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完，謝蘭生從床上跳起，幾個箭步躥到門口，又分飾了才寬他媽，叉著腰，用挺重的北京腔兒對著床的方向喊：“不是李芳芳！是你媽！”

    喊完，謝蘭生又沖回大床，呯一下子坐回床上，又再一次變成才寬，盯著門口，倒抽了一大口涼氣，手忙腳亂拿起被子去遮旁邊的“郎英”。遮著遮著覺得不夠真，謝蘭生又抄起枕頭塞進被子的另一邊，當成人，而后再次提起被子一把扣過“郎英”腦門，用氣音說：“我媽來了！”

    而后“郎英”好像不動了，謝蘭生用被子堆堆，覺得實在是不太行，又看了看自己房間，讓“郎英”去立柜躲著，而后“嗖”地從床上跳下，急急忙忙想攔他媽，跑回兩步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忘記穿拖鞋了，顯得太慌張了，于是回來趕緊穿上，趿拉趿拉地奔出去，拉上“房門”，對外面笑：“媽！您今天怎么來了？！”

    演完了這一系列動作，謝蘭生對王二說：“明白了嗎？這才是段20秒的戲。他并不會直接去攔他的mama，而是先要叫醒郎英、藏起郎英，再去拖延時間。你的表演要有細節(jié)?！?/br>
    王二說：“明白了。”

    謝蘭生點點頭：“那好，咱們走一遍。”

    王二照著學(xué)了去，謝蘭生又不大贊同地搖搖頭，再次“哐”地一下躺到賓館的大床上，蓋上被子：“這里還是有些問題！首先，清醒過來后，瞪大眼的同一時間就要往門的方向瞥，不要先看天花板，再看門！其次……再次……”

    說完“床上”的問題，謝蘭生又掀被跳起，走出兩步：“發(fā)現(xiàn)拖鞋沒穿好時需要繼續(xù)顯得很急！不要正常地穿拖鞋，而是這樣……這樣！看到?jīng)]有？站在這里，面對房門，不要轉(zhuǎn)身，只回頭，用一條腿向后頭勾鞋！這樣才著急！來，再做一次試試看?！敝x蘭生想，除了開始的“皺眉睜眼”，王二幾乎到處都有疏漏。

    王二又是做了一次。

    謝蘭生看了，又伸出手揉揉眉心：“還有三個細節(jié)問題?！?/br>
    王二態(tài)度十分認真，道：“您說?！?/br>
    謝蘭生又躺回床上，對王二示范了第三次。

    整整一個小時，謝蘭生都在不停地爬上跳下，跑來跑去，賓館房間宛如帶風(fēng)。

    莘野一直默默地看，能感受到蘭生身上滿滿溢出的熱情。他知道，眼前這個身材纖瘦、五官柔和的人，貌似隨意，可五年來一直都在默默進行雙重反抗：既反抗中國主流意識形態(tài)，又反抗西方現(xiàn)代文化霸權(quán)，他溫柔細膩地探討著中國社會的“個人”“邊緣”，靠的就是這股熱情，他焚身以火。

    幸好，一個小時過去以后王二終于能演出來謝蘭生要的效果了。

    可謝蘭生感覺心累。難道，以后每一場每一鏡，自己都要這樣教嗎？喋喋不休苦口婆心嘔心瀝血盡職盡責(zé)？

    那兩個月能拍完嗎？

    在王二去上廁所后，謝蘭生在賓館床頭，兩手叉腰，深深嘆氣。

    “謝導(dǎo)，怎么樣？”演員副導(dǎo)華國光問。

    “先不要簽?！敝x蘭生說，“看看有沒更好的了，實在沒有……王二也行。”

    “可……”華國光也有些憂愁，“一直這樣手把手教也太耽誤進度了啊?！边@個王二不太聰明，不是漏這就是漏那，但是演技確實可以，能記起來的就都還好。

    “加班兒加點兒地拍吧。”謝蘭生說，“最后肯定能出東西，這樣就比史嚴好多了，史嚴甚至?xí)绊懙秸麄€劇組的氛圍。不過，咱們要準備花更多時間，還有膠片?！?/br>
    “可是時間已經(jīng)很緊了……”

    “試試吧?！敝x蘭生道，“定時間時沒有想到郎英會由莘野來演，按照平均每個鏡頭都NG一次算時間的。但他基本一次能過，王二那能寬松寬松，再加加班，也差不多。趕一趕吧。”

    就在這時，聽見他們的討論后，攝影機后的于千子突然抬頭并且插話：“我說，謝導(dǎo)您自己上去得了?！?/br>
    謝蘭生挺詫異地看向他：“?。俊?/br>
    “您這張臉真挺上鏡的，比王大好，比王二也好。您的演技也不錯啊，一遍就過，干脆利索，咔咔咔的，還省著再教王二了。而且《圓滿》是您寫的，您本人最明白才寬，最能演出來?！?/br>
    謝蘭生被他說的愣了：“這……”

    于千子又道：“很多導(dǎo)演自導(dǎo)自演啊，伍迪·艾倫《安妮·霍爾》，凱文·科斯特納《與狼共舞》，梅爾·吉布森《勇敢的心》，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廊橋遺夢》，吉恩·凱利《雨中曲》，全都拿過奧斯卡??！而且還是最佳影片！奧森·威爾士《公民凱恩》也入圍了奧斯卡吧？北野武都自導(dǎo)自演，《花火》還得金獅獎了?！?/br>
    頓頓，他問：“您不相信我這個當執(zhí)行導(dǎo)演的？”

    謝蘭生說：“那倒沒有?！庇谇ё拥哪芰軓姡皫撞考o錄長片都入圍過國際獎項，而且，謝蘭生在自己演時也能把控整個現(xiàn)場，同時把控其他演員，于千子看謝蘭生就好。

    謝蘭生是非?？隙ㄋ约罕韧醵姷摹?/br>
    可是……

    挺莫名地，他將目光移向莘野。

    莘野默默地看著他，兩只瞳孔宛如深潭。

    他的目光冰冰涼涼，可一顆真心熱氣騰騰，又忐忑，又諂媚。

    蘭生明白對方意思。

    莘野在幻想，在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