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聞言，沒有暴怒，反倒嘆了口氣說：“朕那二哥，都是被寧河王家的女兒教唆的毀了，從前不是那般殘暴的性子，封了王反倒做出那么多桀紂般的事情.可憐了觀音奴那么出彩的女人，她哥一世英雄，便是太祖高皇帝都要贊一聲‘天下奇男子’的?！?/br>
    這里面的緣故，便是老秦王朱樉作為朱棣的二哥，是朱元璋第一個封建的藩王，其人少年聰慧，嚴(yán)毅英武，大家都覺得會成為一個好藩王。

    但壞就壞在朱元璋給他選的賢內(nèi)助，秦王正妃觀音奴（元河南王王保保之妹）不被他所喜，反倒偏愛次妃鄧氏（明寧河王鄧愈之女），在鄧氏的教唆下搜捕土番孕婦、閹割西番男童、折磨宮人取樂，乃至做皇后服飾給鄧氏穿，被朱元璋斥責(zé)為“不曉人事，蠢如禽獸”。

    朱高熾聞弦而知雅意，明白了父皇斥責(zé)已故鄧氏這句話的意思。

    ——現(xiàn)任秦王朱尚炳是鄧氏所出的庶長子。

    “成國公朱能是在左軍都督府請了命的?！敝旄邿胝遄弥Z句，“周王殿下很配合，兵部在河南準(zhǔn)備好了糧餉，潼關(guān)也在掌握中?！?/br>
    這便是名將請纓、糧草兵馬齊備，隨時可以入潼關(guān)大軍壓境的意思，鎮(zhèn)壓秦王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朱棣微微蹙眉無奈道：“能不動刀兵就不動，派個宦官給他傳句話罷。”

    “父皇請賜諭?！?/br>
    “齊王拜胙，遂以國霸；晉侯惰玉，見譏無后。王勉之?！?/br>
    這便是春秋時的兩個典故。

    齊桓公當(dāng)年在接受周天子賞賜時，態(tài)度恭敬有禮，這才使齊國成為春秋霸主。而晉侯，就是晉惠公，他在接受周天子賞賜時，態(tài)度傲慢懈怠，所以被人恥笑國祚傳承不久，很快便發(fā)生了三家分晉。

    朱棣藉此告訴朱尚炳，不要給臉不要臉，獻還三護衛(wèi)這種事你自己看著辦吧，不獻還那就是如同晉侯那般國祚斷絕的結(jié)果。

    大概與“勿謂言之不預(yù)也”差不多。

    言談中，馬車卻忽然停下。

    還未待朱棣發(fā)問，紀(jì)綱便主動掀開窗簾匯報。

    “陛下.寺里的和尚說道衍大師瘋了！”

    第50章 道衍瘋了

    “老和尚瘋了？”

    朱棣微微蹙眉，想起那日在密室中，道衍聽聞他所謂“屠龍術(shù)”的秘密，指著他這條“真龍”，對他目露殺機的情景，竟是有些不寒而栗。

    但朱棣很快便鎮(zhèn)定下來，看向身旁的大皇子朱高熾，問道：“你以為如何？”

    朱高熾搖頭，說道：“道衍大師恐怕自己鉆進了死胡同，越是聰明絕頂?shù)娜?，越難走出來。兒臣聽過父皇所轉(zhuǎn)述的《國運論》，這跟被妖人蠱惑失去神志還是兩碼事，姜先生講的都是極堂皇的道理，卻是道衍大師自己走歪了?！?/br>
    “紀(jì)綱?！?/br>
    “臣在！”紀(jì)綱曉得朱棣已經(jīng)下了決斷。

    “相士袁珙，朕記得你昨天說已經(jīng)把他從浙東請了過來？”

    “回稟陛下，正是如此，陛下上次交代后臣派錦衣衛(wèi)馬不停蹄地去浙東請了回來，如今便居住在聚寶門內(nèi)的承恩寺驛館里。”

    朱棣隔著窗簾吩咐道：“去請袁居士來，原地休息一炷香的時間，等袁居士到了再進去。”

    朱棣之所以要等袁珙來再入寺，其中卻是有重要緣由的。

    袁珙字廷玉，號柳莊居士，浙東鄞人，元末大亂時舉家十七人皆死于兵禍，游海外洛伽山時遇異僧別古崖，授以相人術(shù)。

    在元末明初時，袁珙就已名滿天下，曾被朱元璋任命為吏部侍郎，給很多高官顯貴相過面，堪稱百無一謬。

    而袁珙與朱棣、姚廣孝的牽連羈絆更是頗深。

    洪武朝時，袁珙遇姚廣孝于嵩山寺，相面之后嘖嘖稱奇曰:是何異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殺，劉秉忠流也。

    姚廣孝投奔朱棣后，也曾舉薦袁珙來相面，袁珙到了北平后在燕王府中給朱棣相面，留下了“龍行虎步，日角插天，太平天子也，年四十，須過臍，即登大寶矣”的批語，后靖難之役果真應(yīng)驗。

    由此，袁珙成為了朱棣心中在涉及到怪力亂神這種神秘學(xué)方面時的頂級權(quán)威。

    事實上，袁珙所著《柳莊相法》一直到姜星火穿越前的年代，還是相術(shù)學(xué)習(xí)的重要參考書。

    如今老和尚瘋了，朱棣覺得這天下，也只有相士袁珙能解決了。

    “碧潭深處一真人，貌似桃花體似銀。

    才騎白鹿過蒼海，復(fù)跨青牛入洞天?！?/br>
    不多時，聚寶門外的石板路上幽幽地吟唱聲響起。

    朱棣走下馬車，卻既不見白鹿也不見青牛，反而是一個干瘦的老頭騎著一頭禿毛驢緩緩駛來，禿毛驢的鞍韉上還掛著一個偌大的酒葫蘆。

    等老頭走的近了，不待朱棣上前迎接，老頭卻是極有禮貌地翻身下驢，在柳樹邊拴好后向朱棣行禮，絲毫沒有得道奇人的異常癖好。

    “老朽袁珙，見過圣天子?！?/br>
    “袁居士勿要多禮?！?/br>
    朱棣有求于人，自然不肯讓袁珙拜下去，連忙托住了他。

    兩人起身，袁珙打量了一下朱棣笑道：“陛下有龍氣加身，豐彩更勝往昔啊?！?/br>
    朱棣看著眼前破衣爛衫，身上隱隱有餿臭味的袁珙，擠出了一絲笑意：“袁居士姿容矯健，可不像是快要古稀之年的人?！?/br>
    朱棣有些不解，袁珙乃是宋時士大夫家出身，元末明初亦是任過朝廷高官的，往來的也都是達官貴人，如何成了這副老乞丐的模樣？

    人老成精的袁珙看出了朱棣的疑惑，只是解釋了一句“rou食者鄙故不肯食rou”，打了個機鋒趁著朱棣還沒反應(yīng)過來，便問起了朱棣召他的意圖。

    “道衍瘋了？”

    袁珙微微蹙眉，顯然這件事也讓他覺得意外，袁珙掐指算了算，隨口說道：“陛下若是想喚他清醒，倒不用另尋辦法，老朽略通一二，可助陛下一臂之力?！?/br>
    朱棣頓時喜悅，道：“如此甚好，有勞居士費心?！?/br>
    袁珙擺手，示意朱棣莫急，又繼續(xù)問道：“敢問陛下是哪位高人，竟使得道衍發(fā)瘋?！?/br>
    朱棣遲疑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是是一位姓姜的先生，幾句言語，讓道衍鉆進死胡同里了。”

    朱棣不愿明說，畢竟姜星火其人非同尋常，若真是謫仙，恐怕是連袁珙都算不出來的。

    袁珙也不深究，一行人在寺內(nèi)僧人的帶領(lǐng)下，進入大天界寺內(nèi)。

    天王殿內(nèi)。

    曾經(jīng)笑口常開的彌勒佛泥塑，如今卻被漆黑的墨筆縫上了嘴。

    韋陀天尊菩薩手中威嚴(yán)的降魔杵，也斷成了兩截。

    整個大殿被雷劈成了兩半，一半傾頹，一半完好，顯得分外詭異。

    “道衍大師？”

    “老和尚？”

    走進天王殿，朱棣和朱高熾的喊聲，在殿內(nèi)悠悠回蕩。

    而殿墻上被亂七八糟的字跡覆蓋著的佛門壁畫，更是平添了幾分詭異。

    在角落里，一團黑影聞聲站起了身。

    朱棣一人當(dāng)先，迎了上去，卻幾乎失聲。

    只見道衍身上原本繡著金線的華貴黑色袈裟，此時已破敗不堪，道衍臉龐瘦削神情恍惚，雙眼空洞無光，看上去就像是行尸走rou一樣。

    他抬起那張蒼老的面孔，看向了來者，似有所覺，喃喃自語。

    “老和尚，你怎么成了這般樣子？”

    話音剛落，道衍如同病虎一般的三角眼霍然睜開！

    “汝非真龍，吸血蟲耶！”

    朱棣聞言，先是一怔，旋即便是怒色勃發(fā)。

    但終究對方是道衍，朱棣按下怒氣，叱責(zé)道：“老和尚，伱是真瘋了嗎？”

    “姜圣所傳屠龍術(shù)，老衲盡皆領(lǐng)悟?！钡姥芾湫Σ恢?，“所謂貴族，自產(chǎn)生以來，皆是附在百姓身上的吸血蟲罷了！”

    “佛祖釋迦摩尼本是天竺凈飯王太子，屬剎帝力種姓，卻棄了富貴遁入空門，以苦修悟道，便是不愿意做吸血蟲，要為天地開一條新路！”

    “世上無萬壽無疆之人壽，亦無千載不滅之國祚！”

    “物質(zhì)地基才是決定頂層結(jié)構(gòu)的存在！”

    “待新的制造力出現(xiàn)，物質(zhì)地基改變，‘王朝’這條龍便會瞬間傾覆！”

    “你以為下西洋會延續(xù)王朝國運？那是催生新的制造力！”

    “屠龍之后，唯有生產(chǎn)者永垂不朽！”

    “老衲悟了！哈哈哈哈！”

    道衍指著被縫了嘴的彌勒振袖大笑。

    第51章 道衍，汝破戒矣

    說到最后，道衍已近乎癲狂，指點著三人。

    “最大的吸血蟲！”

    “小一點的吸血蟲！”

    待看到衣衫襤褸，背著酒葫蘆的袁珙時，道衍卻是一怔，仔細(xì)嗅了嗅。

    “老朽身上沒有rou食者的味道，不用聞了?！?/br>
    袁珙說完摘下酒葫蘆，大口喝了一口酒。

    “老和尚，你.”朱棣氣極反笑，“姜先生講的都是堂皇道理，幽微深邃，如何就被你曲解成這個樣子？”

    “你當(dāng)年說朕是真龍?zhí)熳?，今日又如何成了吸血蟲？”

    “哈哈哈”道衍仰頭大笑目露瘋癲，“真龍之軀？不過是一只涌動著膿液的肥碩白蟲罷了！不勞而獲寄生在天下百姓身上，伱當(dāng)真以為自己是真龍?zhí)熳恿?？！?/br>
    朱棣快要被氣炸了，但他之所以不害怕，甚至壓根沒往天上看一眼。

    便是因為朱棣乃是一刀一槍親手打下的江山，兵危戰(zhàn)險中無數(shù)次絕境翻盤，靠得不是什么神風(fēng)相助，靠得是他的戰(zhàn)場決斷和燕軍將士用命。

    換句話說，這真龍?zhí)熳拥奈恢?，不是誰選了他，幫了他，而是朱棣用武力奪過來的。

    朱棣壓根就不信什么神仙真龍是存在的，這些東西對他的威懾力遠不如他爹朱元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