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處，夜曇隱在深草亂樹里，看紫蕪一道一道，擠出帝嵐絕的污血。

    她收了魔弓，又靜靜地看了很久。

    直到嘲風(fēng)湊上來，問：“你的好兄弟怎么樣了？”

    夜曇酸溜溜的，說：“好兄弟？現(xiàn)在沒有了。”

    “沒有了？”嘲風(fēng)詫異，“帝嵐絕死了？”說著話，他湊上去看了一眼，頓時(shí)了然。他聳聳肩：“是沒有了，被人連盆都端走了?！?/br>
    青葵看著夜曇，面上帶笑，但眼眶紅紅的。夜曇盯著她，一臉狐疑：“你怎么了？”

    “我嗎？”青葵說，“我……”

    她一猶豫，夜曇立刻就更警覺了：“你有什么事瞞著我？”

    旁邊，嘲風(fēng)說：“她知道我身上的噬魔之蟲了?！?/br>
    噬魔之蟲？青葵快步走過去，挽起嘲風(fēng)的衣袖。嘲風(fēng)皮下，那些噬魔蟲如同血色的筋絡(luò)，無限曼延。已經(jīng)很久了，它們就這樣啃食著他的血rou，然后不斷繁衍出幼蟲。

    而這個(gè)人，依然每日里談笑風(fēng)生，無邊溫存。

    “嘲風(fēng)……”青葵聲音哽咽，終于忍不住，將額頭抵著他的肩，痛哭失聲。

    夜曇氣得——她的jiejie也被人連盆端走了！！

    第315章

    蓬萊絳闕。

    少典宵衣與星官們衍算了無數(shù)次，終于定下了改變星象的事。法祖說得沒錯(cuò)，人為改變星象，乃是逆天之舉。就算是星辰之靈，也必將付出慘重代價(jià)。

    當(dāng)星盤衍算完畢，諸星退下。少典宵衣卻沒有休息。

    如今四帝都在，蓬萊絳闕一改往日清凈，喧嘩無比。少典宵衣剛一出房門，就見建木之下，妖后親自舀了一勺湯，喂到帝錐嘴里。

    “燙嗎？”她的聲音帶著笑，而帝錐那頭脾氣暴躁的老虎，如今就像被馴化的貓。他搖搖頭，還在念叨：“嵐絕還沒回來，不知這次的事能不能讓他有點(diǎn)長進(jìn)?！?/br>
    妖后聞言，說：“會(huì)有的。他若回來，你不許再罵他。”

    帝錐說：“他若是爭氣，朕又何必罵他？看看少典有琴，再看看他。朕簡直……”他眼看又一頭怒火，妖后嗔道：“我剛剛說什么來著？”

    帝錐立刻閉上嘴，自己接過碗，一口將湯喝了個(gè)干凈，假裝自己什么都沒說。

    少典宵衣懶得看這一對。他信步而行，心事重重。

    自己身為天帝，逆天而行，只怕是有去無回。神族壽數(shù)漫長，情感較之人、妖兩族，也更為淡漠?？伞?dāng)真就此殞落，自己需要交待些什么？

    他不知不覺，卻離開蓬萊，來到了另一個(gè)地方。

    ——霞族。

    東丘樞之禍后，霞族并未遷到蓬萊。少典宵衣焦頭爛額，自然也從未來過。今天，他第一次到來。

    他不喜歡霞族，感覺它像丹霞上神，有一種精于計(jì)算的功利。可是今天，他發(fā)現(xiàn)這里變了。許是因?yàn)槟藓缟仙裰魇?，霞族高高的門柱被降低，但法陣卻更為嚴(yán)密。

    沒有往日的盛氣凌人，多了幾分堅(jiān)韌沉靜。

    少典宵衣在門前徘徊，終于還是決定入內(nèi)。多少年的夫妻，臨了，總應(yīng)該交待幾句。

    他沉聲問：“何人當(dāng)值？”

    直到此時(shí)，法陣之后才有個(gè)霞族探出頭來，說：“陛下，霓虹上神有令，因混沌外泄，霞族防護(hù)法陣不得輕易開啟。任何人進(jìn)出，都需要有她手諭?！?/br>
    少典宵衣濃眉一擰，問：“朕也需要嗎？”

    小仙為難道：“這……小仙這就回稟上神！”

    “上神？！”少典宵衣已經(jīng)很難把這兩個(gè)字跟霓虹聯(lián)系到一起了。他們成親太久了，成親之后，霓虹上神就變成了神后，自己的妻子。天界都稱她娘娘，上神這個(gè)稱呼，陌生而疏淡，他眉頭皺得更緊。

    不消片刻，霞族法陣光彩迸發(fā)，大門打開。

    少典宵衣大步入內(nèi)，霞族跪拜迎接。少典宵衣其實(shí)不喜歡這樣的濃墨重彩，但這一刻，整個(gè)天界，也唯有霞族能見到這樣祥和之景了吧？

    他輕嘆一聲，進(jìn)到殿中，很快就看見霓虹上神。

    在滿目華彩中，她依然一身淺杏色長裙。那顏色很溫柔，像是喧囂人間的一滴露珠，令他心安。

    霓虹上神見了他，跪拜行禮。卻是上神對天帝的禮儀。少典宵衣居上位而坐，自有仙娥奉上清茶。茶是他一直喜歡的雪頂瓊花，泡得也好。

    少典宵衣輕抿一口，發(fā)現(xiàn)自己很久沒有這樣品茶了。在她身邊的時(shí)候，自己會(huì)覺得安寧。

    習(xí)慣很可怕。

    少典宵衣剛剛坐定，霓虹上神道：“霞族一切安好。因加固法陣、減少人員外出，也無人染病。請陛下放心。”

    她一開口，就是公事。少典宵衣微滯，下意識(shí)說：“甚好。”

    霓虹上神自然覺出他神情異常，不免問：“陛下此來，有何要事嗎？”

    少典宵衣愣住，對，何事登門呢？

    他不是個(gè)慣訴離別的人，到了此事，竟然也覺得無話可說。他沉默不語，霓虹上神也不好趕客，到底是東丘樞的事令他煩心了。

    多年夫妻，習(xí)慣與性情，她再了解不過。

    她問：“殿中備了些小食，陛下若不嫌棄，吃些再走吧？”

    少典宵衣面無表情，他不是個(gè)會(huì)被人輕易窺見弱點(diǎn)的人。所以他語聲如常，道：“也好。”

    于是，天帝陛下什么也沒說，在霓虹上神這里討了一頓酒飯，就被送了出來。

    臨走之時(shí)，他回過頭，看見霓虹上神端莊行禮。也是上神恭送天帝的禮節(jié)。

    他想說什么，可是他高高在上太久了。這一茶一餐，是霓虹上神離開之后，他唯一進(jìn)過的飲食。若此生漫漫無涯，我會(huì)愛著誰，想要留在誰身邊？

    若此刻就是結(jié)尾，我眷戀誰，我想跟誰道別？

    他看見自己涌動(dòng)的情緒，若待形容，卻又無言。

    他游魂似地返回蓬萊，一進(jìn)到這仙島，他就又成了堅(jiān)不可摧、也無堅(jiān)不摧的天帝。

    乾坤法祖迎上來，說：“陛下，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但……此事著實(shí)太過危險(xiǎn)，貧道認(rèn)為，還需重長計(jì)議?！?/br>
    少典宵衣輕輕搖頭，聲如鐵石：“沒有時(shí)間了?！?/br>
    第316章

    蓬萊絳闕，四帝容色肅穆。

    炎方問：“你去找離光青葵了？她意下如何？”

    “她同意了?！毙叹牍蛟诘?，輕聲說，“但有條件?！?/br>
    “條件？！”帝錐滿臉不悅，說：“浩劫當(dāng)前，她還有什么條件？少典宵衣，如今神族也有一片盤古斧碎片。難道集四界之力，還不能抓來這兩個(gè)丫頭嗎？”

    他性情一向暴躁，但話卻是有道理的。

    炎方沉吟半晌，也道：“妖皇所言甚是有理。離光夜曇雖然得了東丘樞真法，但還只是一知半解。她再聰慧，集我們四界之力，再加上盤古斧碎片，要抓她也并非難事。何必與她談什么條件？”

    離光旸沒有說話，四帝之中，唯有他意見相左。

    “不。四位帝君必須與她協(xié)商?！毙叹脑挸隹?，四帝皆驚。少典宵衣沉聲道：“有琴！”

    玄商君緩緩起身，說：“我要四位帝君立下血誓，從此以后，四界不得以任何原因，向離光夜曇和離光青葵復(fù)仇?！?/br>
    “你？！”炎方和帝錐大為慍怒，少典宵衣也道：“你瘋了？！”

    玄商君平靜對恃，顯然，他沒有瘋。

    他的聲音依舊很輕，但無損堅(jiān)定：“若四帝不肯立誓，很抱歉，吾將不會(huì)重鑄盤古斧?！?/br>
    炎方、帝錐，便是少典宵衣也怒極反笑：“所以，你這是威脅我們，用天地四界、無數(shù)蒼生的性命，威脅你的君父？！”

    玄商君安靜凝視他，許久，說：“縱天毀地滅、四界不存，吾之殺伐，永不向她?！?/br>
    殿中一片寂靜，他的聲音中毫無殺氣，一字一句，清亮如銀：“所以，倘若四帝不允，吾將叛離天界，另擇道途。以她眼下修為，即使手握兩片盤古斧碎片，也并不能與四界相抗。但若四位帝君寸步不讓，迫她入窮途，吾愿……棄天命而從她。”

    他的話，不怒不威，語氣平淡。

    但正因如此，才更顯堅(jiān)定。

    這不是一時(shí)氣話，是他步步走來，早就預(yù)見的結(jié)果。

    少典宵衣居然按捺住怒火，他問：“此事，你早已想過，從仿制地脈紫芝，蒙騙東丘樞的時(shí)候開始，就已經(jīng)想過。對不對？你提出蒙騙東丘樞，也是為了保住地脈紫芝。故意將東丘樞推向離光夜曇，就是為了助她奪取兩片盤古斧碎片！隨后，你有意拖延時(shí)間，讓她趕來救走離光青葵！少典有琴，你是不是被女色所迷，昏了頭？”

    玄商君對他一如往常的恭敬，卻僅僅只是恭敬，而非順從。他長身玉立，拱手道：“請四帝立下血誓，從此以后，四界允許地脈紫芝來去自由，并將約束四族，不得以任何理由，向離光夜曇和離光青葵復(fù)仇?！?/br>
    一殿沉默。

    妖族，半月潭邊。

    紫蕪扶著帝嵐絕，繼續(xù)趕往下一處水源。夜曇在花樹深處坐下來，拿出《混沌云圖》，專心翻看。

    青葵說：“你不能再看書了。盤古斧碎片的力量，以你目前的修為根本不能駕馭，如今你氣息已亂……”

    夜曇不待她說完，就打斷：“我受內(nèi)傷了，我知道。但是四帝不會(huì)乖乖放過我們的，只要他們回過神來一想，就會(huì)發(fā)現(xiàn)他們自己也有一片盤古斧碎片，要對付我并不難。東丘樞留下這書，就是為了讓我繼續(xù)給他們添堵。我怎么能休息呢？”

    青葵說：“夜曇，你有沒有想過……”

    她話剛開口，夜曇就說：“我沒有想過，我什么也沒想過，你也不許想！四帝并不可信，要想活下去，只能靠我們自己！”

    她語態(tài)堅(jiān)決，青葵不知該如何勸說。她一時(shí)無措，夜曇終于還是心軟了。她說：“只要?dú)w墟還在，花靈就有融合的可能。四帝經(jīng)東丘樞之亂后，不可能再留下我們這樣的隱患。他們說什么，你都不要相信！”

    她生來多疑，是不可能被說服的。

    青葵放棄了。

    旁邊，嘲風(fēng)說：“那你繼續(xù)看書，姐夫?yàn)槟阕o(hù)法。”

    夜曇看看青葵，仍不放心，說：“你不要亂跑。四界那一群人說不定正等著抓你呢?！?/br>
    說罷，她低頭繼續(xù)翻閱《混沌云圖》。

    蓬萊絳闕。

    四帝仍在僵持。

    玄商君右手一掃，他腰間星辰碎片的玉佩漂浮在空中。