擊程朱理學(xué)，真要論起來，整個儒家都該是姓孔的好吧？反倒是現(xiàn)在的程朱理學(xué)，完全篡改了先秦儒家的思想。

    所以，擊碎程朱理學(xué)的“理氣二元論”，孔希路沒有任何芥蒂。

    學(xué)術(shù)之爭就是道統(tǒng)之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要么不出手，要么就做足準備，一擊必殺！

    此前就說過，程朱理學(xué)的“理氣二元論”本身就無法解釋詳細宏觀和微觀的分界。

    宏觀上，怎么破解“理”，孔希路管不著。

    但是從微觀上，利用顯微鏡所發(fā)掘的全新的“體物之道”，則是可以完全地研究“氣”或者說“物質(zhì)世界”的構(gòu)成的。

    而這份無上的榮耀，姜星火完全地、毫無藏私地交給了他。

    姜星火并不需要這份名聲，亦如他從未對人說過，新心學(xué)的主要觀點是由他所提出來的一樣。

    同樣，新的“體物之道”，這個能夠?qū)⑷寮沂澜缬^里最重要的“氣本論”給產(chǎn)生顛覆性影響的東西，姜星火交給了孔希路。

    孔希路，是最合適的人選。

    ——南孔家主，一代儒宗，世間美好的德行的化身，孔子的人間行走。

    當這個身份，拿出了有理有據(jù)的新方法，來擊碎程朱理學(xué)的“理氣二元論”，這就是對本就連挨了“古今王霸義利”三拳的程朱理學(xué)的又一次重擊！

    “看來大明果然非同一般.”胡季牦一邊聽，一邊內(nèi)心如是想道。

    當孔希路把他的全部研究成果講述完畢以后，現(xiàn)場已經(jīng)變得極為寂靜了。

    楊士奇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甚至是鐵青色。

    他知道姜星火要干什么，也知道姜星火想做什么。

    他雖然不愿意接受事實，卻仍然必須承認，姜星火是對的，他錯的離譜。

    不，不是他楊士奇錯的離譜，而是程朱理學(xué)的所有前輩，都錯的離譜！

    這個世界，可以說是由“氣”構(gòu)成的，具體叫“細胞”，還是叫剛才姜星火提到過一嘴更為微觀的“原子”，其實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是“氣”的形態(tài)，第一次在公眾面前，被揭露出來。

    原來，君子不是由正陽氣構(gòu)成的，小人也不是由邪陰氣構(gòu)成的。

    這世界上的所有生命，都是由“細胞”構(gòu)成的，“細胞”就是“氣”的基本表現(xiàn)結(jié)構(gòu)，在空氣塵埃中的微生物，大多都是單細胞的，而植物和動物都是多細胞的，這些細胞形態(tài)各異、功能不同，但都承擔著維持生命運轉(zhuǎn)的功能。

    哪怕是萬物之靈的人類，也是由這些小小的細胞所構(gòu)成的，并且從細胞在母體中長大成嬰兒，繼而成為大人，隨著細胞的衰減凋零而老去，隨著細胞的死亡而生病、死亡。

    事實勝于雄辯。

    這句話，現(xiàn)在表現(xiàn)的尤為明顯。

    顯微鏡的原理，所有人都能理解；顯微鏡的材料和觀察實驗的材料，所有人都能找到；孔希路說的一切，都是基于實驗觀察的結(jié)果，所有人都可以復(fù)刻。

    那么，還有什么不相信的呢？

    毫無疑問，這是一次歷史性的學(xué)術(shù)突破。

    從此以后，新的體物之道，將代替舊有的格物方法，把事物放到更微觀的層次來考察，將成為學(xué)術(shù)研究的主流。

    而過去模糊的、朦朧的、沒人能說的清楚的“氣”的真面目，也就此揭曉在眾人面前。

    與之而來的，就是生命運轉(zhuǎn)的真相。

    這種沖擊力，實在是太過巨大，以至于現(xiàn)場沉默了很久很久。

    姜星火指了指顯微鏡，說道：“諸位，現(xiàn)在再來聊聊剛才的論點吧，渺渺虛空，寸寸空氣，真的皆是太虛嗎？或者說，太虛真的存在嗎？”

    楊士奇勉力道：“確實能觀測到‘細胞’是‘氣’的表現(xiàn)形式，但并不能因此就證偽太虛的存在?！?/br>
    ——還在嘴硬。

    “那你覺得太虛是什么樣子？”

    楊士奇沉默。

    “既然你說不出來，那我來說說?！?/br>
    姜星火又指向孔廟前的一片草地，說：“以我所見，人之所見為太虛者，氣也，非虛也。虛涵氣，氣充虛，無有所謂無者.歸根結(jié)底，太虛，實者也?！?/br>
    姜星火的意思就是說，人們所見的太虛，是氣存在的一種形式，而不是虛空無物，看似虛無一物的太虛，實際充滿了氣，并非真的是絕對的虛空，歸根結(jié)底，作為氣的一種狀態(tài)，太虛非無，而是實有。

    “與此同時，構(gòu)成一切事物的‘氣’也是實有，細胞是實際存在的，實有是‘氣’的最本質(zhì)的特征，一切有形的和無形的事物，都是實有的，天下沒有絕對的無，即使是無形，也非真無，而是實有。”

    “世界是由物質(zhì)構(gòu)成的，而物質(zhì)的第一性就是客觀實在性，物質(zhì)是不依賴于人的意識，并能為人的意識所反映的客觀實在?！?/br>
    張宇初似有所悟，擊節(jié)而歌。

    “無形者，非無也，靜而求之，曠眇而觀之，宇宙之間，無有無形者?！?/br>
    “太虛者，氣之量，氣彌綸無涯而希微不形，則人見虛空而不見氣，凡虛空皆氣也，聚則顯，顯則人謂之有；散則隱，隱則人謂之無?！?/br>
    張宇初歌聲愈發(fā)高亢，而反方的大儒們，面色卻愈發(fā)難看。

    “虛空皆氣，顯則謂之有，隱則謂之無，有是實有，無則非無，太虛之中，乃是實存之氣，除此再無他物。”

    翻譯翻譯，什么意思？

    這就是將氣看作是宇宙萬物的唯一根源，這就在根本上否定了氣之上還有其他存在的可能性，沒有給“天理”“人心”等形而上的超凡之物留下任何位置。

    姜星火他們不僅要證明“氣”的存在就是細胞的客觀物質(zhì)存在，而且還要斷絕程朱理學(xué)“理氣二元論”的道統(tǒng)根基，摧毀程朱理學(xué)的世界觀。

    這種思想在這個時代屬于劃時代，但在姜星火前世的明末卻有個專屬的學(xué)術(shù)名詞。

    ——氣一元論！

    而在姜星火手里，就是“物質(zhì)一元世界論”。

    但是“氣”這個概念，在儒家的理論結(jié)構(gòu)里，還不完全等同于物質(zhì)。

    “氣一元論”給程朱理學(xué)帶來的巨大破壞作用，幾乎在下一瞬間，就被眾位大儒所意識到了。

    這里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之前所謂的“君子正陽氣、小人陰邪氣”，并不是單純的無知，而是這里還涉及到了一個重要的理學(xué)基礎(chǔ)架構(gòu)，那就是人性到底是什么？是善還是惡，還是非善非惡，從孟子以來，就一直沒有定論，直到張載第一次提出“天地之性”和“氣質(zhì)之性”的區(qū)別，人性問題的爭論才告一段落。

    而張載的人性論在宋明理學(xué)是一個非常大的理論突破。

    就是因為張載把“太虛即氣”的觀點，延伸到了人與萬物都源于天地之氣，因此人性通于天性，天地之性是純粹的，自從鴻蒙開辟，才有陰陽五行的差別，而氣質(zhì)之性善惡混雜，是有個體差異的，與父母的遺傳、地理環(huán)境、社會條件都有關(guān)系。

    也就是說“形而后有氣質(zhì)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zhì)之性，君子弗性焉”。

    可是現(xiàn)在一旦“氣”被證實成為細胞，那么固然也可以用遺傳因素這些來解釋人性，可最關(guān)鍵的“人性通于天性”就解釋不通了。

    “人性通于天性”解釋不通的后果是什么？那就是程朱理學(xué)構(gòu)建的人欲與天理之間的絕對對立關(guān)系，失去了跟腳邏輯。

    張載說人性通于天性，天地之性是純粹的善，但實際上天地真的是如此嗎？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在世界規(guī)律面前，一切都是平等的。

    “天地之性”其實就是程朱理學(xué)推崇的倫理道德，是為了給儒家倫理道德尋找一個超越性的、先驗性的支撐。

    文丞相的那句“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是怎么來的？就是來自于這套理論。

    而“氣一元論”，殺傷的不僅是所謂的正氣、邪氣，更是天理和人欲之間的必然邏輯。

    直到這時，楊士奇才明白，姜星火打算怎么破解“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絕殺。

    可惜，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