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如此說？”朱棣微微蹙眉，看著顧成的眼睛。

    “跨海遠征，兵家大忌?！鳖櫝傻穆曇粲行┏林?。

    “哦？”朱棣挑起眉毛，饒有興致地望著顧成。

    “殷鑒不遠啊陛下！”顧成急忙勸道：“隋朝時隋煬帝三征高句麗不成，來護兒率領水師亦是次次無功，以至于好好的大隋江山土崩瓦解；元朝時忽必烈兩伐日本而大敗，不僅國家元氣大傷死傷無數，更是讓蒙古人天下無敵的心氣遭到重挫，從此以后每況愈下?！?/br>
    “這些失敗，其實歸根結底，便是既不熟悉敵方風土人情，水師又難以如陸路那般行軍作戰(zhàn)、攻城拔寨，而跨海征伐，更是極大地加劇了后勤糧秣補給的難度。”

    “更何況，日本人口眾多，又剛剛經歷了統(tǒng)一戰(zhàn)爭，想必軍隊戰(zhàn)力并沒有腐化墮落，一旦進攻受挫，便會被推回海里，重演當年元朝故事?！?/br>
    “陛下，此人即便是有大才，可畢竟不懂戰(zhàn)陣之事，若聽其言語而貿然興大兵伐日本，靖難四年天下早已疲敝，恐將引發(fā)民怨沸騰.”顧成再次開口。

    只不過，這一次他沒說完就被朱棣打斷了。

    “無妨，朕知曉你的意思?！?/br>
    朱棣擺了擺手，淡淡地說道：“朕既已決定要對付日本，自然是要做好完全的準備的，而且朕在密信里對你所說的，日本的金山銀山，對于大明未來開展海外貿易與大明寶鈔的更化，都有著決定性的意義因此，無論如何朕都是要對付日本的，但絕不是莽撞興兵。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慍而致戰(zhàn)，這個道理朕還是懂的。”

    朱棣坦承了自己征伐日本的計劃。

    “第一步，自然是派以曹國公為主使的使團出使日本，探查金山銀山是否真的存在，同時了解日本彼時國內的廟堂、軍事、經濟等等情況；第二步就是重新拿回濟州島，并且肅清對馬島這個倭寇巢xue，以這兩個島為基礎，整訓軍隊，適應當地的氣候水土；第三步，派遣密使藉機挑動日本內亂，支持南朝的復國勢力，等到日本亂起來，再尋機占領佐渡金山所在的島嶼，和石見銀山所在的日本‘中國’地區(qū)?！?/br>
    這里面要說的是，朱棣之所以說的是“拿回”濟州島，便是因為濟州島曾經是元朝的耽羅軍民總管府，主要目的是征伐日本和養(yǎng)馬，濟州島東面與日本的長崎縣隔海相對，是進攻日本的后勤基地，還是水師演習海戰(zhàn)的重要場所。

    至于養(yǎng)馬則是耽羅自古產戰(zhàn)馬，是亞洲非常適合養(yǎng)馬的地方，水草豐滿、氣候適宜，元亡時，此島仍有戰(zhàn)馬二三萬匹。同時也承擔了流放囚犯的職責，比如陳友諒之子陳理、明玉珍之子明升、元朝皇族就流放至此。

    大明雖然同意了《耽羅計稟表》，但李氏朝鮮跟高麗還不一樣，認不認之前的說法，完全在于大明的心意，而不在于朝鮮。

    以李氏朝鮮對大明的“事大主義”國策，區(qū)區(qū)一個濟州島，李氏朝鮮是決計不敢違逆大明的。

    顧成并非迂腐之輩，他只是處于總參謀長這個實際角色的固有慣性，見朱棣計劃的井井有條，基本所有方面都考慮到了，并非是一拍腦袋進行決策，所以稍稍放下心來。

    但作為一個戎馬五十余年的老軍人，顧成深知在這個時代進行跨海遠征所需要的驚人補給損耗，以及超高的組織能力，對大明來說是一種怎樣的考驗。

    所以，顧成依舊保留了對征伐日本的反對態(tài)度。

    畢竟，在座的各位，沒有人敢說自己真的了解日本這個國家。

    而就在隔壁簡短交談的同時，這邊的講課也開始了。

    朱高煦和李景隆，聽得都很認真。

    對于李景隆來說，前往日本，來回估計得有數月時間.如果他能活著回來的話。

    因此，這對于李景隆來說，就是姜星火在詔獄講的最后一節(jié)課。

    最關鍵的是，課到聽時方恨少?。?/br>
    這節(jié)課關鍵就關鍵在，可以教他最需要的東西，也就關乎了他的身家性命。

    而對于朱高煦呢，按照他的估計，可能只剩下多則七節(jié)，少則四五節(jié)課了。

    在這之后，姜星火就將出獄，他們的身份，恐怕也很難繼續(xù)隱藏下去。

    換言之，姜星火毫無保留地授課的時間，也就是這四到七節(jié)課了。

    正因時間短暫，才分外珍惜。

    “剛才所說《國運論》第二卷最開始要講的，便是‘地理決定論’。”

    姜星火緩緩說道：“當然，我要首先說一個前提，那就是地理決定論，不代表地理決定一切，只是要從最大可能性的視角出發(fā)，闡釋國家形成與發(fā)展所受到的最大限制與約束?！?/br>
    “任何從單一因素或維度來對整體事物下定論的，都是片面的、主觀的、不準確的。”

    先迭了層甲，姜星火開始講述。

    “地理決定論，是地緣廟堂學說的先決條件?！?/br>
    “地緣廟堂學說，則是國與國之間關系的指導理論?！?/br>
    “所謂地理決定論，就是指認為人們的生活習慣及其文化特點由其地理條件而形成的理論。”

    “進一步演進，便是指由不同民族所組成的國家受到當地地理環(huán)境、動植物豐富程度、氣候等因素的影響，因而不同國家之間產生了發(fā)展路徑的差異。”

    李景隆今天異常積極，他若有所思地問道。

    “姜郎的意思，便是說國家的形成，先天地就受到了這些環(huán)境因素的影響？是這些環(huán)境因素，影響并塑造了國家，換句話說，是地理條件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國家的形成？”

    姜星火點點頭，對他的表現很滿意。

    朱高煦則有些不以為然，畢竟在他的觀念里，他爹朱棣天下第一，他天下第二，天王老子來了都得排第三，人定勝天嘛。

    “姜先生能舉個具體點的例子嗎？”朱高煦問道。

    “當然可以?！?/br>
    姜星火幾乎沒有思索，他直接問道。

    “那你們覺得，華夏為何成為華夏？”

    這個問題，問的朱高煦和李景隆頗有些一頭霧水的感覺。

    華夏為何成為華夏？

    這就跟伱娘為啥是你娘一樣。

    天生如此啊。

    而李景隆在沉思幾息后，試探地問道：“是因為華夏的地理環(huán)境嗎？”

    朱高煦也大略明白了過來，補充道：“因為華夏的大地上有長江和黃河，有水源，有大片的平原，還有牛羊馬匹，所以適宜文明的誕生?！?/br>
    姜星火點點頭說道：“環(huán)境因素導致的糧食生產肯定是國家形成的先決條件，如果沒有足夠的、穩(wěn)定產出的糧食供養(yǎng)人口，就不可能出現文明的痕跡?！?/br>
    “同樣，正是因為在遠古時期黃河流域自然條件優(yōu)渥，有較多可馴化的野生動植物，由此人們發(fā)展了農業(yè)，農業(yè)不僅為人類社會發(fā)展提供了必要的營養(yǎng)，和馴化動物作為運輸工具繼而拓展活動空間，還可以養(yǎng)活更多的人口以此能夠供給不事農業(yè)的專門人才，這在我們之前《國運論》里已經講過，這里就不再復述了?！?/br>
    “但我想問的是，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某些山川形勝改變了它們最初的模樣，華夏文明會成為什么樣子？”

    姜星火設想道：“譬如，如果黃河和長江不再是并行著由西向東流入大海，而是并行著由北向南流淌，黃河在西，長江在東，華夏文明，會演變成什么樣子？”

    聞言，朱高煦和李景隆一時錯愕，他們倒是從來都沒有設想過這種情況。

    如今這種從未設想過的道路，從姜星火口中說出來，倒是也引發(fā)了他們的暢想。

    畢竟，這也是很容易推測到的情況。

    當下華夏的地貌環(huán)境，在許多方面都與上千年前別無二致。

    換言之，地貌環(huán)境很難改變，那么如果黃河和長江是從北向南流淌，就很容易想象了。

    李景隆的腦海里不禁浮起了許多畫面——黃河流經河套與陜北高原，河套地區(qū)的情況恐怕與現狀區(qū)別不大，畢竟，之前也是南北走向的“幾”字形，而陜北高原則會變得更適宜農耕，相應地，由于秦嶺的阻隔，關中地區(qū)恐怕會形成一個巨大的湖泊甚至內海。

    同樣，由于關中內海的形成，那里的農田范圍被壓縮，但將更加適合放牧，游牧民族因為黃河沒有東西走向了，也很容易順著南北走向的黃河南下到關中地區(qū)放牧。

    華夏文明的格局，將變成“川”字形的兩分天下。

    ——————

    “地理、氣候、經濟條件，都是形成歷史的重要因素，這是不成問題的，但是我們要記住，它們都是使歷史成為可能的條件，不是使歷史成為實際的條件。

    使歷史成為實際的原因，是求生的意識和求幸福的欲望?！?/br>
    ——馮友蘭《中國哲學小史》

    還有一章沒保存電腦死機了，試試能不能修復出來。

    第129章 地理決定論

    同時，如果黃河和長江真的都變成了南北走向，那么現在的潼關以東，就會有一條滾滾長江，把山西和河北兩塊區(qū)域切割開來，長江的走向，將變成現在的京杭大運河類似的存在。

    那么再加上并沒有產生變動的秦嶺-淮河，整個華夏文明，都會被切割成如同一塊塊零散的田畝。

    這也就意味著天然的楚河漢界的形成，會導致任何國家或勢力進行大一統(tǒng)，都變得愈發(fā)困難。

    華夏的歷史將會被徹底改寫，如孫吳、東晉、宋齊梁陳、南唐、南宋等等政權將會變得不可能出現，或者說出現了，也會非常脆弱。

    因為長江的上游將在北方的掌控中，而一旦突破了淮河，就徹底無險可守。

    對于北方，也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真的是這樣，可想而知，原本用來抵御更北方草原和沙漠上的游牧民族入侵的黃河、長江，將變成對方順江而下的快速通道。

    到時候不但是農業(yè)上隨時都會遭受極大損失，國家的安全也絲毫得不到保障。

    這種情況下，除非北方和中原再次建造類似于北宋河北地道長城、金朝關河防線那種需要二十萬帶甲精銳控扼要地，以主墻、護城壕、副壕、馬面、烽燧、邊堡、屯兵城為一體，耗費國家無數錢糧賦稅才能打造出的防線。

    但即便如此，效用能持續(xù)多久，也不得而知。

    李景隆既然是“紙上兵圣”，那么自然曉得姜星火話語里的含義，所以由衷感嘆道。

    “像是姜郎這般說法，黃河、長江真是華夏文明千金不換的寶貴財富??！”

    隔壁密室。

    朱高熾說道：“所以，姜先生舉這個例子，是想引發(fā)思考：如果構成華夏文明最基礎的地形條件改變了，那么一切都將隨之變化？正是因為如此，才說明了地理決定論是有意義的?！?/br>
    “老臣以為，這種假設本身就是沒有意義的?！?/br>
    顧成微微搖頭，他繼續(xù)說道：“山川地形，在軍事上當然也同樣是極為重要、不可忽視的因素但這個名叫姜星火的后生在開頭所講的，也不過是一種讓人稍微覺得有趣的假設罷了?！?/br>
    “假設，并不能改變什么?！鳖櫝缮裆渚?，“而且如果不考慮這個假設，老臣也無法從他這種尋常到稍微讀過點書的人都知道的言論里，看出什么獨特之處?！?/br>
    朱棣沒有反駁這位老將的言論，他反而附和地點了點頭說道：“到目前為止，姜星火講的東西，確實有些頗讓人失望的感覺?！?/br>
    “以前無論是《國運論》里的‘王朝周期律’，還是‘攤役入畝’，亦或是講經國濟民之道的‘白銀寶鈔’，姜星火往往都能帶來讓朕耳目一新的點?！?/br>
    “但今天，至少是目前，朕并沒有感受到?！?/br>
    朱高熾看著父皇問道：“父皇是覺得姜星火.姜郎才盡了？”

    姜郎才盡？

    諧音梗倒是挺有意思，朱棣莞爾一笑，他擺擺手說道：“朕認為，也不是沒有可能?！?/br>
    “畢竟，即便是知識再豐富，再淵博的人，他所擁有的知識也是有限的。因此，姜星火已經講出了這么多獨特的內容，如果今天只是臨時起意，講了些普通尋常的內容，也不是不能理解?！?/br>
    今天的《國運論》第二卷，上來并沒有給予聽課的眾人什么震撼之感。

    因此，他們都覺得，或許是因為曹國公臨時的問題，讓姜星火沒有準備好，只是隨口發(fā)揮了一下，期待感，也就隨之下降了。

    唯有道衍，在此時陷入了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