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么優(yōu)秀的人，怎么偏偏就被排擠在登天路之外呢?！苯饪N苦笑一聲。

    王偁聞言，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閃爍了一下，忽的說道：“解兄，我想問你一句話，如果我現(xiàn)在告訴你，我可以幫助你達成愿望，甚至能夠讓你的仕途走得遠遠的，不必擔(dān)心會被人彈劾，你可愿意聽？”

    “你說什么？”

    解縉睜大眼睛，愣住了。

    片刻之后，才回過神來，他盯著王偁，鄭重道：“我希望這是真的?！?/br>
    “當然?！?/br>
    解縉知道，自己的好友王偁絕對不是信口雌黃，既然王偁這般說了，那就證明這件事很有可能.畢竟，以王偁的為人，是完全沒必要欺騙自己的。

    王偁沉聲道：“我王偁向來說一不二，從來不打半點折扣?！?/br>
    隨后，兩人低聲交談。

    “你想拉攏我，參與進去嗎？”解縉冷靜下來，慢條斯理的問道。

    “嗯，我想和解兄聯(lián)手?！?/br>
    王偁毫不避諱：“不過，如果解兄不想答應(yīng)的話，我也不勉強?！?/br>
    解縉仕途本就曲折，在洪武朝的坎坷，他根本不想再經(jīng)歷了，如今解縉已經(jīng)三十四歲了，或許對別人來說還年輕，可要知道，解縉是什么時候中的進士？

    ——十九歲！

    他是天才中的天才，明初最閃耀的明星之一，怎能忍受自己碌碌無為地近乎原地踏步十五年之久？

    如今有好的機會，自然不會錯過。

    更何況，解縉也看出來了，王偁的計劃，并非不可實現(xiàn)，而他現(xiàn)在，正急缺這樣一個機遇。

    “剛才的太過皮毛，我需要更詳細的計劃步驟?！?/br>
    “解兄爽快。”

    王偁松了一口氣，笑道：“既然決定要合作，那么有些東西我必須先和你透露一下。你知道，大皇子還不是皇太子，他繼任大寶之前，會面臨很多的麻煩.這個過程會持續(xù)很長時間，也許幾年，也許十幾年，而且，很難保證在這個時間段里，能平安無事?！?/br>
    解縉沉默了片刻，說道：“你放心吧，這件事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包括大皇子殿下?！?/br>
    頓了頓，解縉問道：“其他還需要我配合你們做什么？”

    王偁笑了笑說道：“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管按計劃，在關(guān)鍵時刻出手推波助瀾即可?！?/br>
    “可若是陛下發(fā)話了呢？”

    解縉看著對方說道：“我是大明官員，豈會為了私利而違逆陛下的旨意？”

    “那就看你怎么選擇了。”

    王偁淡淡說道：“而且你別忘了，這個朝廷，現(xiàn)在表面上是姓姜的說了算?！?/br>
    解縉怔住。

    他知道自己剛才失言了。

    王偁笑著拍了拍解縉肩膀：“我只是提醒你一句。”

    “我”

    解縉咬緊牙，卻沒有說話。

    顯然，他在思考王偁的建議。

    見狀，王偁微笑著離開座位，緩緩踱步，來到窗邊。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寧愿當一個普通人。我喜歡吃rou、愛玩鬧，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然后跑出去秦淮河上尋花問柳，我可以像街頭的混混一樣，游蕩京城，享受風(fēng)流，如果可以，我希望能過一輩子這樣悠閑愜意的生活。”

    王偁嘆息道：“可你這樣的人，能嗎？你是解縉，你是一代絕世才子，你不該這樣子的，你該站在萬人之上！相信我，我不會害你的，解兄?！?/br>
    半晌后，解縉最終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

    第376章 求榮

    永樂元年的五月，隨著老朱忌日的臨近，大明帝國內(nèi)外都陷入了某種異樣的寧靜。

    說內(nèi)憂外患，倒也談不上，畢竟只要刀把子捏在手里，天下總是太平的。

    然而有心人盤算著時間表，卻能明顯看出，按照“太祖忌日（這個時間點以前不能動刀兵）-曹國公回國-諸將定階-征伐安南”這個節(jié)奏，明軍主力一旦大量外調(diào)，局勢便沒那么穩(wěn)當了。

    不過，這是明面上定下來的對外計劃，可大明如今對內(nèi)的局勢，并不穩(wěn)當，可以說是內(nèi)外兩條矛盾線在并行發(fā)展且互相影響。

    正所謂大惡多從柔處伏，哲士須防綿里之針，沒多久，捧殺就來了。

    “昔孔孟抱匡濟之志，棲棲齊、魯、宋、衛(wèi)之間，曾不得一試以終其身。周、二程、張、朱，學(xué)孔孟之學(xué)者也，間或登朝，曾未數(shù)月而退。國師遇神明之主，受心樽之托，宣布道化，潤澤黎庶，豈非斯世之大幸乎！

    夫會萬物而為一身者，圣人之德也；散一身而為萬物者，圣人之才也。才與德備者，道之周也。故周于道者，天不能害，地不能殺，而世不能亂也。今方屬多警，而才用每空。天下囂然恐卒然之變起，而莫之救也。獨君子以為必不然者，非恃有道之在高位乎哉！”

    “這是把我比作超越孔孟和北宋五子的‘超圣人’啊，人間若有‘天不能害，地不能殺，世不能亂’凌駕于一切之上的真圣人，誰又能睡得安穩(wěn)呢？”

    看著眼前的一紙文書，總裁變法事務(wù)衙門里，剛才正在逐字逐句修改《南京內(nèi)各部、寺衙門考成法試行條例》的姜星火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又傳給了屬下。

    “娘希匹！這是要把國師架到火坑上烤??！用心當真歹毒！”柴車忍不住破口罵道。

    “唉……”郭琎嘆息了聲：“輿論能殺人，就算咱們現(xiàn)在去辯解什么也沒有用，反而覺得，是我們在給國師造勢?！?/br>
    卓敬捻著銀須，抖了抖紙張。

    “這東西最早是從哪傳出來的？”

    “國子監(jiān)?！?/br>
    南京國子監(jiān)學(xué)生數(shù)以萬計，這可是眼下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學(xué)校，以及最大的知識分子聚集地，而且這些監(jiān)生，其中一部分以后是要做官的，雖然沒有進士那般的起步，但監(jiān)生在明初同樣是一條重要的階層跨越渠道。

    年輕士子們滿懷慷慨報國的理想和走上仕途的夢想，理所當然地，會對時事產(chǎn)生一些自己的想法更何況，之前監(jiān)生孔復(fù)、楊鈍、張文明、李時秀、蔣彥祿、歐彥貴、何器、劉先等八人，就因為言論積極支持變法，直接提拔為為監(jiān)察御史，一步登天的先例就在前面，如何不讓人心動？

    當然了，既然有真心實意或藉機投機的人支持變法，自然也有心懷陰暗的人反對變法，抹黑變法，乃至捧殺姜星火。

    不用問，一定是有人在故意搞事，而且只是前奏。

    當輿論愈發(fā)發(fā)酵，再迭加之前的李至剛事件，恐怕在【太祖祭日】那一天，保守派關(guān)于“祖宗之法究竟可不可變”的大反攻，就要開始了。

    郭琎和柴車對視了一會兒，便不再多言，沉默地看著總裁和副總裁。

    他倆剛剛換上了一身鵪鶉服緋的綠袍，當上了官，自然是不愿意看著姜星火真出事的。

    可有句話說的好，周公恐懼流言日嘛，捧殺這種事，難不成你還真能把心肝剜出來給人看？證明你沒有別的心思？

    嗯.說個地獄笑話，若是姜星火真把內(nèi)心剜出來，怕是能把天下人都嚇到趕緊勸他塞回去?！覀冊疽詾槟皇窍氘敾实?、圣人來著，看來是時代局限性限制了我們的想象力邊界啊！

    卓敬說道：“還是得反擊，捧殺不解釋，反而成了默認?！?/br>
    當然要反擊，但問題是，怎么反擊？

    柴車沉默了片刻，說道：“屬下建議，還是要再等等，不能貿(mào)然反擊，等等總歸是有更好的辦法的?！?/br>
    看著又熬了兩個晝夜的姜星火疲憊的神情，卓敬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覺得胸中壓抑得厲害，仿佛空氣都被什么東西抽干凈了似的，讓他喘不過氣來，他閉了一下眼睛，強行將腦海里翻騰的情緒壓制下去。

    不管有沒有結(jié)果，他都必須得盡最后一份力才行，畢竟這樣的廟堂斗爭很殘酷，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fù)。

    而今天，隨著事態(tài)愈演愈烈，他終于徹底確信了，把最后一絲懷疑都掐滅掉.之前的所有事情都不是偶然，不是為了對付李至剛，而是這就是沖著變法來的，姜星火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國師，要我去尋人上奏折嗎？”

    卓老頭宦海沉浮多年，畢竟是資歷侍郎級別的高官，若是需要反擊，找人當槍，還是能找得到的。

    “不用?！?/br>
    姜星火抬起了頭，他的臉色蒼白憔悴，卻依舊掩蓋不住眉宇間凌厲決絕的神采，目光灼熱而堅毅，他說道：“這個時期，越亂越好?！?/br>
    卓敬愣了半晌，苦笑道：“國師，亂對我們不利?！?/br>
    “無妨?！?/br>
    姜星火搖了搖頭，說道：“待我寫一篇文章，他們不是要亂起來才好火中取栗嗎？那我給他們添一把火！”

    說罷，他也不管身旁幾人，文思涌上，徑自提筆揮毫。

    卓敬在旁邊窺得清楚。

    《師法先圣疏》

    “不惟先圣之所欲為，所已為者，為之承之；雖其所不及為，不得為者，亦皆為之承之。

    師法先圣，不惟所不及為，不得為者，為之承之雖其所已為，有時異勢殊不宜于今者，亦皆為之，變通之?！?/br>
    郭琎和柴車亦是凝神，從開篇這兩句可以看出來，所謂“時異勢殊需變通之”這便是自變法發(fā)起以來，第一份正式的，吹響號角式的文章了。

    姜星火的筆鋒還在繼續(xù)。

    “天理不變于人心，只人心公平處便是天理之公；天理不外乎人情，人間之情勢時刻異也。

    是故，事以位異，則易事以當位；法以時遷，則更法以趨時。

    然圣人以近人情為天理，而后儒遠人情以為天理，豈不謬哉？”

    所謂“人心公平”，自然就是姜星火昨天講的那些，而所謂的“人情”則是人間的情況、形式變化，如果事情發(fā)生的情況變了，自然不能刻舟求劍，所以要“易事以當位、更法以趨時”，也就是說，變法是必須要變的，而圣人的理解，不是后儒的理解，后來儒者的理解大多都是荒謬的、錯誤的。

    卓敬長出了一口氣，深以為然道：“權(quán)循舊制，茍且安逸，可以僥幸一時，而不可以曠日持久，國師筆鋒犀利，端地是驚世大作！”

    姜星火頓了頓筆尖，一滴墨落在紙上，稍稍暈染開來。

    犀利的還在后頭呢。

    “宋儒窮理務(wù)強探力索，故不免強不知以為知。

    后儒信道之篤者，莫如伊川（程頤）。

    然伊川每事好硬說硬做，故于圣人融洽處，未之能得.注《春秋》，用功雖多，然太著力卻有穿鑿。

    所謂學(xué)者窮理，正須虛心平氣，以得精微之旨，若有意深求定然執(zhí)著。

    強為貫通，必至牽合；過為分析，不免破碎。由是后來者，得其理者愈鮮矣?！?/br>
    這段話說的是什么意思呢，簡單翻譯就是說，宋代的儒者都是縫合怪，強行把含義穿鑿附會，對字句過分解讀分析，想要好好探究道理應(yīng)該心平靜氣、按部就班，這樣才能得到幽微深邃的含義，你非要先射箭再畫靶子，那么得到的一定是伱想得到的，這種得到的道理結(jié)果，本來就是錯的，那么后來的儒者（明儒），能繼承理解宋儒自的真道理自然就更少了。

    宋儒是怎么斷章取義的，之前姜星火在講“太極”和“格物”，講“敬”和“集義”的時候都講過，這里就不再贅述了。

    總之，噴的有點狠。

    郭琎的腦殼“嗡嗡”的在響，一時間竟有些天旋地轉(zhuǎn)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