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侍從的護(hù)衛(wèi)下，準(zhǔn)備親手送上香油錢，卻見方才緊閉的大雄寶殿這時忽然敞開，情形有些吊詭。

    一襲僧袍的老和尚端坐在蒲團(tuán)上，雙手合十低聲念誦著什么，在他面前，擺放著的是一張供桌，上面擺滿了物品。

    在供桌兩側(cè)的蒲團(tuán)上，站著五個和尚，其中一人頭埋得很低。

    老和尚閉著眼睛，從五個和尚的表情上看，嘴里念叨著的經(jīng)文仿佛充斥著無窮無盡的魔力，令聽者沉迷其間，忘卻了時光流逝。

    雖然張氏姐弟沒聽出什么門道，但是還是不自覺地頓住了腳步。

    “你入門時的誓言，還記得嗎？”

    在寂靜的大雄寶殿里，老和尚的目光落在了那頭埋得很低的年輕和尚的臉上，緩緩問道。

    年輕和尚恭謹(jǐn)?shù)拇怪济f道：“弟子記得?！?/br>
    “若是做不到，又該如何？”

    “您便把我逐出門墻，還于俗世?！?/br>
    老和尚微微瞇起眼睛，似是有幾分不顯山不露水的怒容，又似轉(zhuǎn)瞬間恢復(fù)平常，他道:“那，你現(xiàn)在做到了嗎？”

    年輕和尚默默地?fù)u頭，張口還想要說什么，但第一個字還沒吐出來。

    “夠了?！?/br>
    老和尚打斷了年輕和尚的話語，淡漠的道：“你已經(jīng)辜負(fù)了為師的期望，為師就算再怎么懲罰你也毫無意義你走吧，離開這兒，永遠(yuǎn)也不用回來了?！?/br>
    老和尚的話語讓年輕和尚怔住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他看著老和尚。

    “師父！”

    年輕和尚猛地?fù)渫ü虻乖诶虾蜕懈?，道：“師父，我求求您了，讓我留下吧！?/br>
    然而，老和尚接下來的話語卻如同冰錐般刺穿了他的心臟。

    “你與我佛無緣?！?/br>
    年輕和尚聞言愣在原地，呆若木雞，喃喃道：“為什么，為什么.”

    他問的不是自己為什么會被逐出寺廟，而是為什么自己會犯下那樣的錯誤。

    “阿彌陀佛?！?/br>
    老和尚口宣了一句佛號，道：“緣起緣滅，皆是天意?！?/br>
    旁觀了一場的張氏這時候卻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師，這是為何？”

    老和尚不打算破戒說謊，又不忍斷了弟子可能的前程，只是搖了搖頭。

    待到張氏等人敬上香油錢，回到正門，與等候在外面的婢女宦官匯合的時候。

    只見這年輕和尚正赤著腳站在雪地里，連雙鞋也沒有，背著包袱身著單衣，踉踉蹌蹌地下山而去。

    方才張安世打聽過了，這人卻非是犯了什么大過錯，甚至不是他腦補的那些求子戲碼，而是犯了酒戒，只不過律宗規(guī)矩森嚴(yán)，故而不容他。

    張氏這時候剛給腹中的孩子求了簽，心情正好，此時猶疑剎那，還是吩咐道：“這和尚倒是可憐，府里缺個給佛龕敬香的，問他愿不愿意去?！?/br>
    那年輕和尚聽了下人傳話，哪還有不樂意的道理？連連應(yīng)允，卻是覺得自己撞了大運，遇了貴人。

    于是一行人回大皇子府上的時候，就多了一個人。

    可張氏姐弟卻不曉得，一時心善，卻會在不久的將來，給自己帶來無窮的麻煩。

    ——————

    不過此時南京城里的姜星火卻并未尋到人，及至問詢于仆童，方才得知，曹端、高遜志、孔希路三人，竟是往莫愁湖上看雪去了。

    哪里看雪不是雪？姜星火搖搖頭，也只得忍痛翹班半日，往莫愁湖而去。

    此時，莫愁湖上，湖畔樓閣。

    莫愁湖位于秦淮河西側(cè)，與秦淮河水相通，乃是僅次于玄武湖的第二大湖泊，有“金陵第一名勝”的美譽，若是歷史線沒有被擾動，再過些年朝廷北遷，這座湖泊就將成為魏國公府的私人財產(chǎn)，不過眼下卻是公共區(qū)域，周邊有亭臺樓閣十余座。

    如今到了南方不多見的落雪時分，放到姜星火前世，那就是成了毫無疑問的“網(wǎng)紅打卡點”，不知道多少公子小姐慕名而來。

    但此時終歸是講究些文壇名聲的，這座位還真不是誰有錢就能坐，名聲和權(quán)力，反而凌駕于金錢之上。

    三人斜向相對而坐，桌案之旁擺放著各色瓜果糕點，酒水美味。

    此時年輕火力旺的曹端還無知無覺地端了杯酒喝下肚，說道。

    “高太常破費了?！?/br>
    這時候，膝蓋上鋪著小棉被的孔希路抽了抽凍紅了的鼻尖，吐了口氣，感覺空氣確實清新無比本來被拉著出來，他是不樂意的，但兩人看他這狀態(tài)總不好每天一直在屋里悶著，就硬拉出來了。

    嗯，真香。

    如今賞賞湖畔雪景，卻是心胸為之開闊，暖爐裊裊，亦是惹的人有些熏熏然了起來。

    高遜志今天做東，舉杯說道：“來，且飲此杯。”

    三人碰杯喝下，曹端好奇問道：“讓高太常見笑了，在下想問，這莫愁湖是個什么來歷？”

    讀書多，不代表什么風(fēng)土人情都知道，曹端一個河南人，不了解南京城里的湖也屬正常。

    不管是不是曹端故作謙卑遞過來的引子，高遜志都不介意，酒桌嘛，沒話就找點話來聊。

    “這世上本沒有莫愁湖?！?/br>
    高遜志緩緩介紹道：“六朝時期，長江沿南京城西側(cè)流過，與秦淮河匯合于石頭城下，后來隨著長江改道北移，就留下大片淤積地與一系列沼澤、池塘與湖泊，莫愁湖即其中最大者，到了南唐的時候，被喚作‘橫塘’，因其依傍石頭城，故亦稱‘石城湖’?！?/br>
    “那為何后來喚作莫愁湖？按這時間，該是在宋朝時候改的名字？”年紀(jì)小、資歷淺的曹端，很恰當(dāng)?shù)仄鹆俗约涸撚械呐踹缱饔谩?/br>
    “這里確實是有個典故的，北宋《太平寰宇記》記載：莫愁湖在三山門外，昔有妓盧莫愁家此，故名?！?/br>
    曹端聞言莞爾一笑，這種風(fēng)月場上的東西，確實對人文和景觀都影響很大，這時候的人也并不覺得什么，反而以此為雅事。

    “那咱們這處樓閣，也有典故？”曹端又問道。

    “自是有的。”

    高遜志笑呵呵道：“太祖高皇帝與中山王徐達(dá)對弈于此，原名勝棋樓，詔以為‘湯沐邑’，并賜予徐家，這里是徐家的產(chǎn)業(yè)?！?/br>
    曹端這次沒說話，點了點頭，心中有了幾分猜度。

    “來，吃火鍋?！?/br>
    此火鍋非彼火鍋，跟后世的川渝火鍋不太一樣，但總體來說，還是逃不脫銅鍋涮煮的范疇。

    其實火鍋這東西，在北宋時期，吃法于民間就已十分常見，汴京的酒館，冬天必定有火鍋應(yīng)市，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食譜中，亦是明明白白寫著火鍋怎么做，所以不算什么稀奇玩意，也輪不到穿越者來明初發(fā)明最大的區(qū)別，恐怕就是這時候的火鍋，主料用的還是山雞等野味。

    不得不說，這時的火鍋，雖然不及后世精細(xì)，但有些食材卻勝在原汁原味。

    只見曹端拿了筷子，夾了塊rou放入嘴中，細(xì)細(xì)品味著，臉上露出陶醉神情，贊道：“鮮嫩多汁，回味無窮啊。”

    “若喜歡，盡可敞開肚皮吃?！备哌d志豪爽道。

    “那我便厚顏了！”

    曹端毫不客氣地把手伸進(jìn)火鍋底，撈了幾筷子rou塞入嘴巴里，嚼著吃著，滿足地瞇起眼睛。

    農(nóng)家小子，從小也沒吃過啥山珍海味，情有可原。

    一會，看著窗外風(fēng)景剛回過神來的孔希路忽然想起什么，扭過頭來，說道：“對了，你那個.哲學(xué)，研究的怎么樣了？”

    聽到這兒，曹端突然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句。

    接著，曹端咽下嘴里的rou，說道：“還在研究?！?/br>
    這句話說出來，他忽然感覺嘴里的rou不香了。

    “哦?！?/br>
    以孔希路的身份地位，當(dāng)然不是要刻意打擊曹端，而是忽然想起來就一問。

    “孔公，怎么了？”

    孔希路喝了口酒，放下杯子道：“我在想幾個問題，不知道你和小高能不能回答?！?/br>
    曹端微微一怔，爽快道：“當(dāng)然，晚輩知無不言?！?/br>
    “你說，這‘人’，是從什么時候算開始的？”

    見曹端和高遜志似乎沒聽明白，孔希路干脆說的更準(zhǔn)確一些：“我之前研究細(xì)胞的時候，就在想這些問題，就比如‘人’，是從出生起，他/她算作‘人’，還是在娘親肚子里就算？若是娘親肚子里就算，那有以什么為標(biāo)志來判斷？有多少細(xì)胞才算一個‘人’？”

    曹端：“.”

    高遜志：“.”

    見兩位聰明的大儒也搞不明白，孔希路嘆了口氣。

    看老頭嘆氣，曹端于心不忍，但這種問題他確實也想不明白，只得試探著說道：“要不咱們，換個問題？”

    “那你說，這‘人’是從哪來的？神話說女媧娘娘捏土造人，捏累了，就甩泥點子造人，可我研究過，無論是什么泥土，放到顯微鏡下觀察，跟人身上都是完全不一樣的，泥土里面即便有活動的物體，那也只是附著在其中的小蟲子（微生物），卻并不存在‘細(xì)胞’這種東西?！?/br>
    曹端沉吟了剎那，這次倒是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或許，人就是人？并不是從哪里來的，而是天生地長，從古至今就有的。”

    高遜志想了想，也是這般說法。

    孔希路失望地看著這倆人，夏蟲不可語冰也。

    又喝了口酒，孔希路嘆了口氣，惋惜道：“可惜了，早知如此，我倒不必特意跑來了?！?/br>
    聽他這般一說，高遜志倒是好奇問道：“怎么？”

    “冬日萬物歸于沉寂，蛇熊等物還會陷入如死一般的休眠，這里面定是有些道理的，可惜啊！可惜！”

    孔希路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便悶頭喝酒吃菜，倒也不再提其他，但明顯看他的神情，不是很開心的樣子，這倒是讓曹端有些手足無措了起來，本來拉著孔希路出門，就是他的主意，這下老頭反而更郁悶了，曹端也有些無奈。

    高遜志對此倒覺得無所謂，他拿起酒杯：“今日雪景，若不盡興豈不可惜？來，滿飲此杯！”

    一看就是老酒鬼了。

    “來！”

    曹端愣頭青，豪氣干云地將手中酒飲盡，不一會兒，就臉上開始紅了。

    孔希路這時候似乎放下了什么，亦是爽快地應(yīng)聲道：“那便再來！”

    唯有曹端神情微動，似乎在想些什么事兒，直至高遜志催促，方才回過神來，他拿起酒盞抿了口，隨后又重新倒?jié)M。

    見狀，孔希路與高遜志二人，皆以為他被灌醉了，哈哈大笑。

    然而曹端只是笑了笑，并未解釋什么，繼續(xù)舉杯，他心里明白，自己雖有幾分醉意，但尚能保持清醒，并非是真正喝醉了。

    而是他忽然想明白了一個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