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11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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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被提前通知今日要參加祭祀的百官,或是坐馬車,或是坐轎子,亦或是直接騎馬,都來到了宮城的洪武門外。 抱著壯烈背鍋的決心前來參加“化肥仙丹”演示的夏原吉,昨晚先回的戶部交代了一番,隨后才回的家,睡了沒多久,便被家人叫起來參加早朝,故此雖然也是提前到達,但跟沒有加班加點干活的諸位同僚相比,多少是要晚了一小會兒的。 在懸掛著金飾銀螭繡帶的馬車?yán)铮脑闷腿诉f上來的熱毛巾揩了揩眼角,略微清醒了一下,隨后對著銅鏡整理了一番衣冠。 根據(jù)定了大明千秋萬代制度的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他老人家的規(guī)定。 大臣們的祭服、朝服、公服、冠服、常服都是不一樣的,本來大朝會應(yīng)該穿朝服,但是今天皇帝要去大祀壇祭祀,所以特意通知大家來的時候穿祭服就可以了,這樣簡單開完大朝會,即可離開宮城,向南過洪武門,順著正陽門出去,然后向東去不遠(yuǎn)處的大祀壇,百官不用再換衣服。 夏原吉看著自己身上的皂領(lǐng)青羅衣和赤羅裳,不僅嘆了口氣道。 “以后這身衣服就用不上嘍。” 老仆在旁邊嚇得默不作聲。 帶著某種視死如歸的姿態(tài),夏原吉揣著懷里寫好的請求致仕的奏折,打算背完這次鍋就自己請辭,免得被彈劾下臺更不體面。 這里便是說,讓百官捐錢這件事,其實對于夏原吉來說,只能算是廟堂履歷中的污點,并不可能因為這一件不算致命的事,得罪了百官他就馬上沒法干下去。 而是夏原吉真的覺得,如果這個頭一開,他跟同僚下屬離心離德,往后的很多事情,就真的不好做了。 因為官僚系統(tǒng),尤其是戶部,本來就需要一定的獨立性,如果百官都認(rèn)為他這個管錢的是皇帝的應(yīng)聲蟲,他跟其余各部之間的工作,就會平添許多本不應(yīng)該存在的阻礙,會讓他越來越干不下去。 難以理解? 換句話說,在一個歷史悠久的公司里,本來你是財務(wù)主官(戶部郎中),整個公司一直在歷任總經(jīng)理(丞相)的兢兢業(yè)業(yè)下干的不錯,有一天,公司被新的董事長(朱元璋)收購了,董事長自己兼任了總經(jīng)理。 在董事長的賞識下,你被提拔到了財務(wù)副總監(jiān)(戶部侍郎),等到董事長去世后,擁有股權(quán)的叔侄二人發(fā)生了點不愉快,最終的結(jié)果是四叔當(dāng)上了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并且提拔你當(dāng)財務(wù)總監(jiān)(戶部尚書)。 四叔的業(yè)務(wù)能力稍遜前任董事長一籌,所以成立董事會辦公室(內(nèi)閣)來作為秘書機構(gòu),但這也沒什么,根據(jù)公司的歷史傳承,各部門包括人力(吏部)、規(guī)章(禮部)、紀(jì)檢(督察院)、財務(wù)(戶部)等等,都是自己管自己的事情,作為獨立的山頭,在有自己不同利益訴求的同時,也在互相報團,共同對抗著董事長(皇帝)的不合理要求。 這個共同抱團,是不能被破壞的。 誰破壞,都會導(dǎo)致董事長趁虛而入,分走各部門本來內(nèi)部獨享的權(quán)柄中這種權(quán)柄跟誰當(dāng)部門老大沒關(guān)系,董事長換幾個部門老大,部門內(nèi)部產(chǎn)生的新老大,都不會允許自己的權(quán)柄被剝奪,這就是屁股決定腦袋。 而夏元吉這個新任財務(wù)總監(jiān)今天要扮演的角色,就是秉承著董事長的意思,以自己的名義,提議大家自愿給公司“奉獻”一部分工資。 這不是叛徒是什么? 這不是工賊是什么? 伱敢干出這種背叛群體利益的事情,誰還會把你當(dāng)自己人? 從此以后,原本是公對公的事情,大家都會懷疑,你是不是又受了董事長背地里的指使要搞什么損害大家利益的小動作? 夏原吉正是看到了這一點,但為了一家老小的安危,他又不敢違抗隨著準(zhǔn)備舉起屠刀的朱棣,所以夏原吉就打算背完這個鍋,就撂挑子不干了。 然而,事情比夏原吉想象的還要嚴(yán)重。 當(dāng)夏原吉走下馬車后,迎來的不是同僚往日里的恭維與問候,而是一個個如同見到了什么洪水猛獸一般,避而不及、垂首充楞、左顧右盼的同僚。 壞了! 消息提前走漏出去了! 作為混跡大明官場,從洪武時代過來的老官僚,夏原吉幾乎瞬間就判斷出了原因所在。 當(dāng)時寢宮內(nèi)一共就三個人,消息還能是誰泄露出去的? 金幼孜? 沒有皇帝點頭,他敢嗎? 這一刻,夏原吉悲憤莫名。 真真是圣心難測! 自己明明已經(jīng)答應(yīng)背下這個從大家口袋里掏錢的黑鍋了,為什么皇帝連一點余地都不肯給自己留呢? 狡兔還沒死,就急著燒水架鍋烹走狗了。 氣抖冷。 這個大明廟堂還能不能好了?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讓皇帝滿意? 明明前幾天,聽姜先生講課的時候,還說什么“夏卿辦事,朕放心”。 一轉(zhuǎn)頭,就把我棄之如敝履。 急不可耐地想要讓我背完鍋滾蛋。 不然為什么要提前泄露消息呢? 在同僚們小聲的指指點點中,心如死灰的夏原吉徒步向著洪武門走去,步履闌珊,背影凄涼無比。 夏原吉甚至連辯解的勇氣都沒有,因為他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也沒用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就在這時,忽然有一位沒穿祭服的紅袍大員,夾著象牙笏板攔住了夏原吉的去路。 這位紅袍大員氣度森嚴(yán),眉目間帶著一股威勢,看到此人出來阻攔自己的去路,夏原吉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維喆,何至于此?” 那人淡淡地說道,語調(diào)雖輕,卻給人一種極強的壓迫感。 聽見對方所言,夏原吉的臉色更加難看,但最后他仍是硬擠出一絲笑容,苦笑道:“宜之兄,你該知我的?!?/br> 當(dāng)面這位紅袍大員,正是身居文官之首,六部尚書中最為地位高崇的吏部尚書蹇義,蹇宜之。 “為官者,有所為,有所不為?!?/br> 兩位資歷尚書的對峙,引來了洪武門外無數(shù)官員的目光,他們都在暗自猜測,因為這次夏尚書據(jù)說提議百官捐俸祿認(rèn)購‘大明國債’的事情,兩位尚書又會發(fā)生怎樣驚天動地的爭論? 而與很多官員猜測的不同,兩人之間的交流,并沒有火藥味十足。 蹇義微嘆道:“維喆,你是個聰明人,應(yīng)該懂急流勇退這個道理的。” 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夏原吉還有什么好說的? “宜之兄,我有我的難處?!?/br> 夏原吉咬著牙,重重地朝蹇義躬身行禮道:“我走以后,還望宜之兄勉力。” 說完,夏原吉緩慢轉(zhuǎn)過身子,繼續(xù)向前走去,只留下蹇義低頭望著自己象牙笏板上記錄的內(nèi)容。 待蹇義再次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夏原吉已經(jīng)消失在洪武門內(nèi)。 望著對方離去的方向,蹇義緊握笏板,眼神中透露著一股濃重的悲哀與憤懣。 這時,旁邊的禮部尚書李至剛湊到身前,悄聲對他說:“蹇公,下面的官員議論紛紛,陛下若是如此借著‘大明國債’的由頭克扣百官俸祿,夏尚書又助助力此事,莫說品階高的要為養(yǎng)一家老小發(fā)愁,那品階低的京官,怕是連下個月欠的貸都還不清利息了。” 蹇義點點頭,禮部尚書李至剛說的沒錯,他清楚南京城里官員們的生活水平。 按照大明太祖高皇帝定下的俸祿,只能等著餓死。 但即便是官員們有一些不完全合規(guī)的收入,其實京官也有限的緊,尤其是翰林院這種清水衙門里的窮翰林,那都是貸款上班。 所以夏原吉這次提議讓百官強制貢獻俸祿來認(rèn)購‘大明國債’,是真的犯眾怒了、 “這種事情……夏尚書或許也是迫不得已唉……” 李至剛搖著頭走了,蹇義也是微不可查地嘆息了一聲。 對于夏原吉來說,昨天他還是炙手可熱的大明財神爺。 而從今天開始,如果他不主動致仕,等待他的絕非皇帝賞識后的風(fēng)光無限,而是一場劫難!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 那些被克扣了俸祿的諫官御史們,才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被迫的還是主動地,他們只知道自己回家被婆娘埋怨了! 對于夏原吉這個斷了百官財路的人來說。 你不體面,總有人幫你體面。 這件事情一旦傳揚出去,那么整個大明不論是在中樞還是地方,夏原吉都會淪落成為一個笑柄! 而且不僅僅如此,在夏原吉“提議百官捐獻俸祿認(rèn)購‘大明國債’”的消息傳遍整座洪武門以后,關(guān)注此事的官員越來越多。 因為這已經(jīng)嚴(yán)重影響了他們的切身利益。 別說這話是夏原吉這個戶部尚書說的,就算是皇上說的,他們也得去討個說法! 隨著洪武門洞開,這些官員紛紛聚集在戶部值房旁邊觀看熱鬧,人流密集,黑壓壓的一片,把戶部值房圍得水泄不通。 此前說過,洪武門到承天門中間的御道上,過了‘外五龍橋’穿過的外御河,這部分屬于“皇城”而非“宮城”。 而在這條路東側(cè),就是六部、翰林院等部門的值房。 而眼下距離大朝會還有一陣子,他們只是進入洪武門繼續(xù)等候,需要到了時辰承天門洞開,大朝會才會開始。 對于這件事,官員們議論紛紛,交換著各種小道消息傳播的情報,對于這件事,每個人的看法都不盡相同,但有一點卻是毫無疑問的。 ——對夏原吉的憤恨。 “沒想到夏尚書濃眉大眼的,也做了文官里的叛徒!” “這夏原吉究竟想做什么?他想跟著陳瑛一道當(dāng)酷吏走到黑嗎?” “什么‘大明國債’?我看他肯定是想從中貪污一筆巨款了!” “可不是嘛!你們想想,他就算是被罷職了,恐怕都沒有人敢接他班呢!” “你們都瞎了眼了吧!誰不知道他家里有數(shù)千畝良田?你認(rèn)為他會缺錢嗎?” “誰嫌錢多?那你怎么解釋這件事?” 眾人七嘴八舌的爭執(zhí)著。 唯有一個弱弱的聲音說道:“這要是讓我家里那位母老虎知道下個月沒俸祿了,怕是要生撕了我?!?/br> 沒人搭理他,哪個男人在外面能說自己是怕家里婆娘的? 突然有人問道:“能不能先動手把他彈劾了?” 這個問題一時間問倒了眾人,因為大明律法規(guī)定,如果官員受到彈劾,那他是要回避的。 也就是說,如果御史們在大朝會剛開始的時候,就搶先動手彈劾了夏原吉,夏原吉必須回避,他就無法提出自己讓皇帝克扣百官俸祿作為第一批認(rèn)購‘大明國債’的建議。 否則夏原吉要是強行在被彈劾的情況下不回避,就是違背皇明祖訓(xùn),視為欺君,是要殺頭誅滅九族的罪行。 這個是事實,但究竟能不能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