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得，那時候的朱棣，也是這般仰天大笑。

    面對皇帝那含義不言自明的笑聲，而胡儼的臉上依舊毫無懼色，他就這樣靜靜地望著朱棣。

    但出乎內(nèi)閣眾人的意料，朱棣并沒有馬上動手。

    朱棣深深地看了胡儼一眼后問道：“那依你所言，何謂天命，又何謂大人，何謂圣人之言呢？”

    聽到朱棣的提問，胡儼回答道：“依微臣所見，所謂天命便是上天的意志，隕石墜落、大地震顫、赤地千里.皆是上天給予君王的警示，意義便在于讓君王警醒，反思自己的德行，不要成為被上天厭棄的無道昏君。”

    “所謂大人，則是地位尊崇德高望重之人。”

    “所謂圣人之言，自然是孔子，顏子，曾子，子思子，孟子的言語?！?/br>
    聽完胡儼的回答，朱棣輕蔑一笑：“那依你的意思來看，朕算不算‘大人’呢？”

    此刻，為了心中的道統(tǒng)，胡儼已經(jīng)豁出去了。

    胡儼點頭應(yīng)道：“是，陛下是九五之尊，天子也，當(dāng)然是大人非但是大人，而且是最大的大人。”

    “那按照你的理論，朕可不可‘畏’呢？”

    朱棣盯著胡儼問道。

    “當(dāng)然可畏?！?/br>
    胡儼毫不猶豫的回答，并且抬起頭來迎向朱棣的目光。

    “哈哈哈哈哈”

    朱棣大笑了起來，他的笑聲中充斥著諷刺，同樣也充滿殺機。

    “那伱胡儼到底是更畏朕這個大人，還是更畏圣人之言，亦或是天命？”

    朱棣再度發(fā)難道，語氣已經(jīng)變得冰冷。

    胡儼的額頭上滲出細(xì)密的汗珠，但卻始終保持鎮(zhèn)定。

    胡儼知道，自己惹怒了皇帝，言辭之間稍有不慎，恐怕不僅是自己的命，而是全家全族連命都會跟著丟掉，雖然他為了道統(tǒng)之爭他并不懼怕，但這不代表他是會輕易丟棄自己和周圍人性命的人。

    胡儼跟練子寧、方孝孺還不太一樣。

    練子寧、方孝孺是忠于建文帝，而胡儼則是忠于圣人之學(xué)。

    所以胡儼可以接受換個皇帝，只要這個皇帝繼續(xù)用圣人之學(xué)治天下就好，但絕不接受圣人之學(xué)也被動搖、篡改。

    “天命、大人、圣人之言，三者都是可畏的威嚴(yán)，不能混為一談，沒有更畏懼哪個。”

    胡儼決絕地回答道：“天命的威嚴(yán)，乃是源自于‘天命是萬事萬物均需遵循的規(guī)律’，所以天命的威嚴(yán)跟大人、圣人之言對于人生的威嚴(yán)不是一回事?！?/br>
    “而大人與圣人之言則屬于現(xiàn)世，大人的威嚴(yán)在于權(quán)力，圣人之言的威嚴(yán)在于道德?！?/br>
    “這三者都是需要畏懼的，但正所謂蒼天在上，小人不知道天命的威嚴(yán)所在，因而他不懼畏.而小人連天命都不畏懼，那么輕慢德高的大人，蔑視圣人的言論也就絲毫不足為奇了?！?/br>
    “但是，陛下是大人，不是小人。”

    胡儼誠懇說道：“陛下對上順天應(yīng)命，靖平國難；對下仁愛百姓、寬宏大量；對中的袞袞大人們，也定能明察秋毫，公平處置?！?/br>
    朱棣根本不吃這一套，見剛才“三者哪個更令其畏懼”的語言陷阱，胡儼沒有踏進去，朱棣干脆挑明問道。

    “既然你說天變足畏，祖宗足法，人言足恤，那就是說更化變法這一套行不通嘍？”

    說罷，朱棣死死地盯著胡儼。

    這一次，朱棣是真起殺心了！

    要么更化變法行，要么更化變法不行，沒有中間和稀泥的選項。

    其實歷朝歷代變法，無非兩個最重要的影響因素。

    第一個，統(tǒng)治者本人的權(quán)力是否足以推行變法。

    第二個，統(tǒng)治者本人是否能從變法中獲益，因此有意愿有決心推行變法。

    這兩個條件，朱棣無疑是都符合的。

    朱棣是大一統(tǒng)王朝唯一一個以藩王之身造反成功的皇帝，其本人的能力與心性自不必多提，殺伐果斷、無懼無畏。

    而朱棣今天之所以表現(xiàn)出來的這般堅決，這么想要更化變法。

    說到底，跟姜星火的講課是密不可分的。

    朱棣一節(jié)節(jié)課聽下來，早已充分了解什么才叫真正的“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說的夸張點、不尊重前輩點，真說“三不足畏”王安石也就圖一樂，理論加實踐雙重證明，還得靠姜星火。

    你說天變足畏，那你不妨來看看扭秤實驗，了解了解什么叫日心說，馬上讓你“天人感應(yīng)”的宇宙觀瞬間破碎。

    你說祖宗足法，那你不妨來看看太祖高皇帝設(shè)立制度留下來的一堆帶窟窿的爛攤子，藩王制度、寶鈔制度、小吏制度.哪個不是姜星火給“祖宗成法”補上的窟窿？哪個不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更好的實效？

    你說人言足恤，攤役入畝收攏江南人心，如今江南百姓絲毫不再留戀建文帝，連兒歌都自發(fā)地改成了歌頌新皇帝的善政，怎么解釋？

    要是非得較真，說老百姓不算人，士紳階層才算人那你把脖子伸過來，我跟你說個悄悄話。

    所以，既然姜星火給朱棣提供了充足的理論依據(jù)，用以更化變法，又確實能增強大明國力，加強皇權(quán)的力量，削弱士紳階層，朱棣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

    畢竟，如果不用姜星火這套東西更化變法，而是繼續(xù)循規(guī)蹈矩。

    朱棣想要成就“治隆唐宋、遠邁漢唐”的千古一帝蓋世功業(yè)，恐怕多花費的力氣，可就不止一點半點了。

    變法圖強，沒有變法，怎么圖強？

    說來話長，其實也不過是朱棣晃神剎那。

    “回稟陛下?！?/br>
    對面的胡儼已經(jīng)整理好思緒回答道。

    “微臣不是反對整肅大人們的考成法，也不是反對攤役入畝、稅制更化，這些都是利國利民的事情，微臣并非腐儒?！?/br>
    “至于大明國債、宗藩體系這些事，跟更重要的事情比起來，更是無足輕重?！?/br>
    胡儼轉(zhuǎn)而嚴(yán)肅道：“微臣反對的，是所謂的擴充欽天監(jiān)規(guī)模，監(jiān)測天文現(xiàn)象；恢復(fù)荀子儒家五圣地位，調(diào)整科舉內(nèi)容；宣傳圣王之說，樹立民族國家概念?！?/br>
    “——因為，這會動搖天命！”

    “動搖天命，就是在動搖儒家道統(tǒng)；動搖儒家道統(tǒng)，就是在陛下的根基！”

    胡儼直視朱棣，慷慨激昂道。

    “陛下不妨想想，若是天下百姓都變成不再畏懼天命的小人，誰又會畏懼宗法和權(quán)威？誰又會畏懼圣人和道德？”

    第238章 團結(jié)一致的內(nèi)閣【求月票！】

    “若是沒有了宗法、權(quán)威、圣人、道德，陛下想要依靠什么來長久地統(tǒng)治天下？難道真的要回到五代十國那種‘兵強馬壯者王之’，完全蔑視一切秩序與權(quán)威的時代嗎？”

    胡儼的話語，字字誅心。

    同時，胡儼卻也巧妙地避開了“天命是否真實存在”這個話題，甚至對于很多具體的、不涉及儒家天命道統(tǒng)的更化變法措施，在嘴上都是支持的。

    這便是說，胡儼這種級別的飽讀詩書的宿儒，如何不曉得儒家天命觀只能心證，不能實證？

    而且別忘了，胡儼是通覽天文、地理、律歷、卜算的，尤對天文緯候?qū)W有較深造詣，幾乎就是個青春版的卓敬胡儼怎么可能不知道天人感應(yīng)有很多說不通的地方？

    但胡儼幾乎明擺著告訴了朱棣。

    天人感應(yīng)是否真實，不重要！

    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究其根本，對于統(tǒng)治者這個最大的“大人”來說，最重要的不是大賢至圣先師孔子所說的這君子三畏，而是這君子三畏的下半句話，也就是“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如果“小人”們不畏懼天命，那么基于天命形成的宗法、權(quán)威、圣人、道德.這一套統(tǒng)治天下的東西都要被跟著不被畏懼。

    沒有了這些可畏懼的，人們會畏懼什么？

    刀把子！

    如果誰的刀把子硬誰就當(dāng)皇帝，大明還能長久地統(tǒng)治下去嗎？

    你朱棣刀把子硬，好，你是皇帝。

    你如果把皇位傳給朱高煦，朱高煦刀把子也硬，好，他也是皇帝。

    那再往后呢？

    是不是就要某個大將來個陳橋兵變故事，黃袍加身稱帝了？

    趙匡胤為什么明明自己就是武夫出身，卻要背叛自己的階級，搞“杯酒釋兵權(quán)”，搞“強干弱枝”，搞“兵不識將將不識兵”？

    為什么趙宋會出現(xiàn)病態(tài)地重文抑武？

    為什么韓琦會當(dāng)面撅了狄青這位一代名將，口稱“東華門外唱名者方為好男兒”？

    說到底，就是要維護這一套讓“小人”們畏服的天命、宗法、權(quán)威、圣人、道德，如此才好讓趙宋皇室長長久久地統(tǒng)治下去。

    否則如果百姓不畏服這些，只畏服刀把子，就會無休止地出現(xiàn)五代十國的亂象。

    而朱棣，也聽明白了胡儼話語里的意思。

    這不由地讓殺心已起的朱棣又剎那猶豫。

    胡儼不是第二個方孝孺。

    胡儼既不像方孝孺那樣嘴硬到底，也不像方孝孺那樣認(rèn)死理不放。

    胡儼的目的，排在首位的當(dāng)然是維護儒家道統(tǒng)，但胡儼同時也兼顧了從符合朱棣切身利益的皇權(quán)統(tǒng)治方面來講解。

    先維護朱棣的利益，再通過二者的綁定，維護儒家道統(tǒng)，而非一開口就是道統(tǒng)不可變。

    胡儼是把儒家天命與皇權(quán)統(tǒng)治之間的關(guān)系剖析地清清楚楚，講給朱棣聽，告訴他更化變法本身或許沒問題，有些更化變法措施也是好的，但是問題在于。

    如果其中諸如擴充欽天監(jiān)規(guī)模，監(jiān)測天文現(xiàn)象；恢復(fù)荀子儒家五圣地位，調(diào)整科舉內(nèi)容；宣傳圣王之說，樹立民族國家概念這些東西推行下去，那么動搖儒家天命，幾乎是必然的。

    動搖了天命，后續(xù)一系列用于維持朱棣及其子孫統(tǒng)治的宗法、權(quán)威、圣人、道德這些東西，也會跟著被動搖。

    那么朱家的根本利益，就會受到損害。

    所以皇帝伱就要慎重考慮，到底要不要以動搖皇權(quán)根基為代價，改變?nèi)寮业澜y(tǒng)，進行變法圖強。

    內(nèi)閣眾人聽罷恍然大悟，不禁佩服胡儼的研學(xué)之精。

    這些道理，作為大明帝國最頂尖的青年才俊，內(nèi)閣眾人當(dāng)然也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