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船上日本使團的今川了俊、雪舞櫻等人，雖然只抵達了南京短短一段時間，但通過碼頭一角，他們已經(jīng)見識到這座城市繁華的一面，而且還能親身體驗到那種與眾不同的氣氛。

    雪舞櫻站在船上眺望岸邊遠處高大的煙囪、密集的房屋以及東方那連綿起伏的鐘山，不由感慨萬千：“想不到世界上居然真的會有如此繁華之地！”

    李景隆的嘴角掛著矜持的笑容，心中卻暗自鄙夷，日本蠻夷的公主，也就是這個見識了。

    不過倒也不怪他們，畢竟現(xiàn)在的日本跟大明比起來，確實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李景隆左等右等，船都要通過狹窄的航道進入碼頭了，卻始終沒有看到迎接他的隊伍，不禁心中暗自生疑。

    李景隆可是記得很清楚，朱高燧明確地告訴他，朱棣在鎮(zhèn)遠侯顧成來聽的那節(jié)課的最后，親口說過‘朕會親自去南京碼頭迎接載譽而歸的曹國公’，而且，只要他圓滿完成出使日本的任務，過去跟朱棣的種種芥蒂，朱棣都將一筆勾銷。

    “莫不是走錯碼頭了？”

    李景隆眼看著碼頭上并無人迎接他，腦海里竟是閃現(xiàn)出了一個荒謬的想法。

    南京確實還有幾個碼頭，譬如北面他剛剛經(jīng)過的燕子磯碼頭，但那里已經(jīng)成了軍用的碼頭，除此之外，南面在雨花臺西南方向臨江也有一個小碼頭，喚名三山磯碼頭。

    但無論如何，堂堂百官之首的曹國公載譽歸國，也不可能讓他去三山磯碼頭登陸吧？

    可眼前下關碼頭沒人迎接，卻委實有些詭異了點。

    “阿大，你去帶人看看怎么回事?！?/br>
    李景隆不想在今川了俊面前丟臉，他沉住了氣，仿若無事般淡然地吩咐曹阿大。

    曹阿大帶著幾名家丁家將，放下小舟上了岸。

    李景隆抓著圍欄等了片刻，才看到曹阿大氣喘吁吁地帶著一紙邸報似的東西飛奔回來。

    爬上了船只，曹阿大顧不得抹去額頭的汗水，連聲說道。

    “家主，有、有人迎接的，禮部的右侍郎宋禮帶著一些勛貴在碼頭迎接今、今天是個大日子，陛下確實有事情，與很多重、重臣都出席了?！?/br>
    “宋禮？”

    李景隆皺了皺眉，他對此人的印象，還是以前的刑部員外郎，屬于中級官僚，怎么短短大半年不見，就一躍而升禮部右侍郎了？

    看來朝中的局勢，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

    今川了俊等人沒有說話，但是好奇的探尋眼神卻顯露無疑。

    很顯然，他們知道李景隆在朝中獨一無二的地位，也明白今日沒有重要人物來迎接很不正常。

    “什么事情？”

    本來就胖的曹阿大經(jīng)歷了日本之旅，更是胖的跟個熱氣球一樣，剛才強撐著一口氣說完，此時已經(jīng)是累的半個字都說不出了，只能把手里的《明報》遞給了李景隆。

    李景隆劈手奪過印刷粗劣的報紙，自動跳過了國債發(fā)售、廣告、小說等版塊，一目十行地閱讀了起來。

    “南孔的家主被錦衣衛(wèi)關在了詔獄里，設下了‘王霸義利古今’三座擂臺，要理學界的大儒前來挑戰(zhàn).在任的文官不許休沐，這么說，陛下是帶著近臣和勛貴武臣去觀看了？”

    可是，辯論的人里并沒有姜星火，姜星火卻是說好了一定會來接他的。

    ——————

    與此同時，暴昭剛剛離去的廢棄大宅。

    兩隊錦衣衛(wèi)從左右街角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前排的錦衣衛(wèi)舉著藤牌提著刀，緩緩靠近了大門，而后排的錦衣衛(wèi)則舉起了軍用鋼弩。

    鋒銳的箭矢在清晨的陽光下閃爍著駭人的寒芒，錦衣衛(wèi)的弩手們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大門，他們是奉旨行事，只要是里面的人，都可以將其當場射殺。

    “指揮使，根據(jù)線報，目標就在里面?！?/br>
    曹松來到紀綱的身邊，以極低的聲音說道。

    在曹松的身后，一個男子被堵著嘴巴挾持著，赫然就是剛才在暴昭身旁叫嚷著“愿隨暴公赴湯蹈火”的那位。

    紀綱點了點頭：“宅子后面和側(cè)面的隊伍都到了嗎？”

    “都到齊了?！?/br>
    紀綱重重地一揮手，曹松吹響了哨子。

    前排的錦衣衛(wèi)們撞開大門，還不待煙塵散去。

    “第一排，放！”

    隨著百戶的命令，第一排的錦衣衛(wèi)弩手扣動了機括。

    “嗖、嗖”

    數(shù)十支利箭如雨點般朝著大門后面的空地飛射過去，然而卻并沒有任何慘叫聲傳來。

    幾乎是差不多的時間，其他方向數(shù)隊錦衣衛(wèi)或翻墻、或破門，涌入了這座廢棄的大宅。

    紀綱撲了個空。

    “怎么回事？”

    指望畢其功于一役在永樂帝面前露個大臉的紀綱，暴怒地一手揪著叛變的建文余孽的衣領，另一手上的繡春刀已經(jīng)架在了他的脖頸右側(cè)大動脈上。

    那中年文人汗毛倒豎，既不敢掙扎怕自己割了自己的血管，又不敢不說話，只能“嗚嗚”地叫著，用希冀的目光看著紀綱。

    曹松摘下了他嘴里塞的那團松江棉，那人小口喘息著，連忙說道：“紀指揮使！你聽我說！暴逆剛才就在這里！我離開了馬上來找您的！就這么一個折返的工夫！他沒跑遠，你接著搜！肯定能搜到！”

    紀綱揮了揮手。

    那人被拖下去前還在不停地喊著：“紀指揮使，伱信我！你信我啊！”

    大約是嫌他聒噪，曹松疾走兩步，又把那團松江棉塞回了他的嘴巴里。

    “指揮使?！?/br>
    就在這時，有個小旗面色凝重地從房間里出來，手上拿著一張信封。

    上面赫然寫著——紀指揮使親啟。

    紀綱剛接過信封，卻又覺得不妥，避開了幾步，讓另一個手下拆開，錦衣衛(wèi)小心翼翼地拆開了信封，里面的信紙沒有涂毒，只有短短的幾句話。

    “不好！中了調(diào)虎離山之計了！”

    看著最后的“暴昭之印”，紀綱面色大變。

    “得趕緊回去。”

    曹松接過信紙匆匆瀏覽，作為特務世家出身，他在電光火石之間就做出了判斷，他攔住了紀綱：“指揮使，快馬去詔獄報信也來不及了。”

    “那怎么辦？通訊煙花說不明白什么意思?！?/br>
    “用海東青！錦衣衛(wèi)不是新配了大寧那邊馴養(yǎng)的海東青嗎？”

    紀綱猛地一拍腦門。

    “對對對，你不提我都把這茬忘了?！?/br>
    紀綱一邊喚人，一邊匆匆寫下一張字條。

    不多時，一名跟在隊伍后面專門負責馴隼通訊的大寧系邊軍出身的錦衣衛(wèi)，就帶著一只神俊的海東青來到了此地，他把紀綱的紙條塞到了綁在隼腿上，用特殊的溝通方式告知了海東青此行目的地的方位。

    這種通訊方式，目前只能固定降落在城中的幾處要害所在，其他地方，還做不到隨處降落。

    但由于詔獄作為重要地點，里面同樣有訓練好的降落地，所以只要海東青到了詔獄，里面的馴隼人員就能飛速告訴詔獄外面的永樂帝等人。

    不遠處的茶樓二層，喬裝打扮后的暴昭，正在憑欄飲茶。

    他看著“撲棱棱”飛上天穹的海東青，神色莫名。

    暴昭身邊已經(jīng)換了一批人，全是模樣精悍的壯士。

    “果然有叛徒！”

    旁邊的人cao著河北口音，咬牙切齒地說道。

    暴昭把玩著手里的茶杯，笑了笑：

    “一群想當然之輩，我早就料到他們不可靠，正好將計就計。”

    ——————

    擂臺之上。

    處于擂臺西側(cè)的卓敬望著隱藏在云層中的初升朝陽，陷入了短暫的思考。

    汪與立為第一次出手所選擇的“故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義者為亂世”的這句話，非常的巧妙。

    顯然對方出山后，是對當下學術界的種種思潮和爭論，有著起碼的了解的。

    因為這句話并非出自孔孟，而是出自荀子，頗有點“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意思.你們變法派的大儒們不是主張把荀子抬回儒家五圣里面嗎？那好，我開頭就用荀子對于義利的觀點來反駁你們。

    能駁回來你們心里也得堵挺慌，因為你們否定了自己人為抬高的荀子的觀點；要是駁不回來，那好，我就直接就贏了。

    事實上，這句話正是荀子的義利觀核心之所在，出自《荀子·大略》。

    原文是：

    “義與利者，人之所兩有也。雖堯舜不能去民之欲利，然而能使其欲利不克其好義也。

    雖桀紂不能去民之好義，然而能使其好義不勝其欲利也。

    故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義者為亂世。上重義則義克利，上重利則利克義。故天子不言多少，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喪，士不通貨財。”

    意思就是義和利是人必有的兩面，堯舜也不能讓百姓不去追逐利益，但能讓他們追逐的利益不戰(zhàn)勝道義，桀紂則反之，所以說“義”能戰(zhàn)勝“利”就是治世，反之亦然。因此，天子不應當在意財物多少，諸侯不應該談論利害.

    荀子大部分思想是符合變法的，但這條被單撿出來，那就是汪與立在拿荀子來赤果果地打變法派的臉。

    不過，卓敬是何許人也，作為大明第一才子一代目，他可謂是遍覽群經(jīng)，很快就找出了應對之術。

    你不是拿荀子來說事嗎？好，那我直接拿“北宋五子”說事。

    論斷章取義，單獨拿出對方所傾向的先哲的某一條話語來辯駁，誰不會呢？

    卓敬淡然開口道：

    “故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義者為亂世，此言自有解法，不需我來解釋，先賢早有定論?！?/br>
    “橫渠先生有言，利之于民，則可謂利。利于身、利于國，皆非利也。利之言利，猶言美之為美。利誠難言，不可一概而論故為政者，在乎足民，使無所不足，不見可欲，而盜必息矣?！?/br>
    這句話出自“北宋五子”之一的張載，意思是利對于百姓來說是利，但是對于士大夫和國家來說，都不叫做利，是不能混為一談的，所以說當政的人，只要恰當?shù)貪M足百姓的欲望和利益需求，那么就不會存在社會混亂的現(xiàn)象。

    用來解答汪與立的問題，就是說“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義者為亂世”這個說法是不對的，最起碼來說是太過于絕對了，如果二者基本相等，不需要誰戰(zhàn)勝誰，那么就不會出現(xiàn)亂世。而且對于百姓、士大夫、國家這三個群體來說，同樣是“利”，但含義不同。

    這里面需要額外提一句張載說這句話的時代背景，畢竟哲學觀念都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進步的，如果不提具體的時代背景就拿北宋的人說的話跟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人說的話進行對比，那就等同于刻舟求劍，是毫無意義的。

    北宋時期，商品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同時，三冗問題愈發(fā)嚴重，社會問題和外部壓力造成了我鐵血大宋急需大筆錢財來養(yǎng)數(shù)以百萬計基本毫無用處的廂軍和官員，并且向每一個鄰國支付每年不斷增加的歲幣。

    簡單的來說，就是搞錢的壓力太大了，所以得先修改一下傳統(tǒng)的道統(tǒng)理論，畢竟要是大家天天言義不言利，恥于搞錢，搞錢不道德，那怎么過日子呢？義是沒法當錢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