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舉了個例子：“鳳陽還是中都呢，鳳陽就不是都城嗎？這有什么影響呢？從北宋至元朝，都是‘四京制’，北宋四京為開封府、河南府、應天府、大名府，元朝有四都哈拉和林、大都、上都、中都?！?/br>
    “所以說，大明是可以有三到四個首都的，算上現(xiàn)有的中都鳳陽、南京應天府，再多兩個首都，譬如北京北平府（姜星火知道北平府已改名順天府，但不能說），再弄個什么西京、東京，都是很正常的事情?！?/br>
    朱高煦試探著說道：“那姜先生的意思就是，大明可以定都北京，但不一定遷都？可如果只定都不遷都，北京不就跟中都鳳陽一樣了嗎？”

    姜星火搖了搖頭：“不一樣，我們接著往下說你就知道了?！?/br>
    姜星火繼續(xù)說道：“第二點就是南方糧食多，北方糧食少，而北方由于面臨邊境威脅，加上土壤、降水、作物等因素，北方數(shù)十萬衛(wèi)所兵和藩王護衛(wèi)兵的軍糧，是基本無法自給自足的，為了養(yǎng)規(guī)模龐大的軍隊，必須持續(xù)不斷地從經(jīng)濟中心南方來調(diào)運糧食到北方.如果遷都到北京，那么隨之而來的龐大官僚系統(tǒng)和他們的家人以及相關(guān)服務的人員，更會急劇地加重北方糧食短缺的問題。”

    朱高煦本想說化肥增產(chǎn)的事情，但隨之就醒悟了過來，姜先生還不知道這一切，須得暫時瞞住他。

    畢竟這節(jié)課講完，還剩三節(jié)課姜先生就會出獄了，最后這段短暫詔獄時光的保密工作一定要做好。

    “不可以疏浚大運河，重開漕運嗎？”朱高煦忍不住問道。

    “漕運就是餿主意一個?！?/br>
    姜星火毫不留情地揭破了真相：“漕運損耗十倍于海運，而且極易加重百姓負擔，形成依賴漕運的利益集團，隨著時間的推移，漕運本身的成本甚至會超過運糧食的成本！換句話說，往北面運一石糧食，朝廷就虧兩石！”

    從萬里石塘運了好幾十船鳥糞回來的鄭和，對此頗有發(fā)言權(quán)。

    “確實如此，海運非常方便快捷?！?/br>
    朱高煦這種旱鴨子自然是不知道其中區(qū)別的，只曉得內(nèi)河風平浪靜，而海上時常有狂風巨浪。

    鄭和解釋道：“沿著海岸線運輸糧食，基本不會遇到什么風浪，而且如果春夏解運去年的秋糧，到了秋冬再返回，是完全順風順水的，速度快花費少。漕運則不然，漕運沒有順風順水這一說，全靠漕工拉纖，人工花費巨大?！?/br>
    朱高煦迷惑道：“那為何歷代王朝似乎都以漕運居多？”

    姜星火說的直白：“海運省錢，上下各級官老爺怎么撈錢？更何況，百萬漕工衣食所系，一旦養(yǎng)成漕運的習慣，朝廷敢輕易更改嗎？不怕漕工被煽動起來造反？”

    朱高煦一陣默然。

    歸根結(jié)底，似乎還是利益問題。

    “那怎么解決運糧的問題？無解嗎？”

    “怎么可能無解？”姜星火笑道，“當然有解，解鈴還須系鈴人，解決問題的辦法，其實就在問題本身?！?/br>
    “海運的問題，就在于大家都沒錢賺，那么如果讓海運賺錢，不就行了？”

    鄭和一時愕然：“朝廷從南往北運糧食，靠海運怎么讓大家都賺錢？運糧如果中間沒有各種名義上的‘損耗’、‘人工’，是沒法賺錢的啊，海運的帳目都是清清楚楚的，既很少損耗吃掉、又沒有纖夫的人工，充其量不過是些水手路上吃飯罷了?！?/br>
    “誰說賺運糧食的錢？”

    姜星火在地面從上到下分別寫下了。

    廟堂中心。

    經(jīng)濟中心。

    “定都北京，不意味著遷都，也不意味著不遷都，這個有點拗口，稍后一點再講?！?/br>
    “只說廟堂中心和經(jīng)濟中心的矛盾，歸根結(jié)底，不就是南糧北運損害了經(jīng)濟中心南方的利益嗎？”

    兩人點頭，大道至簡，問題的根源就在于利益，或者說錢。

    姜星火畫了兩條符號。

    ↑↓

    “其實解決這個矛盾的辦法再簡單不過，只要海運糧食開個頭，大家意識到海運的便利快捷，那海運就不僅僅可以運糧食，還可以運貨物！”

    鄭和這時再度插嘴：“北方連糧食都需要從南方運，絲綢、瓷器、茶葉這些，也都在南方，北方如果光出錢買東西，從南向北的海運怎么能維持的下去呢？”

    姜星火搖了搖頭。

    “不，北方雖然沒有錢，但有很重要的資源可以購買南方的貨物?！?/br>
    “什么？”朱高煦愈發(fā)困惑。

    “煤鐵。”

    “山西有煤，遼東有鐵，而北京就是這兩者的樞紐。”姜星火干脆說道：“伱們可能不知道煤鐵在未來所起到的作用，我便是這么告訴你們，大明如果想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非得這兩者結(jié)合在一起，煤和鐵除了能煉鋼，煤還有別的作用，那便是跟燒爐子的柴禾一般，能讓一個新的動力對象持續(xù)地使勁兒，做到很多人力、畜力做不到的事情?！?/br>
    “姜先生指的是？”

    朱高煦根本想象不到，姜星火所說的這個新的動力對象，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你可以理解為——鐵馬！”

    所謂鐵馬，自然就是蒸汽機了，這也是大明進入工業(yè)變革時代所必須點出來的科技樹，當然了，姜星火現(xiàn)在只是這么一說，來論證他關(guān)于遷都方案的可行性，并不代表現(xiàn)在就要把蒸汽機點出來，這違背他的初衷。

    姜星火更希望在他的指引下，大明能培養(yǎng)出健全的科研與生產(chǎn)體系，自主地加入歷史的洪流向前邁進。

    燒開水能把蓋子頂起來這種事，難不成他瓦特能發(fā)現(xiàn)，我姜星火引導一下，大明就沒有幾個聰明人發(fā)現(xiàn)？

    不可能的事情。

    蒸汽機誕生的關(guān)鍵，絕不在于蒸汽機本身，而是孕育蒸汽機產(chǎn)生的那個環(huán)境。

    用近乎瘋狂的創(chuàng)新來追逐利潤。

    所以，姜星火需要的是因勢導利，創(chuàng)造出能誕生蒸汽機、織布機的高度“競爭、創(chuàng)新、逐利”的環(huán)境，這遠比在科技樹上跨越基礎科技點出蒸汽機這一點，重要的多。

    姜星火繼續(xù)解釋道：“用鐵做的馬，不見得是馬的形狀，但它所起到的作用，便是幾十匹馬都趕不上，而馬還需要養(yǎng)殖、照料、吃草吃豆，這鐵馬就根本不用，只需要用煤鐵煉出來的鋼，來把鐵馬造出來，然后不斷地往里扔煤炭，就可以驅(qū)動鐵馬?！?/br>
    “鐵馬可以拉著貨車甚至載人在有兩條鋼軌的道路上晝夜奔馳，不需要任何休息，大明南北從此可以極大地暢通，朝廷的控制力會隨著鋼軌道路延伸；鐵馬也可以放在船上驅(qū)動螺旋槳，推動船只在水中前行，無視是否順風順水的條件，從而做到以前做不到的事情；鐵馬更可以生產(chǎn)很多諸如原本需要人工來做的貨物，譬如棉布、紗布等等，而在生產(chǎn)過程中，鐵馬不僅不需要休息，生產(chǎn)的效率更是遠勝人手?！?/br>
    第178章 皇帝與太子的分權(quán)

    聽完了姜星火的話，密室內(nèi)的眾人反應各不相同。

    朱棣和朱高熾都感覺匪夷所思，甚至有些驚訝，而道衍和夏原吉則陷入深思之中。

    至于李至剛李尚書他沒啥反應，他才不在乎墻對面的人說啥，只要不把他牽連進詔獄就行。

    這些信息對朱棣等人來說太陌生了，至少朱棣從來沒有考慮過，一個鋼鐵做成的馬竟然有那么強大的功能，又能織布、又能拉貨、又能載人、又能推船。

    不管是明代還是此前的朝代，這時候的人類始終不可能意識到鋼鐵機器的強悍之處。

    畢竟，這是從未出現(xiàn)過的事物。

    鑒于姜星火好像沒有吹過什么實現(xiàn)不了的牛，朱棣也簡單設想了一下，若是鐵馬真的出現(xiàn)，那么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戰(zhàn)爭的模式被改變了！

    是的，鐵馬拉著人和真正的馬，可以在固定鋼軌的道路上飛馳，只需要喂給鐵馬吃煤炭就可以，那么人和真正的馬就可以好好休息，如此一來，哪怕遠距離調(diào)動兵馬，也可以“以逸待勞”，這是以前根本無法想象的。

    其次便是，運輸后勤補給更加簡單了，只要是有這個東西的地方，不需要民夫和輔兵再苦哈哈地推著小推車、驅(qū)趕著騾馬運輸糧食輜重了，只需要扔上鐵馬拉的貨車就可以了。

    而這一切如果真的實現(xiàn)，朱棣敏銳地意識到，以后這些固定道路的交匯節(jié)點，將成為兵家必爭之地。

    以后的戰(zhàn)役，恐怕就是圍繞這些鐵馬道路的節(jié)點所展開的。

    而鐵馬道路，極有可能跟現(xiàn)有的交通要道高度重合！

    另一側(cè)，也是朱高煦的反應更夸張。

    “怎么可能？！”

    朱高煦聽得目瞪口呆，張大嘴巴，連話都忘記說了。

    朱高煦概念里的“鐵馬”，也不過是所謂的戰(zhàn)場之王“具裝甲騎”，也就是自南北朝興起，唐朝一度衰落，而復又極盛于宋金夏時代的鐵浮屠、鐵鷂子等等重甲騎兵。

    可那種“鐵馬”，也是要吃草喝水，甚至要吃豆料、蛋料的，比人都金貴的多得多，根本不可能拿來當運輸工具，更別提什么拿來下海推進船只，或是代替人手來紡紗織布了。

    姜先生口中的“鐵馬”，竟然能做如此多的事情，而且只需要燒煤炭就行，這不禁讓朱高煦一萬個難以置信。

    但這畢竟是姜先生說的話，此前姜星火發(fā)明化肥仙丹，讓農(nóng)作物畝產(chǎn)量翻倍的事情還猶然在望，于是朱高煦倒也不敢質(zhì)疑，只是太過難以置信罷了。

    鄭和自然也曉得這個道理，化肥仙丹珠玉在前，誰知道姜星火說的這個“鐵馬”是否就真的不存在？

    若是有這東西，別的不說，光是海運，恐怕就要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革了。

    原因也很簡單，船只不需要完全依靠順風順水來決定航速了??！

    “姜先生說的‘螺旋槳’，是個什么東西？”鄭和忍不住問道。

    這是鄭和最關(guān)心的問題，他緊緊地盯著姜星火看。

    姜星火給他搖了個花手。

    “看明白了嗎？”

    鄭和搖了搖頭。

    姜星火又從地上撿了三片頗有韌性的枯葉，把它們分開纏在一根小樹枝上。

    “嗖！”

    隨著手搓小樹枝的旋轉(zhuǎn)，三片枯葉也跟著轉(zhuǎn)動起來，漸漸形成了殘影。

    鄭和一拽假胡須，差點把粘在下巴上的長髯拽下來。

    “這不就是一片變成三片的船尾舵槳嗎？”

    姜星火怔了怔，說道：“對，大概就是這意思，鐵馬驅(qū)動這根樹枝，也就是舵槳，船不就可以向前推進了嗎？”

    剎那間，鄭和陷入了呆滯的思索推演。

    而朱高煦也是開始變得將信將疑了起來，他作為職業(yè)軍人，職責就是征戰(zhàn)沙場，打敗敵人，平常并不關(guān)心這些，對于所謂吃煤就能動的“鐵馬”，更是頭一次接觸到。

    姜星火微笑看著他們，等待他們反應過來。

    好久之后，朱高煦才遲疑道：“姜先生您確定嗎？”

    姜星火點頭：“我當然確定，不過這種東西，現(xiàn)在暫時一兩年內(nèi)還不能面世，它需要再更合適的時候出現(xiàn)。之所以提前說出此物的存在，便是關(guān)于遷都的聊天討論，我給你們提供一個可行的思路而已，不管究竟覺得可不可行，都只是無聊時的聊天而已，切莫當真。”

    朱高煦忍不住插言道：“那如果不能造出來鐵馬呢？”

    姜星火淡定道：“如果不成功，那就當是我吹牛好了?！?/br>
    朱高煦頓時啞口無言。

    姜星火繼續(xù)講道：“你們可以思考一下，這是關(guān)于遷都第二點困難，我做的一些思考.假設鐵馬和軌道作為運輸工具成立，那么北京作為山西煤炭和遼東鐵礦石的運輸樞紐，自然就有了跟南方對等貿(mào)易糧食、絲綢、茶葉、瓷器等等的能力，而北方的煤鐵或者是煉出來的鋼材運輸?shù)侥戏剑圃斐鰜淼牧畠r紗、棉，又可以進一步向海外進行貿(mào)易，甚至可以賣到極西的鶯歌藍、發(fā)郎溪等國?！?/br>
    “海權(quán)，從來都不是指水師或者控制海路，指的是能通過所控制的海路，有效地運輸貨物、人員等資源！”

    事實上，南京固然沒有北方那種發(fā)展工業(yè)所需大量煤鐵的得天獨厚條件，嚴格地來說，馬鞍山鐵礦和淮河煤礦是支撐不起第一次工業(yè)變革的，但南京也有一個條件是北方比不了的，那就是財富和人口！

    沒有足夠的財富和人口，工業(yè)變革根本無法啟動，畢竟大明又不是靠掠奪起家的，用不了外部財富，初始動力只能依靠內(nèi)部財富。

    北方現(xiàn)在十室九空，本來元氣就沒恢復過來，哪有足夠的財富和人口推動工業(yè)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