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詫異的問：“你去青州做什么？”

    背后聲音漸停，卻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她等了一會，轉(zhuǎn)身疑惑看過去，剎那間血?dú)馍嫌?，臉羞得通紅。

    他敞著上衫，手撐著頭斜倚在塌幾上, 如同美人坐臥圖，眼里含著笑意望著她。

    孟夷光經(jīng)常給他換藥，早就見過過他的身體，前世更見多了比他穿得還要少的畫面，可他這樣故意躺在她面前，還是讓她心莫名跳得飛快，手足無措。

    他非常大方的說道：“你每次都會偷看，現(xiàn)在你可以多看幾眼?！?/br>
    孟夷光：“......”

    他直起身，手抓著衣衫還要繼續(xù)脫，期待的道：“是不是不夠，我可以都脫掉?！?/br>
    孟夷光臉頰guntang，狼狽的轉(zhuǎn)過身，呵斥道：“誰要看，快給我穿上！”

    裴臨川愣了下，慢慢合上衣衫，委屈的道：“只給你看?！?/br>
    孟夷光：“......”

    裴臨川慢吞吞拉上衣衫，半晌后方悶悶的道；“你上次哭，我想讓你開心?！?/br>
    孟夷光心里一酸，他不是孟浪唐突之人，憑借著本能想對她好，也敏銳的察覺到這些時日自己躲著他，才會盡心盡力來討好她。

    她嘆口氣，轉(zhuǎn)過身說道：“明早我們就會啟程，你也去青州？”

    裴臨川仔細(xì)撫平衣衫，說道：“我也去青州，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先生說要聽從自己的心，我的心指引我跟隨你走。

    空寂老和尚在青州，我想問問他，為什么我總覺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人和事?！?/br>
    空寂大師是得道高僧，全大梁無人不知，卻極少有人見過他。

    孟夷光怔楞片刻，嘴里盡是苦意，她低聲道：“好，盼著你早日找到?！?/br>
    裴臨川站起身，緊緊盯著她的臉，不疾不徐的道：“我會一直護(hù)著你，你不要傷心?！?/br>
    孟夷光更覺酸楚，只勉強(qiáng)笑了笑，“你回去歇息著吧，明日一早我們就啟程?！?/br>
    翌日一大早，一行人離開客棧上了路，天氣晴好，馬車也不再那么顛簸，崔氏送佛送到西，差嬤嬤在裴臨川車?yán)飰|了厚厚的被褥，讓他半躺著舒適了許多。

    又念著他受傷失血，路上用小爐子換著花樣熬補(bǔ)血的湯羹，吃得他見到崔氏像是乳燕投林，每到用飯時辰，就會不由自主圍著她轉(zhuǎn)，惹得孟季年好幾次都挽著袖子想要揍他。

    崔氏卻自有自己的想法，將孟季年勸了下來：“你瞧他都快成了小九的尾巴，那點(diǎn)小心思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

    他從小孤苦無依，再說這件事又怪不到他頭上，可憐見的，唉，不過是幾口吃食，對他好一些，我們也算是仁至義盡。”

    到了青州府，崔家人派了人在城門口迎接，親戚相見互相見禮寒暄，又一起進(jìn)城回了崔府。

    裴臨川的馬車一直跟著他們到了崔府門口，見他們進(jìn)了府，才依依不舍掉頭離去。

    崔老太爺有一妻兩妾，嫡妻王老夫人生有長子三子，嫡長女崔氏，小妾各生有一兒一女。

    兒子們又各自娶妻生子，一大家子擠滿了正廳，崔氏紅著眼團(tuán)團(tuán)見禮，孟季年與孟夷光也跟在后面打招呼，一圈下來已經(jīng)頭暈?zāi)X脹，誰是誰也只囫圇打了個照面。

    王老夫人一手牽著崔氏，一手?jǐn)y著孟夷光，已哭得泣不成聲，女眷們也在旁邊陪著哭。

    崔老太爺年紀(jì)比老神仙年長幾歲，仍舊紅光滿面精神矍鑠，微胖的臉和和氣氣，笑瞇瞇的道：“女婿一家遠(yuǎn)道而來，路上辛苦了，先回院子洗漱歇息，待有了力氣，你們再好好哭?！?/br>
    孟夷光忍不住看過去，崔老太爺對她眨了眨眼，她莞爾一笑。

    能掙下這么大一份家業(yè)，在青州乃至全大梁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家翁，讓皇帝都惦記他口袋里銀子的人，只怕與老神仙一樣，絕非表面那般和善。

    王老夫人又忙笑道：“你瞧我都糊涂了，盡光顧著高興，老大，老大媳婦，你們領(lǐng)著他們?nèi)ピ鹤?，看著房里有什么缺的?！?/br>
    老大崔敬是嫡長子，常年跟在崔老太爺身邊經(jīng)營生意，生得與崔氏有三分相似，身形微胖面容和善，領(lǐng)著孟季年去了前院。

    華氏是崔氏的大嫂，現(xiàn)在府里掌管中饋，以前崔氏尚在閨中時她們關(guān)系極好，不待王老夫人吩咐，自是親熱挽著崔氏的手，又招呼著孟夷光，出了大廳上軟轎前去給她們備好的客院。

    崔府占地寬廣，遠(yuǎn)比京城孟府還要大上數(shù)倍，府里亭臺樓閣雕梁畫棟，更有條河流穿府而過。

    一路上看得孟夷光眼花繚亂，婆子抬著軟轎穿過垂花門，彎來繞去走了大半柱香的功夫，才到了她們的院子。

    孟夷光不動聲色打量，心里卻暗自咋舌，五進(jìn)的院子高大軒敞，里面塌幾案桌皆是小葉紫檀，多寶閣上面擺著各種精巧玩意，墻上隨意掛著大家真跡字畫，富貴又恰到好處。

    華氏笑著道：“想著你們母女平時也難住在一起，就沒有將你們分開，安排在了一個院子里。小九你可知曉，這里是你阿娘出嫁前住過的院子，后來重新擴(kuò)建翻修過。

    接到你們要來的書信，母親就急著著手布置，說是三娘出嫁前什么模樣，回到娘家還是什么模樣?！?/br>
    崔氏四下打量，見屋子里的屏風(fēng)都是雙面繡屏，又忍不住紅了眼眶，哽咽著道：“這一離家就是數(shù)十載，阿娘還記得我喜歡這些物件，可我卻不能在她老人家跟前伺候，真真是不孝。”

    華氏娘家也離得遠(yuǎn)，幾年才能回去一次，府里又忙著走不開，每次都是匆匆來回，聞言也跟著潸然淚下。

    孟夷光忙著左右相勸，華氏又拭去淚水，看著她道：“小九生得真好，又乖巧懂事，是我的不是，你們累了一場，還陪著我在這里哭。

    你們先去洗漱，略用些點(diǎn)心茶水歇息一陣子，晚上再一起吃酒說話，我就先回去了，缺什么差人過來跟我說一聲就行，萬萬莫跟我客氣?！?/br>
    華氏笑著出了門，崔氏與孟夷光要送她出去，又被她推了回來，來回推遲之間，孟夷光只覺得比趕路還要辛苦萬分。

    去凈房洗漱之后，出來坐在軟塌上歇息吃著茶，碟子里的栗子糕做得小巧，軟糯可口又不膩，孟夷光連吃了好幾個，才總算長長舒了口氣。

    崔氏也吃了兩個，笑著說道：“我還未出嫁時就最喜歡吃栗子糕，這道點(diǎn)心雖說稀松尋常，到了京城之后，卻再也沒有吃到這個味道。廚房換著法子做，總覺得缺了些什么?！?/br>
    “青州的栗子比京城的要甜些，因?yàn)檫@里是阿娘的故鄉(xiāng)呀?！泵弦墓獬圆怀鰜砗脡?，知道崔氏只不過是因?yàn)橄爰?，才會覺得家里的要可口美味。

    她想著崔府的富貴，好奇問道：“阿娘，崔家是做什么生意發(fā)家的？”

    崔氏抿嘴一笑，“你外祖父定會跟你講崔家祖上是做錢莊發(fā)家，他還請人編了崔氏札記，送了一本到京城來給老神仙，他可曾與你講過？”

    在臨出京城時，老神仙差人將孟夷光叫回了孟府，祖孫倆密談了很久，又交待了她一些事，最后笑呵呵的告訴她，崔阿財當(dāng)著眾人面前說的話，她一個大字都別信。

    孟夷光搖搖頭，笑道：“老神仙只托我?guī)Я诵┰捊o外祖父，其他的倒未曾說起。”

    崔氏本來想問，可想到老神仙親口所托，只怕是重要之事。

    她雖然對外面之事知曉甚少，可見到孟夷光這一路的行事手腕，看似溫溫和和不動聲色，又極有耐心，老胡卻對她俯首聽從。

    他們怕是在謀什么大事，遂不再問，轉(zhuǎn)口笑道：“你曾外祖父，以前在賭坊門口幫著人放印子錢，一來二去賺了幾個大錢，他就得了你外祖父一個兒子，只是盼著他讀書考學(xué)，能當(dāng)官光宗耀祖。

    你外祖父吧，聰明是極聰明，可怎么都念不進(jìn)去書，倒是對放印子錢很有天分，接下了你曾外祖父的衣缽，靠著這個賺了些錢，全部拿去組了一支商隊。

    帶了絲綢茶葉，去關(guān)外販皮毛，來回幾次倒騰，商隊越來越多，后來關(guān)外不太平，才又開了錢莊?！?/br>
    孟夷光這一路走過來，知道這個世間行路有多難，更遑說前朝局勢動蕩，崔老太爺?shù)纳剃犇馨踩粺o恙，還能積下這么一大份家產(chǎn)，他就絕非常人。

    她微微沉吟后問道：“外祖父以前的商隊，走的可是北戊？”

    崔氏回憶了一下道：“好像是，他不止一支商隊，除了北戊還有南疆。又打了海船跟著賀家出海，前朝末年時，年年打仗，你外祖父這些生意都停了，一門心思做了糧商。

    有一次皇帝缺了糧草，從你外祖父手上買糧，說是買，要是有銀子，還會缺糧草么？

    原本要買上千石的糧食，你外祖父干脆開了倉，讓那些兵丁將糧食全部搬了去，只給家人留了些口糧?！?/br>
    京城馬行街上的海外奇珍，就是青州賀家的鋪?zhàn)?，青州靠海，賀家是青州最大的海商，與崔家沾了些遠(yuǎn)親。

    兩家都遠(yuǎn)離京城，賀家還有幾個族人在京城當(dāng)著小官，崔家卻一人都未進(jìn)京。

    孟夷光自是明白，皇帝手上握有重兵，就算崔老太爺不給，那些糧食最后也保不住，借了一次還有下次，倒不如高姿態(tài)，干脆讓他全部拿了去，還能落個好。

    以崔老太爺?shù)难酃?，又怎么看不清楚?dāng)下局勢，改做糧食買賣，一是借機(jī)賺銀子，二就是為了到時買崔家一個平安。

    皇帝得了好，念著崔家，要是崔老太爺能進(jìn)京，崔家?guī)讉€舅舅，功名前程自是不在話下。

    可崔家一人都沒有進(jìn)京，皇帝不僅欠下了他一份大人情，更是為崔家留了條退路。

    自古以來，伴君如伴虎，多少家族一夕崛起，又多少家族頃刻間灰飛煙滅。

    孟夷光對崔老太爺?shù)木磁甯?，他是少有清醒又抵擋得住誘惑之人，想到老神仙的話，心里不免又有些忐忑。

    “你大舅舅三舅舅倒好，只那老二是姨娘所出，自小就愛讀書，娶的妻子又是舉人家的女兒，在崔府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才情過人，你見著時離他們遠(yuǎn)一些?！?/br>
    崔氏也不隱瞞，干脆道：“全氏就是眼高手低，一直抱怨你外祖父偏心，不讓老二出仕，我呸，他有本事能考中，會有人攔著他？”

    看來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親兄弟之間還尚有齷齪，何況不是一個娘胎出來的兄弟。

    孟夷光笑著應(yīng)下，兩人說了沒一會，王老夫人差了身邊嬤嬤過來，笑著施禮后道：“老太爺老夫人久未見到你們，一心念著要跟你們好好說說話，又怕你們累了在歇息，便差我前來看看。”

    崔氏聽到父母都在，忙笑道：“我們已經(jīng)歇息過，這就隨嬤嬤過去?！?/br>
    嬤嬤領(lǐng)著她們到了王老夫人的院子，前腳剛到，孟季年也被人領(lǐng)著走了進(jìn)來，忙著施禮之后，三人分別落座，崔老太爺笑瞇瞇的問道：“三郎，你阿爹可好？”

    孟季年笑著答道：“跟你老人家一樣，精神好得很。自從出仕之后，每日早出晚歸也不見喊累。”

    崔老太爺哈哈大笑，搖搖頭說道：“我不能跟他比，我不過是賺錢糊口的銀子，他cao心的可是家國大事?！?/br>
    王老夫人不耐煩聽這些，她將孟夷光喚到身邊坐下，又揮退屋里的丫環(huán)嬤嬤，握著她的手上下打量，眼眶又漸漸紅了。

    她難過的道：“你長這么大，我都沒有見過你幾眼，先前還跟你阿娘寫信商量，讓你嫁回青州來，也能常?？搭欀悖惆⒛锊豢?，說是要把你留在身邊，這留來留去，倒落了個這般境地。”

    孟夷光忙笑著勸慰道：“外祖母，我沒事，六jiejie現(xiàn)在離得遠(yuǎn)，我要是再嫁遠(yuǎn)了，就剩下阿娘一個人在京城。

    兒女都是阿娘心頭rou，外祖母舍不得阿娘，阿娘也舍不得我。”

    崔氏遞過帕子，勸著她道：“阿娘，小九比你我都想得開，現(xiàn)在也好，以后想再嫁人就嫁人，不嫁人我養(yǎng)她一輩子。

    嫁人有什么好，還是在娘家時，日子過得最為舒心?！?/br>
    王老夫人看了一眼孟季年，拍了她一下嗔怪的道：“胡說什么，孫子都有了，還說什么嫁不嫁人的話?！?/br>
    孟季年干笑，插嘴道：“岳母你可不知，在家里我不知聽過她這般說過多少回，反正我都聽她的，她說什么就是什么?！?/br>
    王老夫人又笑起來，崔氏瞪了孟季年一眼，崔老太爺捧著茶杯看著他們，問道：“小九，聽說國師也來了青州府？”

    孟夷光愣了下，想不到崔老太爺這般厲害，裴臨川深居簡出，見過他的人少之又少。

    他到了京城那么久，老神仙都不知長得什么模樣，崔老太爺遠(yuǎn)在青州卻已得知。

    崔老太爺放下茶杯，笑著道：“以前皇上差人來崔家借糧，對外我可是對誰都說沒了糧食，連糧食鋪?zhàn)佣缄P(guān)了好幾家。

    我還想著是誰得知崔家究竟有多少糧食，損失了那么多糧食不甘心，派人前去軍營打探，知曉這是國師出的主意，也得了一幅他的畫像。今天他可是到了府門口？”

    孟夷光心里復(fù)雜難言，原來借糧是裴臨川的主意，她微笑著道：“國師前去拜訪友人，一同到了青州。”

    崔老太爺眼睛瞇了瞇，又笑了起來，“我還以為他是又來借糧，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他拍了拍胸口，站起來道：“讓你爹娘他們陪著你外祖母，小九你隨我來，先前你出嫁時，我還有好些東西來不及送給你，現(xiàn)在你合離了，這些東西就讓你看看過過癮?！?/br>
    孟夷光哭笑不得，站起來對王老夫人曲膝施禮，跟著崔老太爺走出去，到了他的書房。

    他拿出一本崔家札記出來，放在了她的面前，嘿嘿笑道：“孟家家譜能寫一本書，崔家的札記一樣能寫一本書?！?/br>
    孟夷光抿嘴笑，隨手翻開一看，臉上的笑意不變，眼神卻漸漸凝重。

    上面寫著的不過寥寥數(shù)語，記載了崔家商隊最近由北疆進(jìn)北戊的幾次貨物種類，以及數(shù)額。

    崔老太爺?shù)Σ徽Z，看著她不說話。

    孟夷光抬起眼，微笑著說道：“外祖父，老神仙托我問你一句話，你的商隊，還跑不跑北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