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尚書怎么看？”

    朱棣問的是兩位尚書，自然不想厚此薄彼。

    但實際上，兩人都知道，這種人事方面的問題，問的其實是吏部尚書蹇義。

    或者說，這是對蹇義的一次考察。

    考察的問題不算難，蹇義毫不猶疑地答道。

    “收稅的人，首先需要識字，懂術(shù)數(shù)?！?/br>
    “否則的話，連姓名都不會寫，算帳都算不明白，怎么可能收得好稅？被人蒙鬼一樣哄騙罷了。”

    茹瑺點點頭，就是這個道理。

    “其次，在理論上收稅的人最好是外鄉(xiāng)人，或者跟本地不相熟的人，否則，很容易受到各種關(guān)系的掣肘?！?/br>
    “最后，收稅的人，在品行上最好高潔一些.若是做不到，那么有某種能限制他被收買的方法，也是可以的?！?/br>
    說完這三點，蹇義自己都搖了搖頭。

    若是找到幾個、幾十個、幾百個這樣的人都不難。

    可問題是，大明需要的是幾萬個！

    太難了。

    聽到這里，朱棣也曉得，似乎、好像，建立一個獨立的鄉(xiāng)級收稅機構(gòu)，從成本和人員上考慮，都不可行？

    這不由地讓朱棣有那么一絲絲地郁悶。

    皇權(quán)不下鄉(xiāng)，看來確實有其原因。

    倒不是朱棣舍不得砸錢，問題是，砸了錢，賠本建了一套鄉(xiāng)級稅收機構(gòu)，就大功告成了嗎？

    不可能的。

    如果都是些不符合要求，能力、品行達不到要求的，反而既收不上來稅，又很快就會腐化墮落。

    事實上，要求人靠品行來做事也太難了。

    人的道德底線這種東西是萬萬不能試探的。

    茹瑺補充道：“而且陛下，如果是要稅收人員常駐鄉(xiāng)里，無論是什么人，住的久了，經(jīng)年累月間，都會被當(dāng)?shù)厝擞绊?、同化，繼而變得跟現(xiàn)在的里甲制度無二的。”

    朱棣不由地點了點頭。

    但他還是在繼續(xù)嘴硬。

    “沒事，姜先生總會有辦法的?！?/br>
    看著不肯低頭的皇帝，蹇義和茹瑺也只能在腦海中幻想翻個白眼了。

    皇帝倔的跟頭驢一樣，他們做大臣的能有什么辦法。

    至于姜星火會有什么辦法？

    蹇義和茹瑺不覺得姜星火會有什么辦法。

    在這種建立新的鄉(xiāng)級稅收機構(gòu)注定賠本，而且賠本了選了人，若干年后一樣腐化墮落成無效機構(gòu)的選擇面前。

    誰能想出來辦法？

    這就是個無解的難題！

    皇權(quán)不下鄉(xiāng)，也不是大明一朝的問題。

    如果這個難題有解，上千年來的歷代王朝，為什么找不出答案？

    ——————

    新歪脖子樹下。

    夏原吉幾乎說出了跟蹇義同樣的答案。

    “識字、懂術(shù)數(shù)、廉潔、異鄉(xiāng)人。”

    姜星火指著地面道：“好，那我們后面的3政策分解4政策實驗5政策宣傳6政策推廣，就都暫時不說了，我們先來討論前面的1機構(gòu)準(zhǔn)備和2人事準(zhǔn)備。”

    “畢竟，如果解決不了機構(gòu)和對應(yīng)人事的問題，那么后續(xù)的政策執(zhí)行，也就無從談起?！?/br>
    朱高煦和夏原吉對此感到非常認(rèn)同。

    “自古以來，辦事的都是人嘛，再好的政策，都需要具有相應(yīng)素質(zhì)和能力的人去執(zhí)行，才能保證政策不走樣?！?/br>
    “否則，哪怕提出政策的初心很好，最后在下面的人手里，都會走了樣?！?/br>
    “事實上，基層治理的困境，不僅是在我們當(dāng)下的時代，甚至可以預(yù)見地是，在幾百年后的未來，都是一件非常困難且難以破解的事情。”

    密室中幾人神情愈發(fā)好奇了起來，看來，這些實際問題，姜星火都知道。

    兩位尚書不由地心頭一跳，姜星火明知山有虎，為什么還要偏向虎山行？

    難道，姜星火真的有辦法解決“人”的問題？

    這個念頭一經(jīng)升起，便讓他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那么說了這么多，到底有沒有辦法破解呢？”

    姜星火的膝蓋終于酸了，他揉了揉，站起了身子。

    姜星火冷清的話語從兩人的頭頂飄來。

    “我的答案是，有！”

    當(dāng)這個“有”說出口的時候，所有人都愣了。

    不是姜星火前世庸俗的歷史無腦小白爽文里描寫情緒的“震驚！無比震驚！”，而是愣了。

    是的，這個答案對于大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就是天方夜譚。

    對于天方夜譚的事情，人們不會覺得震驚。

    只會覺得有點發(fā)愣。

    這啥?。空娴募俚?？

    沒有給他們反應(yīng)的時間，姜星火繼續(xù)道。

    “正如秋先生所說，負(fù)責(zé)收稅的人，需要有四項能力或條件?！?/br>
    “我們不妨倒著推，第一點，異鄉(xiāng)人?！?/br>
    “請問，大明的什么群體里，充滿了來自五湖四海的異鄉(xiāng)人？”

    當(dāng)這個問題問出來的時候。

    朱高煦一激靈，他的大胡子都仿佛要翹了起來。

    “軍隊！”

    “你很聰明。”姜星火笑了笑。

    姜星火還沒繼續(xù)說下去，夏原吉就急促打斷了。

    “如果讓軍隊去收稅，豈不是重演晚唐五代的悲劇？”

    “刀把子加錢袋子，天下，可就要大亂了！”

    姜星火說道：“不，秋先生有沒有想過，還有一種可能？”

    “什么可能？”夏原吉凝神問道。

    “除了衛(wèi)所制的定額軍戶，我聽他說?！苯腔鹬噶酥复蠛?，“其實靖難之役之中還招募了許多新兵進入野戰(zhàn)部隊？如今戰(zhàn)爭打完了，不需要那么多的常備兵力了，野戰(zhàn)部隊里的老卒，其實是可以退伍的。”

    夏原吉有些明悟，但還是覺得其中有問題：“即便不是衛(wèi)所兵，沒有遺澤園可以待，那些在靖難的時候臨時招募的老卒，等到老了退伍，不該解甲歸田嗎？”

    衛(wèi)所制里的“遺澤園”就是養(yǎng)老院，而大明的軍制，本來都是衛(wèi)所兵，不存在退伍一說。

    但奈何靖難之役，南北軍雙方為了消滅對方，都是卯足了勁兒，往最大限度上征召兵員。

    這也就導(dǎo)致了，北軍（燕軍）如今有規(guī)模龐大到數(shù)十萬的野戰(zhàn)和地方守備部隊等待安置。

    而朱棣，一時半會兒還沒想好怎么辦。

    畢竟，他爹朱元璋的制度里，衛(wèi)所賺錢衛(wèi)所花，一文別想帶回家。

    衛(wèi)所就是軍戶的家，老子死了兒子上，也就不存在什么退伍一說了。

    而靖難之役，改變了這一切。

    “沒到解甲歸田的時候，國家需要用，難道還能拒絕接著做事不成？”姜星火說道：“再說，老卒不代表他真的七老八十，十幾歲上戰(zhàn)場，打滾了七八年便不算老卒了？不想接著打仗了，或者受了一身傷，該不該退伍？退伍怎么安置？難道年紀(jì)輕輕血氣旺盛，又在軍中學(xué)了一身殺人技，要放回原籍惹是生非嗎？”

    夏原吉一時語塞。

    朱高煦補充道：“姜先生說的保守了，甭說上戰(zhàn)場七八年沒死的，就算是一年里，幾次大戰(zhàn)打下來沒死的，都算是頂精明強悍的老卒了?！?/br>
    “所以嘛，除了異鄉(xiāng)人，這不就又額外滿足了一個條件——精明強悍?！?/br>
    姜星火笑道：“而且，除此之外，老卒還有一個普遍的特點，那就是比普通人，更有紀(jì)律性和服從性?！?/br>
    在這個時代的軍隊，軍官對士兵的懲罰是再普遍不過的現(xiàn)象，在戰(zhàn)場上不服從紀(jì)律和指揮，解決辦法大概率就是“借你人頭一用”。

    殺雞儆猴，以儆效尤。

    或許老卒會有驕橫自大的習(xí)氣，但無論如何，他們肯定是比普通人更有紀(jì)律性和服從性的。

    夏原吉深深蹙眉，他總覺得，軍隊的老卒距離合格的稅收官之間，缺乏的條件還太多太多。

    “那廉潔呢？怎么保障？這群老卒，定然是驕橫慣了吧，到了地方鄉(xiāng)里，幾頓酒灌下去，好吃好喝再送上那些腌臜的享受，說不得就被人擺平了。”

    朱高煦一聯(lián)想到手下那些驕兵悍將的德行，不由地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夏原吉說的可太對了！

    “廉潔不能靠人品，需要靠相應(yīng)的制度。”

    “制度保障廉潔，在三方面?！?/br>
    “第一個方面，薪俸?！?/br>
    姜星火扶著膝蓋侃侃而談：“能保障廉潔的薪俸，其實不需要多高，但勝在持續(xù)。”

    “持續(xù)的意思就是，一旦你犯了事，以后大半輩子的薪俸就沒有了，這個薪俸，可以是退伍的賞賜按年分批發(fā)放，再加上新的職位的薪俸，綁定在一起?！?/br>
    “而你大半輩子的薪俸，一定是遠高于你的‘犯罪成本’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