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46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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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給高遜志的時間不多了。 —————— 留給李景隆的時間同樣也不多了。 李景隆意識到,如果能阻止暴昭的陰謀,配合上在日本立下的功勞,那么他足以重新贏得朱棣的信任,回到大明廟堂的核心,所以這件事他要做得漂亮些。 李景隆飛速思考了剎那,然后問道:“姜郎,你覺得什么情況下,暴昭手里這點人,能遮擋面部混進去刺駕?” 兩人幾乎是心有靈犀地說道:“起火!而且是起大火!” 是的,只有起了大火,他們才有充足的理由遮擋面部以躲避濃煙;同樣,也只有在大火造成混亂的情況下,這幾十號人才能不惹眼、不被盤查地混進去。 “那怎么混進去?” 姜星火挨個舉例道:“他們要扮作錦衣衛(wèi),亦或是五城兵馬司的火兵或者鋪子里的火?。俊?/br> 這里得簡單介紹一下明初南京的消防工作。 南京城的消防分為三個部分,宮城內(nèi)的消防由內(nèi)廷專門的宦官負責;皇城內(nèi)的消防由金吾衛(wèi)等禁衛(wèi)軍負責;皇城以外的南京城內(nèi)消防由五城兵馬指揮司負責。 五城兵馬指揮司下面設(shè)有專業(yè)的消防部隊——火兵。 火兵主要是為了防御敵軍火攻引起的火災和防范其他日?;鸹?,有數(shù)百人,一般在城中心的鼓樓附近的值房待命,配備完整的水桶、藤斗、麻搭、竹梯、斧、鋸等救火器具。 當然了,五城兵馬指揮司下屬的火兵不可能顧得過來上百萬人口的南京城,然后南京城里按照不同的街坊,一共設(shè)有上百處“紅鋪”,每鋪有鋪頭及火丁八到十人,屬于半官方的消防組織,鋪內(nèi)除了有床榻以供火丁們休息和躲避雨雪外,還有火鉤、水桶等救火器具,火丁還兼具一部分更夫的作用,他們輪流值夜,擊柝振鈴,提醒人們注意火盜。 李景隆先排除了一個答案,隨后得出了自己的結(jié)論:“他們扮不來火兵火丁,火兵火丁都是要滅火的,沒那兩下子馬上就得露餡,而且火丁拿不了兵器,火兵也只能拿斧、鋸,不能攜帶正常的兵器他們?nèi)绻肴蔽溲b地混進去,一定是扮作錦衣衛(wèi),因為其他衛(wèi)沒有隨意走動的權(quán)限?!?/br> 姜星火沉吟道:“在濃煙繚繞一片混亂的情況下,河北口音的錦衣衛(wèi)確實無人敢攔,遮擋面部也是合情合理,恐怕沒人能識別出來,可是該如何制造大火呢?靠黑火藥嗎?” 李景隆看著姜星火說道:“詔獄周圍的情況你比我清楚?!?/br> “我知道?!?/br> 姜星火也有些費解,正是因為清楚詔獄周圍的樓宇都被控制了,不存在埋藏大量黑火藥或者是木柴、煤炭、猛火油的可能,而遠處點火也不可能達到給現(xiàn)場制造混亂的效果,所以他才費解。 至于混進現(xiàn)場的人在街邊點火,那就更不靠譜了,怕是火苗還沒點起來就被錦衣衛(wèi)給抓了。 “按正常的方法,都是不可行的,必須要點著現(xiàn)場中心的建筑物才能造成混亂,可那么大的樓宇,雖然是木質(zhì)的,可想要被點燃,就必須要大量黑火藥、木柴、煤炭、猛火油等易燃物這些東西路面上運不過去,更沒辦法挖地道.等等!” 姜星火忽然想到了什么。 “暴昭會怎么做?”李景隆連忙問道,這個問題他根本沒想明白。 姜星火苦笑了一聲:“我知道答案了。” “熱氣球?!?/br> 李景隆怔了怔,方才恍然。 “不錯,恐怕唯有你發(fā)明的熱氣球,才能做到這一點了,而且暴昭也確實不缺敢于赴死的死士我在信中聽說了,你去江南平亂的時候,南京城中研制、放飛熱氣球一時成風,國子監(jiān)就有不少監(jiān)生制作出了熱氣球,不過也有摔死的,但無論如何,暴昭確實有可能制作出熱氣球,也有可能在上面裝滿火油,用以引燃建筑物制造混亂.可是假如這個推論成立,我們怎么才能找到暴昭布置的熱氣球的位置?難道要靠大索全城嗎?” “有辦法的?!?/br> 姜星火解釋道:“其一,城里現(xiàn)在都是禁飛區(qū),熱氣球哪怕不展開,體積也非常大,而且城內(nèi)很少有寬敞的地方起降,一般都是在城外;其二,熱氣球的飛行需要看風向,夏天南京城刮得是東南風。” 這里便是說,自從熱氣球蔚然成風后,朝廷很快就下令禁止在南京城周圍方圓五十里放飛玩耍了,原因也很簡單,這東西飛得高,能窺探皇宮和皇陵。 所以要是在城里出現(xiàn)熱氣球,早就被人舉報逮到了,百姓舉報向官府是有賞錢的。 “所以我們用數(shù)學方法,完全可以推算出一片大致區(qū)域?!?/br> “既然假設(shè)暴昭使用熱氣球制造大火和混亂,那么他的熱氣球一定是布置在詔獄東南方向的城外,而且考慮到不能繞彎子否則會給城內(nèi)足夠的預警時間,那么這個夾角應(yīng)該就在15-25°之間,也就是這個范圍?!?/br> 姜星火在地上大概筆畫出了一條西北-東南的熱氣球飛行軌跡圖,跟前世他玩吃雞時候的航班跳傘路線倒是挺類似,隨后又用以詔獄為中心,用兩條線切出了一個扇形圖。 李景隆看著地上畫出來的區(qū)域,蹙眉道:“從城外起飛的話,現(xiàn)在怕是來不及搜索了?!?/br> 姜星火干脆道:“兩手準備一手搜索阻止起飛,一手準備空中攔截?!?/br> “空中攔截?” 這是李景隆從未聽說過的名詞。 “嗯,既然已經(jīng)測算好了敵方熱氣球的飛行方位和區(qū)域,那么完全可以靠著飽和式起飛,實現(xiàn)空中攔截,讓人在空中把他們的熱氣球打爆?!?/br> “用弓弩?” “弓弩沒用,只能把熱氣球穿個洞,人家照飛不誤。得用火銃發(fā)射霰彈,既能把熱氣球的球囊打爛,也有可能直接引燃猛火油?!?/br> 姜星火招呼了一聲幾名侍從甲士:“你們先去兵仗局取他們新研發(fā)的重型火銃,隨后來飛鷹衛(wèi)找我。” 幾人聽命離去。 看李景隆還呆在原地,姜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去飛鷹衛(wèi),新時代總有新時代的辦法。” —————— 辯經(jīng)現(xiàn)場的眾人,絲毫沒有意識到一場大明版的九妖妖或許即將降臨,他們依舊緊張地注視著擂臺上的高遜志和張宇初。 在沙漏走完之前,高遜志終于開口。 他沒有從張宇初給的兩個答案里選,而是獨辟蹊徑。 “得天理之正,極人倫之至者,堯舜之道也;用其私心,依仁義之偏者,霸者之事也。” 此話一出口,臺下的曹端就忍不住擊節(jié)贊嘆道。 “妙哉!” 高遜志的回答確實很巧妙。 張宇初給了兩個選項,1王道 功利2霸道 禮義。 高遜志哪個都沒選,而是說只要得天理,符合人倫,也就是符合三綱五常,那在禮義上就是堯舜那樣先王的王道;而如果為了一己私心,即便是行王道,行仁義,但其實也走遍了,本質(zhì)上行的還是霸者之事,也就是霸道。 這個說法在后世人看來或許有點不要臉,難道看事情是“論心不論跡”嗎?難道李世民行王道把大唐治理的很好,結(jié)果到頭來還要被說是一己私心,算不上王者,只能算霸者嗎? 但是,在明初這個時代的道德評價體系之下,高遜志說的還真沒錯。 君子論跡不論心?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前提是修心,正所謂“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如果你內(nèi)心的出發(fā)點也就是你的“意”是歪的,那么無論你做了什么,結(jié)果都是歪的,哪怕你做的事情是對的。 所以,在斷定李世民“意不誠”的前提下,那李世民做了再多的事情,創(chuàng)造了多好的治世,都是霸者,永遠不能成為王者。 “漢祖、唐宗,明君也,然究其根本,乃是人欲作祟,而非追尋天理,故而行王道不可至禮義,僅此而已。” “三代先王之世,以道治天下,而非以法治天下,后世反之,然若以霸者行王道,循祖宗之法,謹遵三綱五常,尚且維系治世,但又任一變更者,治世不存也?!?/br> 朱棣的血壓已經(jīng)在上升了。 聽聽,這是人話嗎?這還想活嗎? 什么叫“以霸者行王道,循祖宗之法,謹遵三綱五常,尚且維系治世”? 意思就是朱棣好好地仁義治國,遵守老朱的法規(guī)和三綱五常的傳統(tǒng),還能坐穩(wěn)皇位,你小子只要自己亂折騰,那馬上就天下大亂。 這還沒完,高遜志又補了一刀。 “秦二世而亡,后人哀之而不鑒之,隋帝楊廣行霸道,廢文帝之法,亂綱常舊俗,亦二世而亡矣.李世民正因此緣由,方聽魏征之言,行王道以致貞觀之治也。” 聽到高遜志拿隋煬帝來暗喻自己,朱棣的血壓已經(jīng)徹底拉滿了。 而緊接著,張宇初的血壓也快滿了。 “自李世民以來,不復論尊卑之序、是非之理,此言非虛。” “李世民行王道,重功利,此言亦非虛。” “汝號稱‘道門碩儒’,今日之所惑,究其根本,不過是呆讀死書,不通經(jīng)義而已。” “三綱五常,實乃天理,以天理解萬事萬物,迎刃而解?!?/br> 不得不說,高遜志跟汪與立的風格真的是截然不同,他這個嘴就沒饒過人,一邊自爆不說,一邊還要嘲諷張宇初。 但偏偏.他把張宇初提出的兩難抉擇給解出來了,而且解得極為漂亮。 張宇初深呼吸了一口氣,他想起了姜星火之前交代給他們的各種臨場預案。 在這種情況下,張宇初知道,自己想要靠自己的實力戰(zhàn)勝高遜志,恐怕是非常困難了,因為經(jīng)過短暫的交鋒,張宇初就知道,高遜志比過去更強了。 在洪武朝二人就曾有過交手,那時候張宇初是一勝二負。 如今勝算渺茫,再不出姜星火教得絕活,怕是等不到朱棣的天降懲罰,就要被高遜志深厚的理論功力和犀利的攻勢辯駁的啞口無言了。 張宇初看著高遜志,緩緩開口道。 “汝言三綱五常乃是天地之道,天下至理。 然天地之間,何物非道? 赫日當空,處處光明。 閉眼之人,開眼即是。 豈舉世皆盲,便不可與共此光明乎!” 既然你不要臉,要講求心性,論心不論跡。 那好,我今日如你所愿。 讓你見識見識什么叫真正的“論心”,讓你見識見識什么叫做“唯心”。 吾心光明亦復何言。 第392章 尋思 就在高遜志還在思忖張宇初口中的“光明”是何意時。 “汝方才言道,得天理之正,極人倫之至者,堯舜之道也;用其私心,依仁義之偏者,霸者之事也?!?/br> 張宇初笑了笑,承認道:“說的確實不錯?!?/br> 辯經(jīng)哪有上來承認對手是對的?高遜志神色微微一凜,不知對方是何意圖。 “但依我看來,說的還不夠透徹。” 張宇初緩緩言道:“天下之理一也,豈容有二?要我說來,心即理也!萬事萬物只有此一理,也唯有此一理!以此天理解萬事萬物,迎刃而解。” 前半句的“天下之理一也,豈容有二?”來自《朱子語類》,而這后半句,則是原封不動地把高遜志剛才的嘲諷給還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