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清楚，李景隆并沒有說什么夸大其詞的內(nèi)容，相反，這些阻止日本與大明的勘合貿(mào)易的情況，都是屬實的，而且存在了不是一年兩年，而是好幾十年了。

    但問題在于，足利義滿根本無法禁絕倭寇，因為日本目前的三島上，足利義滿實際控制的區(qū)域是本州島島的中西部，四國島和九州島島，其實壓根就是天高黃帝遠的地方藩國大名所統(tǒng)治的，他們對于足利義滿，一直是聽調(diào)不聽宣的服從狀態(tài)。

    這十余個藩國在絕大多數(shù)事情上，都會聽從足利義滿的招呼，但如果真的觸及到了他們的根本利益，他們是不會聽得。

    這也是為什么足利義滿拆了大內(nèi)家，把今川了俊這個“九州島王”廢掉，但四國島、九州島島還是諸侯林立的原因。

    而海上貿(mào)易與相伴而生的倭寇團伙，正是這些地方藩國的核心利益。

    足利義滿為什么一直心心念念勘合貿(mào)易？

    就是因為勘合貿(mào)易對于他來說，是一件絕對血賺的事情。

    別的不說，立竿見影的成效就有兩點。

    第一，解決幕府拮據(jù)的財政情況。

    第二，徹底堵死四國島、九州島島諸藩國的走私財路，削弱其實力。

    如此一來，幕府強大而諸藩削弱，不出幾代人的時間，幕府就將徹底完成對整個日本的統(tǒng)治。

    但問題就在于，日本給大明的印象太差了，所以大明始終不同意開放勘合貿(mào)易，而這一點，足利義滿又無法徹底禁絕。

    “幕府的水師，并不夠強大?！?/br>
    足利義滿斟酌著詞句：“而且海盜們的流竄范圍極廣，很難徹底滅絕.當然，根本的原因還是在于南北朝產(chǎn)生了大量破產(chǎn)的流浪武士，而且地方上的藩國，對于這個問題也很敏感，海盜和走私給他們帶來了大量的財富?！?/br>
    “國師當然考慮到了幕府方面的問題。”

    李景隆笑了笑，用一副“我們可都是為了你著想”的口氣說道：“大明的水師，倒是可以幫助幕府剿滅海盜。”

    聽聞此言，足利義滿雖然沒有翻臉，但是也立刻警覺了起來。

    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大明雖然好面子，但他不相信大明是什么大善人，大明已經(jīng)從朝鮮手里索回了濟州島，如今又要來日本沿海剿滅倭寇，到底是想干什么？

    假道伐虢的故事，他是聽古劍妙快講述過的。

    “此舉恐怕不妥吧?！弊憷x滿的笑容有點僵硬。

    李景隆看到他的樣子，那還不知道他的顧慮，于是大笑著擺了擺手：“不不不，我知道你的想法是什么，但是我要告訴你，你想岔了，大明絕無惡意?！?/br>
    看足利義滿將信將疑的樣子，李景隆從袖子里掏出了一份堪輿圖。

    這是朝鮮方面繪制的，關于濟州島周邊海域的堪輿圖，作為檔案材料，在把整個島嶼交還給大明的時候一起交割了過來，并被大明的官員送到了李景隆的手上。

    “國師的意思是，朝貢貿(mào)易不能滿足日本方面的需要，而勘合貿(mào)易在大明國內(nèi)的阻力又太大，所以何不妨在朝貢貿(mào)易與勘合貿(mào)易之間，進行一點小小的創(chuàng)新呢？”

    足利義滿凝神盯著地圖，顯然不明白李景隆所謂的“小小創(chuàng)新”指的是什么。

    “剛才你也提到了，對馬島、壹岐島，這兩個島嶼是海盜的巢xue所在，而這些海盜背后，都有地方藩國勢力的身影，日本幕府是不方便出兵的，所以大明可以幫助幕府出兵掃清這兩個島嶼先別急，大明當然不是要占領這兩個‘無足輕重’的小島，掃清海盜后，依舊會交還給日本，而且是交還給幕府直接控制，但是。”

    李景隆頓了頓，繼續(xù)說道：“值得注意的是，對馬島、壹岐島，在這個小小創(chuàng)新里，將成為大明與日本的非武裝自由貿(mào)易區(qū)，為了保障自由貿(mào)易，兩國都是不能駐兵的。”

    “非武裝自由貿(mào)易區(qū)？”

    足利義滿咀嚼著這個新鮮的詞語。

    “是的，大明和日本，每年協(xié)商一份貿(mào)易商品清單，以及根據(jù)價格波動所調(diào)整的相關關稅，大明的商品從本土運抵濟州島后，前往對馬島、壹岐島進行貿(mào)易，而日本本土的商品也是如此。”

    足利義滿本想說，那樣不就成了濟州島有大明的駐軍，而對馬島、壹岐島沒有日本的駐軍？若是大明發(fā)兵日本又該如何？

    但他轉(zhuǎn)念一想，就明白其實不是這個道理，因為如果按這么說，那么日本本土就在兩島身后呢，一旦大明表現(xiàn)出了囤積兵力打算通過濟州島跨過海峽的念頭，日本想要發(fā)兵先發(fā)制人豈不是更快？

    說到底，這只是為了構(gòu)建一個介于朝貢貿(mào)易和勘合貿(mào)易之間的自由貿(mào)易區(qū)而已。

    “這位姜國師的意思，是用濟州島，來規(guī)避日本商隊前往大明本土進行勘合貿(mào)易所造成的阻力？”足利義滿心領神會。

    李景隆點了點頭：“是的，大明目前還執(zhí)行著海禁政策，而且從來都不支持勘合貿(mào)易這種貿(mào)易形式，只有朝貢貿(mào)易才符合文官們的理念，而你需要的顯然不是朝貢貿(mào)易，所以必須在海外的大明土地上進行中轉(zhuǎn)，然后再自由貿(mào)易，才能規(guī)避掉朝堂上的大部分爭議?！?/br>
    事實上姜星火當然不是好心地滿足日本方面的勘合貿(mào)易要求，主動給他們找替代方案，而是在為跨海征日做鋪墊。

    在當前，大明對外面臨的主要矛盾是征服有先后順序，而國內(nèi)棉紡織品卻急需更多的商品傾銷市場。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先在周邊的日本、朝鮮、安南等國推行自由貿(mào)易，同時挨個進行武力征服。

    第一個挨打的肯定是安南，馬上就要挨打，這點毫無疑問。

    而接下來到底是讓備倭軍從山東出發(fā)，渡海由濟州島中轉(zhuǎn)進行征日，還是說先易后難先順手滅了女真，再把戰(zhàn)斗力更弱的李氏朝鮮平推掉，最后再以朝鮮為大跳板跨海征日，這還是有待考慮的。

    但無論如何，與日本的自由貿(mào)易，是要抓緊展開的，這既符合日本的迫切意愿，也符合大明的利益。

    李景隆從懷中掏出一份文書，遞給了足利義滿。

    ——《明日自由貿(mào)易契約（草稿）》。

    “一，大明將日本視為特殊朝貢國，應效仿朝鮮舊例，于日本京都設置天使館，對馬、壹岐、平戶、長崎設置領事館，并后續(xù)視情況于日本其余各地設置領事館?！?/br>
    “二，大明視室町幕府為唯一官方交涉對象，同時室町幕府需保證大明天使、領事及館內(nèi)相關官吏不受日本律令、習俗約束，如有爭議事件，一律交由大明朝廷按《大明律》處理，日本方面無權(quán)干涉。”

    “三，凡日民狀告明人者，日方必先行查察誰是誰非再勉力勸息，使不成訟，免致小事釀成大案。倘遇有交涉詞訟，日方不能勸息，又不能將就，即移請大明領事查明其事，既得實情，即為秉公定斷，免滋訟端。至于明人如何科罪，由大明方面按《大明律》議定章程照辦，并押解回國受審、受刑?！?/br>
    “四，非武裝自由貿(mào)易區(qū)限定為對馬、壹岐兩島及周邊五十里海域，武裝自由貿(mào)易區(qū)限定為平戶、長崎兩港及周邊五十里入港海域，凡議準通商之對馬、壹岐、平戶、長崎等四處，每遇明商貨船到口，準令引水員即行帶進。明商貿(mào)易輸稅全完，欲行回濟州島，亦準引水員隨時帶出，以免滯延港口，至于雇募引水員工價若干，應按各口水程遠近、險要，分別多寡，即由大明相關領事秉公議定酌給。”

    “五，所有通商四口，每口內(nèi)準大明官船（戰(zhàn)船）應急停泊修理或補充淡水、果蔬、糧油等物一艘，俾管事官及屬員嚴行約束水手人等，免致滋事。惟官船非貨船可比，即不載貨又非為貿(mào)易而來，其鈔稅等費均應豁免。至應急停泊之官船進口、出口，大明領事會先期通報日本方面?！?/br>
    足利義滿匆匆看完了前五條，并沒有什么意見。

    第三條和第四條在他看來，大明是天朝上國，而且要面子，那么大明的官吏、商人犯事了日本不能處置，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否則大明的人被你砍了，大明的面子往哪擱？

    而且大明也不是沒給他面子，將幕府視為唯一交涉對象，直接跨過了日本天皇，實際上就已經(jīng)承認他對日本的統(tǒng)治權(quán)了。

    雙方面子互換，足利義滿不覺得自己丟人或者虧了什么。

    至于第一條，明顯是為了長期自由貿(mào)易的設立的，第四條和第五條，更不是什么大事，大明的商船需要有人引水入港，或者官船如果損壞了或者需要補充補給，讓日本四個港口每個港口允許停一艘能怎么的？是弓箭能射出港口，還是一艘船上能下來一萬人？

    足利義滿反而覺得姜星火擬定的契約太細。

    不過這也說明了對方的誠意和重視，足利義滿還是很高興的，他接著往下看了下去，他的目光掠過一堆雜七雜八的條款，來到了最重要的部分。

    ——商稅。

    其他都是浮云，足利義滿只關心搞錢。

    只要有了錢，幕府就不用向商人低頭借錢籌措軍費，幕府就可以想干嘛就干嘛，錢就是腰桿子。

    嗯，是的，日本跟大明不太一樣，在老朱家眼里商人就是韭菜，但在日本不是這樣，商人的地位和能量還是相當驚人的。

    “十八，日本需將大明視為唯一最惠貿(mào)易國，在武裝貿(mào)易區(qū)與非武裝貿(mào)易區(qū)等任何貿(mào)易條件下，總體關稅不得超過5%，至于不同商品，則根據(jù)價格波動于每年固定時間磋商稅率，波動范圍不得超過3%（總體5%封頂）。”

    “十九，凡明商運貨進口者，即于卸貨之日；販貨出口者，即于下貨之日。需先期通報大明領事館相關官吏，由大明領事館轉(zhuǎn)報日本海關，以便共同查驗，彼此無虧?！?/br>
    “二十，如遇超過本年度貿(mào)易商品清單的特殊商品，則由大明領事館與日本方面臨時磋商稅率，臨時稅率不得超過4%，倘日本海關驗貨人員與大明領事館不能磋商評定其價，即各邀明、日兩國客商五到七人前來驗貨，其客商內(nèi)有愿出某價買此貨者即以所出最高之價定為此貨之價，免致收稅有虧?！?/br>
    “二十一，雙方進出口商品，可擬定《明日商品保險相關條例》，商品于非武裝自由貿(mào)易區(qū)及武裝自由貿(mào)易區(qū)內(nèi)損害，符合《條例》者，商隊可獲全額賠償，如大明商船進口，保商認保，所有出、入口貨稅均可由保商代納。”

    “二十二，如商品未繳納保險，凡現(xiàn)經(jīng)議定，明商卸貨后自尋商賈交易，無論與何人交易，聽從其便。惟明國商人設遇有誆騙貨物脫逃及拖欠貨價不能歸還者，一經(jīng)控告到官，日本方面官員自必即為查追，嚴懲不貸。”

    3條關稅相關契約，2條保險相關契約，基本做到了相對公平，在自由貿(mào)易上沒有任何偏袒大明的地方，但在某些細節(jié)上有一些保護大明商人的條款。

    足利義滿認為這并不重要。

    嗯，他不知道的是，公平的自由貿(mào)易，有時候其實挺不公平的。

    同樣是一匹棉布，日本手工業(yè)制造出來的要賣1.7-2錢/匹才能回本。

    而大明經(jīng)過了水力大紡車和工場集中勞動后，成本價是1錢，算上頂天了5%的關稅，也就是1.05錢，傾銷進來能直接把日本的棉紡織業(yè)干破產(chǎn)。

    而“保險業(yè)”，事實上則是姜星火給大明商人們準備的第一塊西瓜。

    大明的商人，既沒有能力在國內(nèi)搞大規(guī)模輕工業(yè)，賺了錢又一定他娘的跑去買地，所以干脆先帶著錢來海外干保險業(yè)，這樣錢流出去，既能緩解大明國內(nèi)的寶鈔貶值壓力，幫助貨幣改制的完成，又能在外面孵化出第一批成熟的海商。

    至于大明的商人會不會帶著錢跑到國外？

    你跑吧，看看是你跑得快，還是大明的艦隊征服的快。

    就算真跑了，等打下日本的金山銀山，坐著一年八百萬兩白銀，還需要你這點財富？

    姜星火之所以開了個“保險業(yè)”的口子，無非就是為了培育成熟的商業(yè)體系罷了，真不缺商人這點錢。

    “不知道大明的條件，你考慮清楚了嗎？”

    李景隆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放下了杯盞，抬起頭，直勾勾盯著足利義滿。

    足利義滿也把手中死死捏住的紙放了下來，一個指印，赫然出現(xiàn)在了上面。

    “大明給的條件很公平，有些細節(jié)或許還需要商討，但是主體是沒問題的?！?/br>
    足利義滿沉穩(wěn)的說道：“只是，在談妥具體契約之前，我還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大將軍閣下。”

    “哦？不妨直說?！?/br>
    “變法一向是很困難的，我所顧慮的是，這個契約若是我們商討好了，簽訂了，又能持續(xù)多久呢？如果明國內(nèi)部的變法失敗，會不會導致這一紙契約作廢？”

    聽到足利義滿提起此事，李景隆愣了片刻，隨即哈哈大笑：“你多慮了。”

    “姜星火是何等人杰？雖然在兵事上遠不如我，但不論是謀略還是才學，那可都是比我還要強半籌的存在！變法是大勢所趨，陛下極為支持，成功只是時間問題，你且放下心吧。”

    足利義滿聞言一滯，隨后試探性地說道：“據(jù)我所知，明國內(nèi)部的廟堂斗爭，目前也很激烈陛下似乎也沒有多余精力，去關注明日貿(mào)易的事情吧？”

    李景隆見糊弄不過去，微微頷首道：“你說的不錯，大明廟堂內(nèi)部確實矛盾重重，陛下這段時間也一直在考慮是否與日本進行國師提議的自由貿(mào)易，總體上來看，還是支持的，只是大明國內(nèi)的內(nèi)部形式太復雜，不容易控制，如果貿(mào)然與你們簽署自由貿(mào)易契約，很可能導致變法派與守舊派之間針對這個問題爆發(fā)爭斗，所以我一直在猶豫，不過呢”

    李景隆意有所指地說道：“若是日本可以讓大明的朝堂看到變法的成效，你需要注意，這種成效，絕不僅僅指的是帶來多少濟州島上的關稅收入，還包括了對外禮儀上的成效，如果能做到，那么變法派做出了成績，給大明贏得了面子，陛下當然也會更加爽快地同意簽署《契約》?！?/br>
    足利義滿了然地點了點頭，說道：“多謝大將軍閣下提點，我明白了?！?/br>
    “不過現(xiàn)在……為表誠意，我決定，愿意拿出一百艘大船的日本特產(chǎn)貨物作為禮物，送給陛下作為朝貢品。”

    李景隆聞言心花怒放，站起來對著足利義滿拱了拱手。

    “豪爽！”

    足利義滿要是給李景隆送禮物，李景隆是不敢收的，他貪財，但是財和命之間他選擇命。

    可這一百艘船的禮物，你甭管他裝的啥，如果是給永樂帝作為朝貢品，那面子不就來了？

    永樂帝高興了，看到了李景隆發(fā)揮的作用，李景隆岌岌可危的廟堂生命也就通過這次日本之行順利挽救了，變法派也做成了一件大事。

    別說不是大事，周邊的國家里面，日本還是很重要的一國，能讓日本心悅誠服地來朝貢，而不是僅僅派個使團想要談勘合貿(mào)易，這就是一件在禮制上很有意義的大事。

    這件事足以證明，變法以后，大明依然是認知內(nèi)世界的中心，并且比以往在周邊國家心目中的地位更加崇高。

    “哈哈哈哈，大將軍閣下過譽了，坐下來說?！?/br>
    “好?！?/br>
    李景隆坐回了座位，繼續(xù)問道：“那么現(xiàn)在還有什么疑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