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天化日之下, 倫敦的公墓并未出現(xiàn)任何不明生物與死靈。

    “是死人啊。”

    雷斯垂德湊近打開的棺材，只看到一具腐爛的尸體。

    他腦內(nèi)爭先恐后冒出的各種角色，如僵尸、吸血鬼、復(fù)活的木乃伊等等沒有一個登場。

    歇洛克反問, “探長似乎有點失望，難道您還期待著什么？”

    “期待？哦！我只是期待一具保存完好的尸體。”

    雷斯垂德肯定不能把幻想的驚悚橋段說出來，像模像樣地解釋：

    “埋在維利奇廢宅花園的木箱封閉性不錯, 哪怕梅根的尸體被分成一段段, 還有部分可辨識的皮膚與肌rou組織。那和這具尸體不一樣。”

    當然會不一樣。

    這一具尸體下葬前就已經(jīng)體無完膚。

    死者的雙腿被打斷, 全身皮膚都被腐蝕性液體灼傷, 很難辨識她的體表特征。

    歇洛克初檢了尸體, 暫時沒發(fā)現(xiàn)中毒的表征, 而在被害人的頸部發(fā)現(xiàn)嚴重的勒痕。

    “需解剖才能確定致死原因是否與勒痕有關(guān)。而從對兩具尸體的處置方式上來看, 目前并不能判斷是同一人所為?！?/br>
    為什么要假設(shè)是同一個人所為？

    因為無名氏被發(fā)現(xiàn)時，她身邊丟棄了一套梅根失蹤時穿的衣服。

    即便兩個女人外形相似，如果沒有這套衣服，就無法第一時間將無名氏認作梅根。

    這套衣服將兩者的死聯(lián)系起來, 并給出一種可能性。

    即, 黑市買入梅根的未知買家w，同樣買入了無名氏。w有一個嗜好，買入的女性多為四五十歲, 可能都不利于行且無法說話。

    但真有特殊癖好的w存在嗎？

    從南茜的陳述中, 無名氏與梅根有許多相似之處。開棺后, 無名氏尸體呈現(xiàn)的表象也容易與梅根身前的情況混淆。

    歇洛克沒有著急定論，如果真有w的存在, w極少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改變殺人方式。

    無名氏與梅根的死亡時間非常接近, 如今要對無名氏全面尸檢再來比較。

    可惜的是, 南茜將無名氏入葬前對尸體做了徹底的清潔, 更為其換了干凈的衣物。

    這也變相抹去了可能存在的線索，比如從她身上的穿著或沾染微塵，來推斷是誰買賣了無名氏，她最后出現(xiàn)的地點又在何處等等。

    現(xiàn)在卻不能因此譴責南茜，當時她只求找到失蹤的母親，并沒有辦法追兇。

    即便最終出現(xiàn)的是一具尸體，但黑市交易層層保密，一個普通人又如何連根拔起買賣交易雙方。

    最后，南茜能做的就是給母親稍許體面地入葬，她有充足的理由為被誤認為梅根的無名氏打理干凈后入土。

    “南茜的那些悲哀情緒，看來就終止在入葬當日?！?/br>
    凱爾西細看了墓地四周，又向墓園看護者出示了南茜的肖像畫，基本確定了一件事。

    “過去的四年，公墓門衛(wèi)沒有見過南茜來此掃墓，出入登記冊也沒她的記錄。你們看這墓碑附近的雜草，是很久沒清理了，她倒是有心思熬制一鍋鍋童年味道的糖漿?！?/br>
    一只魔鬼說要詳細驗尸才能確定是否為同一兇手所為。另一只魔鬼說南茜四年沒給她本來認定的母親來掃墓。

    也許是墓園太安靜，讓雷斯垂德聽出了言下之意。

    如果不存在兩位死者是同一個人所殺，梅根的衣服怎么出現(xiàn)在無名氏身邊？為什么要讓南茜將無名氏認定為梅根？

    另外，南茜再怎么想要忘了過去，按照她表現(xiàn)出對母親的愛，都不該四年不來掃墓。難道她又要以不愿觸碰心理傷痛來解釋？

    當前，分尸案中出現(xiàn)的一些邏輯不自洽，表明某一環(huán)節(jié)有人在說謊。

    “我找巴爾克，先把尸檢做了?！?/br>
    歇洛克要著重檢查兩點。

    第一是無名氏的死因是中毒（尤其是砒.霜）或者勒死，第二是無名氏的遍體鱗傷是身前還是死后造成。

    這兩點的檢測結(jié)果，能與梅根的死狀作比對，從而看出兩位死者的被害手法是否一致。

    “等全面尸檢后，把頭留給我。”

    凱爾西打算對無名氏也進行面部重塑。哪怕不一定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對應(yīng)的被害者，但能夠做到的偵查工作一樣也不可少。

    “兩位，請問你們瓜分完尸體，那留點什么給我？”

    雷斯垂德開口就后悔，閑著看看報紙不好嗎？怎么他也被帶上不工作不舒服的不歸路了？

    凱爾西輕笑出聲，不吝贊美，“l(fā)探長果然名不虛傳，您為倫敦安危殫精竭慮，真是一刻都不愿意停歇?！?/br>
    “確實如此。有了l探長，我感覺生活在倫敦安心了很多。”

    歇洛克鄭重其事地表認同，“那么就請l探長辛苦一些，對暫歇在家的南茜暗中保護?！?/br>
    昨夜，南茜看到梅根被肢解的尸體，她差點沒有哭得昏過去，這兩天請假暫不上班也在常理之中。

    而不論南茜是去工作或是呆在家，蘇格蘭場都要對其進行暗中監(jiān)視，說得好聽一些就是暗中保護，直到查清她身上的可疑點。

    這次，雷斯垂德聽懂了，“說什么保護，明明是監(jiān)視。也就是萬一被南茜發(fā)現(xiàn)，有一個好的借口而已?！?/br>
    歇洛克與凱爾西：你懂就好。

    唯有卡特一旁低聲嘟囔：“我呢？來來回回，忙了半天就做一個車夫？”

    剛剛由卡特駕馬將三人送到墓園，現(xiàn)在由他將尸體拉回蘇格蘭場，期間他并未直接參與開棺。

    凱爾西耳尖聽清了，隨即掃了卡特的背影一眼。

    這位警員似乎很期待高強度的工作。只要有機會，她一定不會忘了照顧一番。

    閑話少敘。

    尸檢的去尸檢，監(jiān)視的去監(jiān)視。

    凱爾西要等全面尸檢結(jié)束才能取人頭，沒有空等，打算先去南茜工作的獨角獸福利院調(diào)查。

    南茜在此工作了四年，這家福利院一定留下她的某些隱藏習(xí)慣。

    “獨角獸福利院？您想去這一家考察？”

    慈善基金會的特蕾莎略微詫異地看向凱爾西。數(shù)月來，她與凱爾西領(lǐng)隊考察著需要資助的福利院與女校，獨角獸福利院并不在名單上。

    凱爾西聽言聽音，“特蕾莎夫人，這家福利院有什么不對嗎？”

    “哦，別誤會，并不是管理不善的不對。只是它的收容對象比較特殊，從一開始就不在基金會的資助范圍?！?/br>
    特蕾莎說明到，“那家福利院收容的都是有先天疾病的棄兒，以現(xiàn)在的醫(yī)療技術(shù)，那里的孩子們大多都活不過十歲。獨角獸福利院與其說將那些孩子養(yǎng)大，更像是臨終關(guān)懷?！?/br>
    凱爾西不掩驚訝，“居然是這樣，想不到倫敦有這樣的機構(gòu)。在那里工作，豈不是必須要常常面對死亡發(fā)生?！?/br>
    特蕾莎點了點頭，唏噓地說，“確實如此，我去過一次。獨角獸福利院的氛圍比其它孤兒院要安靜，里面也能長大成年的孩子，但也是被遺棄的聾啞人?！?/br>
    可在獨角獸孤兒院，聾啞兒童沒有其他疾病，他們竟已經(jīng)堪稱幸運。

    晴空萬里。

    距離倫敦中心幾小時車程，獨角獸福利院卻似在陽光下的陰影里。

    這天午后，凱爾西帶著捐助意愿上門，受到了桑德拉院長友好的接待。

    沒有過度美化，也未過賣慘，桑德拉帶著凱爾西認認真真地參觀了一遍福利院，真實地呈現(xiàn)出這里的情況。

    或許是天生疾病纏身，讓福利院的孩子們都很乖巧安靜，很少有同齡人的頑皮嬉鬧。

    “院里大多是需要靜養(yǎng)的孩子，您也看到了根據(jù)疾病的不同，分住在不同的樓層?！?/br>
    桑德拉院長語氣平和，“我與我的員工們能做的不多，給孩子們讀故事，或為他們彈奏一些簡單的樂曲。當然，有余力的孩子也能畫些簡筆畫，不論畫得如何，在我看來都很棒?！?/br>
    能夠平淡地渡每一天，沒有因病痛疼得打滾，就是這里的大多孩子覺得最好的生活。

    凱爾西望向在草坪上曬太陽的九個孩子。他們大約十來歲，是孤兒院里少有的‘健康’孩童，僅是聾啞而沒其他病癥。

    剛剛正向他們出示了南茜的畫像，別看這些孩子口不能言，但他們能直觀表現(xiàn)出心底所想。

    這九個孩子能算南茜的半個‘同事’，已在幫忙照顧其他的患病孤兒。

    他們面對南茜的畫像，無一不是面露笑容，將對南茜的信任與依賴都展露無遺。

    不僅是孩子們認同南茜，桑德拉院長提到南茜時一臉笑意。

    就聽她說，“您問起最負責的員工非南茜莫屬。她來了四年，先照顧最容易照顧的聾啞孩子。我也不知她怎么做到的，分明無法通過語言交流，但沒有一次出過岔子?！?/br>
    桑德拉院長說到南茜就似被打開了話匣子，說她是上帝派給獨角獸福利院的幫手。

    南茜仿佛能讀懂聾啞兒童的心音，能輕易讀懂那些孩子表達的情緒。后來，她換了崗位接手最不容易的一份工作，去照顧幾近癱在床上時日無多的孩子。

    “南茜照顧得非常周全。“

    桑德拉如是說，“這樣說可能不好，但有南茜溫柔相伴，那些孩子最后走得也不痛苦了。”

    凱爾西想起福利院頂樓，那一層最安靜。

    病重的孩子們會服用一定劑量的鎮(zhèn)定劑，以而麻痹對病痛折磨的感知，但也不過是在迷糊中拖延時間。

    是否濫用藥物等問題稍后再議。

    單說南茜對重癥孩子的照顧，當他們聽到南茜的名字，原本麻木的臉泛起淺淺笑意。

    至此，凱爾西非常容易地總結(jié)，獨角獸福利院所有人都對南茜稱贊有佳。以一句話來概括——南茜溫柔負責有耐心，她已超出護工的范疇，是朋友是家人。

    這種論調(diào)有些耳熟，十五年前林氏醫(yī)館不也夸獎南茜對梅根的照顧無微。

    凱爾西特意問了聞，桑德拉院長并不知道南茜的母親曾經(jīng)癱瘓且不能說話。

    “好的，我都了解了?！?/br>
    凱爾西一直微笑，似乎沒有質(zhì)疑桑德拉院長的話，而又公事公辦地說：

    “也請您理解，請給出這些年的福利院孩童死亡詳細記錄?；饡⒁源俗鰠⒖?，來衡量是否給予資助?！?/br>
    “這是常規(guī)流程，我常備著副本，您可以帶走慢慢看?！?/br>
    桑德拉爽快答應(yīng)，又是笑了起來，“從前我就聽過安琪兒基金會，但一直都不符合申請條件，沒想到今天您會主動來詢問。無論結(jié)果如何，都非常感謝您?！?/br>
    “只要條件達標，我會盡力的。”

    凱爾西沒承諾更多，不論南茜是否與兇手有關(guān)，對福利院她會盡自己的一份力。

    臨離開前，凱爾西忽而問：

    “據(jù)我對其他孤兒院的調(diào)查，孩子多的地方總也難免有意外。桑德拉院長，這些年獨角獸福利院有誰意外傷重嗎？不是因為病癥，而是因為意外事故，比如不小心從樓梯上跌下來之類的？”

    桑德拉院長眉宇微凝地嘆息：

    “有兩個聾啞孩子，艾比與亞倫從樓梯上摔了下來。三年前的圣誕深夜，其他人都睡了，兩個孩子無法呼救，等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兩具尸體了。事后檢測，他們的死因是跌落導(dǎo)致扭斷脖子，當場死亡?！?/br>
    凱爾西不動聲色，“噢？三年前，是南茜在照顧那些不能說話的孩子，她一定非常傷心。”

    “對，南茜非常傷心也很自責。艾比與亞倫比較好動，當夜很可能是想偷偷去屋外，看有沒有圣誕老人駕著雪橇來送禮物?！?/br>
    桑德拉院長嘆息，“我們都知道圣誕老人是童話，但孩子們會當真。南茜自責沒能看好兩個孩子讓他們偷跑出去。其實并不能怪她，誰也想不到深夜竟會發(fā)生意外。”

    凱爾西仿佛理解地微微頷首，想得卻是另一件事。

    ——十五年前，梅根從樓梯摔下來成了癱瘓，隨后又服用偏方毒啞了嗓子，真是兩個接連的意外嗎？

    *

    意外與否，必須要大規(guī)模尸檢。

    凱爾西回到蘇格蘭場已是天黑時分，雷斯垂德盯梢南茜未歸，而她直接找上局內(nèi)值班的卡特。

    既然卡特想干活，就有一件重活交給他了。

    “自南茜入職獨角獸孤兒院，四年來總共死亡七十一個孩子。按照這份名錄去三個公墓，不管你用什么理由，將七十一具孩子的尸體都帶回來。”

    凱爾西把名單交給卡特，“尤其是我做了著重記號的，哪怕是偷偷開棺，也得把尸體偷回來?！?/br>
    ‘轟！‘

    簡直是晴天霹靂！

    卡特傻傻地接過文件，愣愣地指了指自己，“我去弄尸體？71具尸體？”

    凱爾西理所當然說到，“是的，你去。昨天中午你親口說的，不甘心只做一位車夫。現(xiàn)在你也掌握了開棺需要的裝備，也旁觀了開棺的流程，可以親身上陣了?！?/br>
    卡特張了張口，想說什么又似啞巴了，因為他真的隨意嘟囔過。

    萬萬沒有想到被魔鬼聽了去，此刻讓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凱爾西一臉‘你辦事我放心‘，只道，“至于找什么幫手，你可以請教雷斯垂德探長，這些我就不管了。但速度一定要快，不包括今夜，請三天內(nèi)搞定?！?/br>
    說罷，凱爾西就往法醫(yī)室去。

    以歇洛克的效率，經(jīng)過整整一個白天，他和巴爾克應(yīng)該用不了更久，就能全面完成對無名氏的尸檢。

    法醫(yī)室內(nèi)，卻只有巴爾克一人。

    “班納特先生，您來了，可別催我?！?/br>
    巴爾克正在抽空吃晚飯，而一側(cè)的尸體還未完成全面尸檢。

    “上午十點，針對有無砒.霜的毒檢出來了。無名氏并未中毒，她被人從后方以強加的外力勒住脖子死亡。此外，無名氏被虐打的傷勢都是身前傷。得知這兩點后，福爾摩斯先生就立即離開了。”

    這兩點說明什么？

    無名氏，頸部被勒致死，身前遭受毒打，頭顱被割下。

    梅根，砒.霜中毒死亡，死后被分尸。

    兩人前后的死亡時間接近，但致死方式并不相同，是同一兇手作案的可能性很低。

    眼前夜八點，歇洛克離開了十個小時了。

    凱爾西眉頭輕蹙，直接問巴爾克，“湯姆說他去哪了嗎？”

    巴爾克搖頭，“除了分配任務(wù)，福爾摩斯先生很少會貼心告知旁人他的行程。當他再出現(xiàn)的時候，就是帶來重要證據(jù)的時候。放心吧，沒事的，每一次都是如此。不然，您猜一猜他去哪里了？”

    猜？

    正是因為猜到了那種可能，但又覺得耗時有些久了，凱爾西才會多此一問。

    福利院調(diào)查了，南茜有人跟了，尸檢的初步結(jié)果表明兇手并不一致。

    那還差一個地方?jīng)]有深入挖掘——地下黑市，是販賣人體的那一種黑市。

    凱爾西回到蒙塔古街，先去了對面的歇洛克家，而他家的燈暗著更無人應(yīng)答。

    其實也不用太過擔心。

    凱爾西如此自我勸慰，歇洛克對倫敦街道布局非常熟悉，某些方面比她更加熟悉。另外，歇洛克的身手很好，必定會準備充足才深入黑市。

    即便入夜未歸，也可能是調(diào)查時遇到了某些突發(fā)意外，比如要去跟蹤什么人之類的，那也實屬尋常。

    只是，歇洛克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再出發(fā)。

    他就沒想過多一個人同行，起碼能有一個照應(yīng)。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夜十點，十一點，子夜零點。

    凱爾西卻始終沒看到對街房間的燈亮起。

    她早應(yīng)該熄燈休息了，而非思考究竟是否需要出去找人，又能通過什么方式找到人，會不會打草驚蛇。

    ‘‘叩叩，叩——’

    沒有聽誰上樓的腳步，此刻房間大門卻被敲響了。

    此時，座鐘指向零點零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